關鍵詞 環境侵權 因果關系 舉證責任分配 工具理性 價值理性
作者簡介:劉素馨,三峽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與法治實踐方向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4.044
盡管《侵權責任法》第66條明文規定了“因污染環境發生糾紛,污染者應當就……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然而由于未就因果關系證明責任歸屬作正面闡述,使得理論界與實務界雙雙陷入困境。本文意在從實務案例入手,梳理分析相關問題,進而找到一條出路。
(一)案情概要
原告開封市旭日東升門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旭日東升公司)注冊成立于2012年7月10日,主營門窗加工與銷售、室內外裝飾裝修設計與施工、保健品及化妝品的研發與銷售,擁有鼓樓區蔡屯街4號和鄭汴路75號兩個廠區。該公司在生產過程中發現,這兩個廠區的生產材料及設備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生銹,其認為跟附近不足千米的中國平煤神馬集團開封東大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大化工公司)所排放的廢氣有關。東大化工公司是一家從事化學工業生產和開發的企業。旭日東升公司多次找東大化工公司協商無果,一紙訴狀將其告至開封市鼓樓區人民法院,要求判令被告賠償各項經濟損失共計逾60萬元并負責維修更換受損設備等。
開封市鼓樓區人民法院經審理認定:按照《侵權責任法》第66條關于舉證責任分配的規定,首先旭日東升公司應當對其原材料鋼板、生產設備、鋼結構廠房生銹原因進行鑒定提交相應證據,其后東大化工公司再就其排放工業尾氣的行為與旭日東升公司受到的損害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進行證明。然而由于旭日東升公司并未就其單位的原材料鋼板、生產設備、鋼結構廠房的生銹原因及損害結果進行鑒定,生銹原因是何種因素所致無法查清,因此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前提不能成立,東大化工公司無須就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應當駁回旭日東升公司的訴訟請求。
旭日東升公司不服上訴至開封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法院經審理查明的事實與一審法院相同,但對其關于舉證責任分配的認定不予認同。判決書中闡明:因法律明確規定了環境污染案件因果關系適用舉證責任倒置,所以,旭日東升公司無需就因果關系作出任何證明,包括初步舉證責任,即不需對其原材料鋼板、生產設備、鋼結構廠房生銹原因負舉證責任。原審法院以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前提是旭日東升公司首先應當舉證證明其原材料鋼板、生產設備、鋼結構廠房生銹原因,然后才是東大化工公司就其單位排放工業尾氣與旭日東升公司受到的損害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進行舉證不當,特此予以糾正。
(二)要點評析
《侵權責任法》第66條規定:因污染環境發生糾紛,污染者應當就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顯然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在本條的理解和適用上存在分歧;一審法院實際上采用了因果關系推定規則,原告旭日東升公司除應證明存在污染行為以及財產損失外,還應就兩者之間可能存在引起和被引起的關系進行舉證(比如鑒定結論),在此基礎上方可推定被告東大化工公司的排放行為同原告所受損失具有關聯性,進而展開下一步質證;二審法院則認為此處對因果關系的證明應嚴格適用倒置規則,即原告旭日東升公司只對侵害行為和損害結果兩個構成要件負有證明責任,而證明因果關系存在與否的責任依法發生轉移,完全屬于被告東大化工公司,原告無須就因果關系這一構成要件提交任何證據(包括初步證明)。簡單地說,兩家法院的分歧在于原告是否應就侵害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存在關聯性提供證明材料,而這種分歧正是長期籠罩在第66條上的疑云背后兩種對立學說的真實再現。一方堅持該條文對環境侵權糾紛的因果關系的規定屬于證明責任分配規范,因果關系這一構成要件的證明責任被強制性轉移給實施了污染環境或生態破壞行為的一方,是為“舉證責任倒置說”。 一方則表示那種僅從字面意思出發對“污染者應當就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所做的解釋過于機械,實質上破壞了兩造之間的平衡,不妨視為對法官的提示性規定,此條本質上仍屬于司法推定的范疇,是為“因果關系推定說”。
《侵權責任法》第66條的雛形應該是最高人民法院于1992年7月14日發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74條。“因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對原告提出的侵權事實,被告否認的,由被告負責舉證。”其后相繼經過2011年12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4條第1款第3項之規定“因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2004年12月29日修訂通過的《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86條之規定“因固體廢物污染環境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2008年2月28日修訂通過的《水污染防治法》第87條之規定“因水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排污方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的多次演變,得以最終成型。稍加梳理不難發現,相關條文對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因果關系責任負擔問題的規定無甚實質性改變,不曾以列舉的方式就環境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進行詳細說明,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之劃分長期處于灰色地帶。正是由于立法的模糊表達,導致了前面所例舉的“同案不同判”的情況,這無疑不利于保障當事人權益、維護司法公信力,亟待破解。
針對環境侵權之訴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的研究應首先建立在正確理解和把握相關概念的基礎上,問題的核心分歧在于《侵權責任法》第66條所指向的關于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是“舉證責任倒置”還是“因果關系推定”,只有厘清這兩個重要概念的聯系與區別,才能更好地展開后續研究。
(一)有關概念
通說認為,舉證責任,是指訴訟主體應就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提供證據材料,若無法提供證據或者提供的證據不真實、不充分證明不了有關事實的,須承擔相應不利后果。舉證責任由兩個“種”責任組成,一是提供證據的責任,即當事人對自己的主張應提交證據材料加以證明,乃是一種行為上的或形式上的責任,二是證明證據的責任,即當事人對自己的證據應保證具有真實、合法、充分的說服力,乃是舉證責任的核心所在。 法律對由誰來負舉證責任已經事先分配好,屬于強制性規定,不以法官和當事人的意志為轉移。根據《民事訴訟法》第64條以及《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2條之規定,我國民事訴訟一般采用“誰主張誰舉證”。但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為了更好地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法律可能就證明責任的分擔做出適當調整或給予一定救濟,“舉證責任倒置”和“因果關系推定”就是這樣。
舉證責任倒置,顧名思義,就民事訴訟而言,乃是通常“誰主張誰舉證”的相反情形,此時舉證責任被重新分配,原屬于提出主張一方的證明責任轉移至對方,當事人對自己的主張無須再提供證據且不會因此陷入不利,提供證據的責任以及證明證據的責任完全歸于對方。若適用該規則,那么意味著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的原告只須對侵害行為和損害結果兩個構成要件負舉證責任,至于因果關系這一構成要件的舉證責任歸于被告。這時,被告就因果關系所提供的證據為本證,原告就因果關系所提供的證據為反證。總之,在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倒置的場合,原告當然地無須就侵害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存在關聯性提供包括初步證明在內的任何證明材料。
而在因果關系推定的場合,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的原告仍對其提出的侵害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引起和被引起的關系這一主張有提供證據的責任,法官基于原告所提供的初步證明有理由相信因果關系存在,若法庭辯論終結時被告仍不能就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加以證明,或面臨敗訴等風險。
(二)相關辨析
舉證責任倒置與因果關系推定相混淆的情況時有發生。具體到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屢屢發生法官將原告是否就侵害行為與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提供初步證明材料作為要否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前提的情況,文章開頭提到的旭日東升公司訴東大化工公司大氣污染責任糾紛案的原審法院就是一例,其實不妥。從某種程度而言,因果關系推定仍屬于舉證責任正置的范疇,當事人對此有提供證據的責任,只是證明證據的責任在證明標準上有所降低,或是滿足較低程度的蓋然性,或是證明力大小占優勢地位,又或是適用“疫學因果說”、“間接反正說”等標準, 而這又是環境侵權之訴因果關系相關研究的另一個重要論題,此處暫且按下不表。這里要強調的是,不能把舉證責任倒置與因果關系推定混為一談。
不過,舉證責任倒置也好,因果關系推定也好,二者的出發點是一致的,都是考慮到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的特殊性。一般認為,環境侵權具有間接性、潛伏性、多因性、專業技術性等特點,因而因果關系難以查明、固定、鑒定,加之實施生態破壞和環境污染行為者多是法人或其他組織而受害者多是自然人,為了彌補雙方力量的失衡實現實質平等,是以在證明責任的分擔上要進行傾斜。舉證責任倒置與因果關系推定皆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只是傾斜程度有所不同。跟舉證責任倒置完全免除受害者對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不同,因果關系推定則有所保留。
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差異,因果關系推定說的支持者主要是擔心舉證責任倒置有矯枉過正之嫌,過于加重被告負擔,從一種不公平走向另一種不公平,有違民事訴訟的精神。因果關系推定只要求被侵權人提交具有一般表象的證據,既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其負擔,有利于更好地維護合法權益,且有利于抑制濫訴。 此外,有學者在對1993年1月1日至2015年12月31日這期間共619份涉及環境污染責任糾紛的民事判決書進行分析后表示,從實務的反饋來看,舉證責任倒置說遭到了司法界的普遍冷眼 ,而這極有可能是因為其自身在科學性和合理性上存在諸多內生性缺陷,不具有可操作性 ,經受不住實踐的檢驗。不過在我看來司法實務對舉證責任倒置說的抵制,并不當然構成反對它的根本性理由,因為這也可能是立法本身不夠精細帶來的,況且法律條文的理解與適用本就是多因素博弈的結果。事實上,單純比較兩者并無多大意義,或許應該回歸影響舉證責任分配的決定性因素本身,結合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的特殊性,再決定是適用舉證責任倒置還是因果關系推定。
(一)影響因素
影響舉證責任分配的因素是多元的,立法者在進行制度設計時,既要追求經濟效用最大化,又要兼顧公平正義等法的固有價值之衡平。據此,可以將影響證明責任分擔的因素歸納為兩類,即工具因素和價值因素。這種分類方法脫胎于社會主義學家馬克思?韋伯關于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說法。工具理性,是指“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價值理性,是指“通過有意識的對待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 前者強調有用性,后者注重某種固有價值的實現而不問效益。具體到環境侵權之訴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而言:
工具因素,要求以盡可能少的成本獲取盡可能多的證據。由于當事人距離證據的遠近直接決定了其獲取證據的難易,因此本著效益第一的原則,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勢必屬于靠近因果關系的一方。有學者創造性地提出,侵害行為造成損害結果實際上經過了兩個階段,一是侵害行為及至環境介質造成污染的過程,二是受害者暴露于受污染受到損害的過程,整個過程存在兩重因果關系,即侵害行為先引起污染事實,污染事實再引起損害結果。 假如嚴格按照“誰靠近因果關系誰舉證”來確定證明責任的分擔的話,則意味著原被告雙方均須對靠近自己的因果關系提供證明材料,在這種情況下受害者對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未被完全免除,似乎更符合因果關系推定說。不過還應注意一點,即雙方當事人的舉證能力大小,通常環境侵權案件的受害者是自然人而侵害者是企業,雙方力量懸殊,如果讓受害者去搜集相關證據,無疑會花費更多的人力、財力、精力,不符合最大經濟效益。可以說,主體身份也是影響舉證責任分配的重要工具因素。
價值因素,要求通過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來達到實現一定價值或功能的目的。某一法律條文的背后必然隱含某種價值取向,不同的傾向勢必導致不同的理解與適用。如果從環境保護的角度出發鼓勵當事人起訴,則會導向舉證責任倒置,如果從抑制濫訴的角度出發試圖提高當事人進入訴訟的門檻,則會導向因果關系推定。
(二)設計進路
環境侵權之訴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同時受到工具因素和價值因素的制約,既要考慮經濟效益,又要兼顧價值引導。從這一思路出發,在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時,或許舉證責任倒置和因果關系推定可以配合適用。
首先,區分環境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由于公益訴訟所涉及的是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一來缺乏明確的適格的權益主體,二來情況復雜且影響廣泛,無論是基于起訴及舉證難度極大,還是基于引導全社會關心生態環境以更好地維護公共利益,相信有著充分的理由較私益訴訟給予更大傾斜,比起“因果關系推定”顯然“舉證責任倒置”更加合宜。不過,結合現在正開展得如火如荼的“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若是將來提起公益訴訟的主體范圍進一步擴大,從公訴機關在內的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拓寬至公民,或許可在公益訴訟范圍內依起訴方身份不同進行細分,對于像檢察機關這種地位高、能力大的主體適用“因果關系推定”,而對處于劣勢地位的主體如自然人適用“舉證責任倒置”。
其次,對于環境私益訴訟,又可以按照主體身份和所調整的關系作進一步區分。首先按照主體身份的不同,對于力量相當的,如自然人訴自然人或法人訴法人適用“因果關系推定”,對于力量懸殊的,如自然人訴法人,繼而按照侵害的是財產利益還是人身利益以及重大程度,酌情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尤其是企業侵害個人造成現實且緊迫的健康損害的。
綜上,大體說來,在環境侵權公益訴訟中,以“舉證責任倒置”為主,以“因果關系推定”為輔,而在環境侵權私益訴訟中,以“因果關系推定”為主,以“舉證責任倒置”為輔。具體說來,環境侵權之訴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以“因果關系推定”為原則,但是對于涉及公共利益的,以及私益訴訟當中自然人與法人、非法人組織之間涉及重大人身損害的,宜適用“舉證責任倒置”。
最高人民法院于2015年6月1日頒布的《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規定:“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規定請求賠償的,應當提供證明以下事實的證據材料:……(三)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可以說,這一條以司法解釋的形式證實了因果關系推定說,但是有關環境侵權之訴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分配的爭議并未就此終結,至今仍是環境資源審判理論和實踐所共同面臨的重點問題和難點問題之一,應當繼續深挖,直到徹底明晰,進而上升至立法層面。
注釋:
(2014)汴民終字第379號民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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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環境資源審判典型案例選編(民事與行政卷).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