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從競爭到協調,日中關系今天進入了協調時代”,這是日本首相安倍晉三5月9日晚,在與到訪的中國總理李克強會晤后舉行的記者會上說的話。他還說,“去年兩國關系迎來改善的機遇,在雙方共同努力下不斷向好發展”,“日方愿同中方共同努力,保持兩國關系健康穩定發展?!?/p>
中日關系正在經歷回暖,這是兩國“相向而行”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安倍對華外交的調整尤其值得關注,因為這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兩國關系的回暖能走多遠。
安倍所說的日中關系“進入了協調時代”,或許帶有外交辭令的成分。不過,回顧安倍再次就任首相以來的對華外交可以發現,其鮮明特點是從全方位的防范甚至對抗,開始逐漸轉向有選擇地接觸與合作。
安倍是一位有著戰略雄心,具備戰略思維的政治人物,其對華外交的變與不變,應該放在這個視角下來解讀。他就任首相后首次訪美期間,在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演講中說:“日本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不會淪為二流國家。這是我今天在這里最想說的話。再次重申一遍,我重任日本首相,日本也將東山再起?!彼€許下一個誓言:我將讓強有力的日本歸來。
“日本歸來”這個頗有氣勢的表述,承載著安倍的戰略雄心,也勾勒出他的戰略輪廓。雖然安倍靠“安倍經濟學”重登首相寶座,但正如副首相兼財務大臣麻生太郎所說,“許多人都明白,安倍首相的真正興趣不在經濟?!笔聦嵣?,外交和安保才是最能凸顯安倍戰略意圖的領域。今年1月22日在國會發表講話時,他對自己的外交成績單做了一個統計:5年間到訪76個國家,參與600多場峰會。安倍的出訪紀錄創下日本歷任首相之最。
不過,從外交出訪記錄也可以看出,這些年安倍的外交態勢劃出了一條弧線—從氣勢如虹到收斂鋒芒。粗略統計,安倍就任首相的第一年(2013年),到訪了25個國家(不重復計算多次到訪的同一國家),創下日本外交史的記錄。但此后安倍外訪次數整體上呈遞減趨勢,2014年至2017年,年均到訪國家約12個,數量不到2013年的一半。
安倍的外交弧線,在具體外交行為上體現得更為明顯。雖然就任之初重申日美同盟的重要性,但獨立于美國的“有主張的外交”才是安倍外交的底色。換句話說,當時的安倍有著以自己的意愿處理外交事務的強烈意愿,而不是事事聽命于美國。2013年4月,他在國會上質疑“日本是否存在侵略行為”的問題,在歷史認識問題上“暴走”,以至于美國副總統拜登不得不公開發警告。
對于當時奧巴馬政府的重返亞太戰略,安倍沒有停留在積極配合層面,更像是踐行日本版的重返亞太戰略。他就任首相后第一個出訪對象,不是日本歷任首相通常選擇的美國,而是東南亞(越南、泰國、印尼)。就任首相第一年,安倍就遍訪了東盟十國。這樣的外交操作,在日本外交史上還是第一次,或許未來出現第二次的幾率也不太大。
安倍是一位有著戰略雄心,具備戰略思維的政治人物,其對華外交的變與不變,應該放在這個視角下來解讀。
“現在亞太地區、印太地區日漸富裕,而在這一區域,日本作為規則的推動者必須具有主導性地位?!卑脖对趹鹇耘c國際研究中心的那次演講中這樣說。在他看來,中國的崛起無疑是對日本“主導性地位”的最大潛在威脅。就任首相兩天后,安倍在一次公開講話中說:“只有強化與周邊鄰國的合作,才能遏制中國的抬頭,讓中國回歸到國際秩序中來。”彼時安倍強勢的東盟外交,目標的指向正是中國。
進入2014年,在奧巴馬政府的強大壓力下,安倍在歷史認識問題上有所收斂。通過美日韓三邊首腦會晤的形式,安倍在同年3月首次與時任韓國總統樸槿惠會面。與此同時,中國的強勢回應,迫使安倍在釣魚島問題上態度出現緩和。11月7日,中日就雙邊關系達成“四點共識”。隨后,借出席北京亞太經合組織會議的機會,安倍實現了就任首相以來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首次會面。此后直至2016年底,中日關系進入緩慢解凍期。
如果說安倍外交劃出弧線的原因之一是外部壓力,另一個同時也是更為關鍵的則是外部沖擊。這個沖擊源于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以及東亞尤其是東北亞局勢的巨變。安倍的核心政治理念是要讓日本擺脫戰后體制,成為具有領導地位的“正常國家”。但這個過程需要美國—更準確地說是日美同盟—的配合。如今日美同盟有動搖之虞,對安倍的沖擊可想而知。
“東北亞外交局勢的突變,日本有充分的理由比任何國家都焦慮不安。”《經濟學人》在最近的文章中這樣寫道。該文認為,特朗普在朝核問題上對安倍的“無視”,暗示其尤其不重視美日同盟。的確,安倍曾是特朗普對朝“極限施壓”政策的密切配合者和堅定支持者。但特朗普突然同意與朝鮮領導人金正恩會面,以及隨后的美朝互動,整個過程日本基本上都是局外人。
特朗普執政一年多以來,安倍已經與他見面5次、通話20多次。安倍本想通過營造親密私人關系,來應對特朗普政策的不確定性。但截至目前的事實證明,這種親密關系已經不存在,或者說本來就不存在。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學者布蘭德·格羅斯曼認為,特朗普看起來是想背著日本與朝鮮達成交易,“這再次表明,在他想創造歷史時,盟友關系沒什么意義”。
對于剛剛結束的中日韓峰會,日本媒體援引美國學者的話稱,“在東京舉行的三方首腦會談對安倍來說是一個機會,使他以不依賴與美國總統關系的方式,重振自己在快速發展的地區政治中的地位”。在這個過程中,調整對華外交顯然是最為關鍵的一環。某種程度上說,被特朗普“無視”,成了安倍“正視”改善對華關系的重要動力。
在某些日本學者看來,朝鮮半島局勢的變化與特朗普外交的不確定性,是中日關系加速解凍的關鍵因素。日本法政大學教授福田圓近日撰文稱,隨著由韓國充當中間人的美朝峰會舉行趨勢的出現,日中關系對日本和中國都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對于東京來說,與中國合作對協調施壓朝鮮至關重要,日韓因慰安婦問題關系惡化,日本把緩和對華關系放在了優先位置”。
如果說特朗普處理朝核問題的方式,增加了日本的戰略安全擔憂,那么在貿易問題上來自美國的壓力,則事關日本的經濟安全。安倍4月17日對美國的訪問,雖然獲得了與特朗普打高爾夫球的待遇,但卻被日媒調侃為“尷尬峰會”。一方面,特朗普在公開場合把相當多的時間用來談朝核問題,而不是美日同盟關系;另一方面,安倍游說特朗普豁免對日本鋼鋁征稅無果,使日本成為唯一一個未得到豁免的重要盟國。
就在安倍飛赴華盛頓的前一天,中斷8年的中日高層經濟對話在東京舉行。除了雙邊經濟合作,反對貿易保護主義也成為兩國不言自明的共識。2017年,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與美國副總統彭斯牽頭的日美高層經濟對話舉辦了兩輪,但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日美雙邊自貿協定談判也未進入實操階段。在經貿問題上,日美的分歧點在擴大,日中的契合點卻在增多。
5月中旬李克強總理訪問日本,雖然著眼點是中日關系大局,但焦點還是經貿合作。安倍政府認可的以個案處理的方式參與“一帶一路”,是其與中國有選擇地合作的鮮明體現。中日韓領導人峰會發表的聯合宣言寫道,“我們重申將進一步加速三國自由貿易協定談判,力爭達成全面、高水平、互惠且具有自身價值的自由貿易協定?!睂τ谌毡緛碚f,加快中日韓自貿協定談判的進度,無疑會增加其抗衡美國施壓的籌碼。
即便追溯到明治維新時期,也看不出日本“格局塑造者”的歷史案例。在地緣政治變動中,日本也從未扮演過掌控局面的角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杰拉德·柯蒂斯,對日本的外交曾做過鞭辟入里的分析:與美國等其他世界大國不同,東京對國家利益的追求,不是通過界定國際議事日程、宣揚某種意識形態或者推銷自己的世界格局觀來實現,而是基于既定的外部環境,做出在他們看來符合時代潮流的、務實的政策調整。
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在《特朗普的美國與新全球秩序》中寫道,“特朗普是否頑固地決意要推動他事先宣揚的孤立主義及戰略收縮、貿易保護主義等,將極大地改變世界政治、經濟及軍事秩序?!睆哪壳暗那闆r來看,福山的判斷或許正在變成現實。而安倍的外交弧線,也正在印證柯蒂斯的判斷。從追求某種程度上獨立于美國的“有主張的外交”,到因擔心被美國“拋棄”而極力向特朗普示好,再到為可能的“被拋棄”而做應對。
對于日本來說,加快中日韓自貿協定談判的進度,無疑會增加其抗衡美國施壓的籌碼。
“在尋找自己的新角色時,日本將再次仔細、冷靜、不動聲色地評估各國物資和心理力量的對比,充分考慮中國的崛起和朝鮮半島事態的發展,以及這一切對日本安全的影響。”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一書中這樣寫道。基辛格認為,日本的分析將著眼于三個選項:繼續依賴與美國的同盟關系,適應中國的崛起,采取更加自主的外交政策。日本將如何抉擇,“取決于日本對全球力量均勢的評估,而不是美國向它做出的形式上的保證?!?/p>
就區域安全問題而言,目前東亞地區的現實是,“日美同盟是區域安全基石”的說法已經過時。即使沒有“特朗普沖擊”,日美同盟的重要性實際上也在下降。相比之下,中美是協調還是對抗,對東亞安全問題的影響更具決定性。這一點在朝核問題上已經得到體現。安倍不可能不明白,日美同盟已不足以確保日本利益不受損,與中國的協調不可或缺。
安倍政府加速調整對華外交是不爭的事實。日本學者船橋洋一近日撰文稱,特朗普的交易型外交,使美國從日中矛盾中漁利成為現實可能?!皷|京已經開始嚴肅地考慮沒有美國主導的全新外交。在這個調整過程中,沒有什么比穩定對華關系更重要?!比绻呐袛嗾_,那么短期內中日關系可能會加速升溫。
不過也應看到,雖然安倍表示日中關系從競爭進入協調時代,但這只是口頭表述而非政府政策。安倍在處理對華外交上“政經分離”的原則并沒有改變。至少截至目前,安倍在對華外交表態中,經濟因素依然是其改善日中關系的主要動因。很顯然,安倍目前還沒有做出政治決斷,日本的“抉擇時刻”是否已經到來,仍需要繼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