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北美時間5月8日,特朗普宣布美國退出六大國(聯合國“五常”加德國)和伊朗在2015年7月14日于維也納達成的“聯合全面行動計劃”(JCPOA),也就是通常所言的“伊朗核協定”。這意味著在90~180天內,除非七國達成新的協定,美國將恢復此前因核協定而暫停的對伊朗制裁,即便其他國家不認同美方做法,也不可能不受美國對伊制裁的牽絆。
由于負責監督核協定落實的國際原子能機構一再表示“伊朗基本履行了協定義務”,大多數美國盟友、聯合國和歐盟等,均對美單方面退出協定表達了不滿。5月13日,伊朗外長扎里夫動身訪問中國、俄羅斯和歐盟,尋求各方對伊朗核協定的支持。
美國退出核協定將制約伊朗經濟發展和財力,進而抑制其在中東地區的擴張態勢。所以,伊朗的兩個地緣對手沙特和以色列均為特朗普此舉叫好。至于許多分析家提到的另一潛在戰略目標—以高壓促伊朗內變,則不論動武與否都極不靠譜。
原本根據核協定,伊朗必須在15年內限制其核發展在一定范圍內,交出已獲得的中等以上濃度濃縮鈾和大部分離心機,并接受國際原子能機構定期核查。作為回報,在伊朗信守所承諾義務的前提下,美國、歐盟和聯合國安理會將逐步解除對伊朗的制裁。
由于美國系以時任總統奧巴馬行政命令的形式簽署核協定,遲遲未提交參院表決,截至特朗普宣布退出之前,美國僅僅“暫時凍結”了部分和伊朗核計劃有關的美對伊制裁內容,而并未解除與伊朗核計劃無關或無直接關系的制裁。退出核協定,意味著美國將在90~180天內恢復這些被暫時凍結的制裁條款。
退出始終未交付國會表決的伊朗核協定,特朗普這一決定毫不出人意料。早在大選期間,他就始終堅決反對與伊朗達成核協定,并指責伊朗“有意謀求核武器”和“對地區安全構成威脅”;近來隨著敘利亞局勢的日趨微妙,他又給伊朗加上了“地區擴張”和“支持恐怖主義”等指控。
伊朗核協定被奧巴馬樹為自己第二任期內“最偉大的外交成果”,而過去幾年,美國朝野反對美國與伊朗達成妥協的聲音一直很高漲。特朗普認為,推翻這個“奧巴馬留下的‘有毒遺產”,有助于自己在中期選舉年鞏固基本盤。
但就美國長遠利益而言,和伊朗關系搞僵并不一定符合其戰略利益:伊朗是中東大國,控扼波斯灣出口,與阿富汗、高加索和伊拉克等熱點地區毗鄰,又是中東乃至全球什葉派的中樞,和美國在中東許多熱點上存在交集。和伊朗鬧僵,勢必令美國在中東地緣政治領域需要投入更大力量、更多資源,才能維護自身利益。
正因如此,從里根到奧巴馬,多任美國總統不論屬于共和黨或民主黨,都曾試圖和伊朗建立、保持某種程度上的相互聯系和接觸,而并不想“把事做絕”。1979年美軍解救伊朗所扣本國人質的“鷹爪行動”以失敗告終,令美國在長達近40年的時間里始終在對伊動武問題上保持克制,即便偶爾動武也“點到為止”。
這不僅因為伊朗“體量”大,更因其與核大國俄羅斯隔里海相望,盡管伊俄間也遠非鐵板一塊(由于歷史原因,伊對俄的介入一直有很強戒心),但倘美大打出手,事態將很可能失控。奧巴馬之所以排除干擾執意簽署核協定,也同樣是看到了這一點。
盡管美伊間的隔閡根深蒂固,盡管特朗普對伊朗核協定始終耿耿于懷,但美方如此決絕“退群”,在很大程度上是和美﹣以﹣沙特“鐵三角”的形成和作用息息相關的。
隨著去年特朗普訪問沙特、縱容沙特國王和王儲父子攬權及對卡塔爾實施高壓,以及不顧美國政府慣例,單方面將駐以色列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圍繞“鐵三角”的新戰略布局日益明朗。
伊朗本土空軍強大,又有許多彈道導彈,以色列不敢像當年偷襲伊拉克核反應堆或現在動輒打敘利亞悶棍那樣,直接對伊朗本土目標下手,因此內塔尼亞胡才絞盡腦汁拉美國下水。
先看以色列。
事實上即便是奧巴馬,在其任期末,也開始在巴勒斯坦“入聯”和中東和平進程等問題上對以色列百般遷就。至于特朗普,其早在上臺前就著力和以色列總理、右翼利庫德集團領袖內塔尼亞胡發展密切關系,其猶太女婿庫什納則從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特朗普上臺后一手推動了一系列“退群”,其中讓美國退出教科文組織,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袒護和安撫以色列。而趕在以色列建國70周年前,搬遷美國大使館到耶路撒冷的決定,更足以表明其對美以關系的看重。
沙特的情況則有很大不同。
選戰期間,特朗普對沙特及其王室,在中東、在反恐和原教旨思想傳播等方面說了不少“不恭敬”的話,但去年5月他卻發生180°急轉彎:以當月訪問沙特為標志,特朗普轉而大肆稱贊現任國王薩勒曼和王儲穆罕默德父子的世俗化改革和反腐舉動,更對沙特糾集“聯軍”在也門對當地什葉派胡塞武裝大打出手聽之任之。
在美以更趨親密、美沙眉來眼去的基礎上,以色列和沙特也開始互動頻頻:去年底,兩國不約而同默認了彼此間早有“地下外交”的傳聞,此后以色列政府多次公開稱贊沙特王室,而后者甚至走得更遠—4月2日,沙特王儲穆罕默德·薩勒曼公開宣稱,以色列“有權在巴勒斯坦國旁邊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
“鐵三角”得以黏合,最關鍵的“黏合劑”不是別的,正是三國對伊朗的共同敵視態度。而如前所述,美國反倒是這三國中,和伊朗實際戰略利益沖突最小的一個。不論以色列或沙特,都較美國更仇視伊朗,更希望伊朗核協定垮臺,以免伊朗利用制裁減輕后賺得的資金去發展核武。
對以色列來說,伊拉克戰爭和敘利亞內戰讓伊朗勢力擴張到這兩個國家,更重要的是伊朗還扶持黎巴嫩真主黨,連成了從德黑蘭到貝魯特的“什葉派之弧”,構成對以色列本土的直接威脅。且伊朗本土空軍強大,又有許多彈道導彈,以色列不敢像當年偷襲伊拉克核反應堆或現在動輒打敘利亞悶棍那樣,直接對伊朗本土目標下手,因此內塔尼亞胡才絞盡腦汁拉美國下水。
至于沙特,不僅和伊朗是波斯灣地緣政治的直接死敵,還是石油市場的競爭對手和教派矛盾的對立面。伊朗被制裁期間,讓出的石油市場就是沙特自己撈取,伊朗核協定放寬對伊制裁,直接的損失者就是沙特。同樣,伊朗搞“什葉派之弧”,也和在中東不斷煽風點火的沙特針鋒相對。
簡單說,正是以色列和沙特投其所好、推波助瀾,才讓本就有撕毀伊朗核協定之心的特朗普不顧強烈反對一意孤行。
一些分析認為,隨著美國“退群”,中東可能走向戰爭邊緣,以色列“可能和沙特聯手打擊伊朗”,這恐怕有些過慮了。
由于伊朗核協定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認同,特朗普的“退群”決定自正式推出起,在政府層面有且僅有“鐵三角”的另兩位成員無保留“點贊”,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本國政要和加拿大前總理哈珀等幾位退休外國領導人(他們于5月9日自費在《紐約時報》買下整版廣告支持特朗普行動)附和。
特朗普并沒有在中東大舉增加投入的興趣,其在伊朗問題上迎合“鐵三角”恰恰是為了做“減法”,利用以色列、沙特的積極性確保美國在當地的戰略利益,從而減少美國直接投入。
相反,中國和俄羅斯分別由外交部發表聲明,對美方此番決定表示“遺憾和失望”;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總理默克爾,先是在特朗普作出正式決定前親赴美國作最后努力,繼而在美國“退群”后偕英國首相特蕾莎·梅發表聯合聲明,對美方決定表示遺憾,表明了“仍然承認、并決心確保落實核協定,以保障伊朗人民經濟利益”的立場。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敦促協定簽署各方“充分尊重自己的承諾”,而歐盟外交事務負責人莫蓋里尼則呼吁不要讓“有史以來外交領域所取得的最偉大成就之一”付諸東流。近來和特朗普齟齬不斷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批評美方“背信棄義、視自己簽署的國際協議如無物”,會是“輸家”。澳大利亞、日本等國也表達了對美方決定的異議。
在這種情況下,習慣于“群毆”,二戰后幾乎從不“單打獨斗”的美國,顯然不會輕舉妄動—事實上在“退群”前,美方也曾表示“無意升級矛盾”。
以色列和沙特呢?它們不是一直想動手么?
以色列不僅是“想動手”,而且事實上也真的就動手了。
5月9日、10日,以色列連續兩天在敘利亞境內空襲其所稱的“伊朗目標”。但這回他們遭到敘利亞境內密集火箭彈的還擊,還擊目標則是以色列所占、敘利亞一直堅持主權要求的戈蘭高地,并造成以方一定損失。遭到報復后,以色列一面進行反報復,一面由國防軍發言人康瑞克斯中校出面聲稱“以色列無意令該地區沖突升級”,呼吁伊朗和敘利亞“不要實施新的襲擊,以免招致更強有力的回應”,稱以色列“不容忍伊朗在敘利亞部署軍事力量,并將采取適當行動”。
此番火箭彈襲擊,雖然伊朗官方“不認賬”,但足以證明以色列煞費苦心研發部署的、號稱“專門反火箭彈”的“鐵穹”系統不僅價格昂貴,而且更適合對付哈馬斯等非正規武裝自制的“土火箭”,對密集來襲的制式火箭則效用成疑。
以色列多面環敵,公眾對安全十分敏感,這是一柄雙刃劍,既便于內塔尼亞胡等強硬派對外“秀肌肉”,但一旦威脅變得很現實,就會反過來構成對政府強硬路線的制約。近年來以色列官方、軍方在面對黎巴嫩真主黨、哈馬斯等威脅時的搖擺,奧妙正在于此。
那么沙特呢?
其在巴勒斯坦被占領土問題上的曖昧態度,已令阿拉伯世界側目。巴勒斯坦甚至出現了焚燒沙特國王父子畫像的行為。如果在“鐵三角”關系上走得更遠,不僅其在阿拉伯世界的號召力會繼續遞減,且因王室和瓦哈比教派間深刻復雜的利害關系,其國內政治基礎也會受到致命的動搖。正因如此,在附和美方的“退群”之后,沙特王室反倒趨于低調。
5月14日,美國正式將駐以色列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移到耶路撒冷,特朗普的女兒伊萬卡親臨開館儀式,以色列方面更是大做文章。此舉激怒了巴勒斯坦人,連日來大批不同派別的巴勒斯坦人在被占領土各處,與以色列軍警爆發大規模沖突,截至截稿時已造成至少55人死亡、逾3000人受傷。在如此嚴峻的局面下,一直以“兩圣地守護者”和阿拉伯世界代言人自居的沙特,顯然不便在“鐵三角”中表現得更加露骨—在埃爾多安已趁亂舉起“支持巴勒斯坦人正當要求”、“抗議以色列暴行”大旗,召回其駐以色列使領館人員之際,就更不便了。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黎巴嫩和真主黨。
就在美國“退群”前兩三天,黎巴嫩立法選舉結果初步出臺,盡管“鐵三角”屢屢發出露骨威脅(沙特甚至一度直接扣留黎巴嫩總理哈里里加以脅迫),什葉派真主黨及其盟友仍然獲得了歷史性勝利。真主黨議席超過1/3,可直接阻擊任何不利于本方的重大立法,加上同盟者則議席過半(但憲法規定總理由遜尼派出任),這表明一味用強、施壓很可能適得其反。
坦率地說,以色列和沙特很希望把美國“拉下水”,讓后者成為對伊朗及其追隨者實施“熱打擊”的主力和“破城槌”。但特朗普并沒有在中東大舉增加投入的興趣,其在伊朗問題上迎合“鐵三角”恰恰是為了做“減法”,利用以色列、沙特的積極性確保美國在當地的戰略利益,從而減少美國直接投入。近一段時間,特朗普持續減少在伊拉克等地介入力度,并揚言從敘利亞撤軍,奧妙就在于此。
因為美國單邊毀諾、重新收緊制裁,伊朗當局反倒可以將棘手的經濟、就業、民生等問題一股腦推給“美國的打壓”,從而令自身所受的壓力無形中被轉移和降低。
單邊退出核協定前,美方兩次放風,稱“不希望和伊朗發生全面沖突”,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提醒“鐵三角”的另兩位:“想讓美國為你們火中取栗,辦不到”—而沒有了美國這個“破城槌”,另兩家也只能是小打有余、大打不足的格局。
下一步會否引發更大規模的“熱沖突”,值得關注的除以色列、沙特可能掀起多大風浪外,還要看伊朗方面如何應對。
由于核協定成果落實緩慢,伊朗因長期制裁而遭遇的經濟和社會困境得不到迅速解決,國內對和解、對核協定不滿的保守勢力有抬頭跡象和“逼宮”舉措。此次美方退出核協定,意味著原本就僅稍有松動的制裁將重新、甚至可能更加收緊,保守勢力的“逼宮”壓力可能更甚。一旦魯哈尼等務實派地位下降,伊方作出罔顧核協定的“對等”動作,就可能導致本方國際同情的削弱,令“鐵三角”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盡管對美方做法表示憤怒,但伊朗政府在冷靜之后仍然做出了較謹慎的應對。
伊朗總統魯哈尼一方面譴責美國決定,聲稱“伊朗如今可以單方面結束對鈾濃縮的限制”,另一方面則表示“暫時仍留在核協定內”,稱希望迅速和歐盟、中國和俄羅斯展開討論,“看它們能否確保伊朗的利益”。
在以色列指責伊朗方面借敘利亞領土實施火箭彈報復后,伊朗聲稱“襲擊者來自敘利亞,和伊朗無關”,稱對伊朗的指責是“無端栽贓”。
特朗普當初威脅撕毀核協定的一大初衷—試圖重啟談判,搞一個更合美國口味的新協定,恐怕一直就未打消念頭。前面提到,從退出核協定到恢復制裁措施之間,有90~180天的過渡期,其間特朗普恐將大演“變臉術”,軟硬兼施、長袖善舞,期待達成核協定存在期內始終未達成的“重談重簽”目標。
有一種意見認為,美國單方面“退群”會嚴重影響魯哈尼等伊朗溫和派的聲譽,保守派會借機指責他們“對美妥協結果一無所獲”,而重新收緊的制裁可能導致伊朗經濟、民生出現更多問題,這些都可能令保守、強硬勢力再度得勢。
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側面。
正如一些專家所指出的,由于制裁此前既未完全解除、此后因大多數國家普遍不支持也不至于完全收緊,伊朗在經濟、民生方面所受沖擊未必如某些人所預期的那樣大,而美國“退群”對伊朗來說并不意外,公眾情緒也不易因此事突然“亢奮涌血”。不僅如此,因為美國單邊毀諾、重新收緊制裁,伊朗當局反倒可以將棘手的經濟、就業、民生等問題一股腦推給“美國的打壓”,從而令自身所受的壓力無形中被轉移和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