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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印傷

2018-05-24 06:19:08
鐘山 2018年4期

清 寒

Q I N G H A N

1曹奶奶對馬兵的臥軌是這么評價的,死了好,早死早托生,省得扯拽旁人。

曹奶奶的意思是,馬兵臥到鐵軌上的時候,他手上那只股票才連續(xù)跌了兩個跌停板,而如果馬兵活到今天,親眼目睹那只股票連續(xù)跌停五個交易日的話,他了斷的肯定不只是自己,還得禍及馬丟丟。

丟丟夠可憐了。曹奶奶說,攤上一個腳底抹油的媽,又攤上一個不靠譜的爹,天生就是沒人要的孩子。曹奶奶說完,劈手一拐棍,馬兵的遺像應聲而落,碎玻璃碴飛得到處都是。

馬丟丟怯懦地看了看曹奶奶,低頭啃起了指甲。

場面變成這樣,我實在不好開口討要馬兵借我的那三十萬。

老孟你先借點給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只要兄弟我翻了身,感恩戴德你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我給你當牛做馬。生生世世當牛做馬還不行?就這一次,你幫兄弟一把。我從沒指望過馬兵給我當牛做馬,這小子不來給我添堵我就燒高香了。我也從不相信他能翻身,他的“就這一次”說了無數次,并且無數次以一敗涂地收場。我認識馬兵快四十年了,這小子就像曹奶奶說的,不靠譜。我肯把三十萬借給他,歸因于虛榮心作祟。哪個男人愿意在姑娘面前栽面兒?尤其是心愛的姑娘。小麥那會兒驚異而又好奇地打量著馬兵和我。馬兵很無恥地稱小麥弟妹。馬兵說弟妹,老孟人不錯。講義氣,熱心腸。我們光屁股長大的這幫兄弟里,除了我就數他能干。小麥被逗樂了,同時被弟妹這個稱謂弄得嬌羞如一朵帶雨的蓮花。她用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方向感嗖地從我的辨識系統飛走了。

我太愛小麥了,雖然這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覺得非常有必要讓小麥了解我的實力,不單純是經濟方面的,還有魄力方面的。我說好了好了,你就說借多少吧。馬兵這個混蛋馬上說,十……三十萬。我真想抬手抽他嘴巴,這家伙機警地用眼神勾了勾小麥。我轉臉看小麥。小麥正笑吟吟地看我。我立馬暈乎了,說行吧,等我回去……回去干嘛呀?一來二去就剩感慨時間都去哪兒了。你多陪陪弟妹才是。馬兵說著朝西餐廳的窗外努努嘴。對面就銀行,連去帶回用不了十分鐘,完事你們……嗯?馬兵邪惡地擠咕擠咕眼。沒等我表態(tài),他又謙恭地對小麥說,弟妹,你不介意我借用老孟十分鐘吧?小麥窘迫而又慌亂地搖頭,兩腮的紅云飛上了耳垂。

三十萬,眨眼從我的賬戶轉進了馬兵的賬戶。馬兵用它們買了要了他命的股票。聽警察說馬兵買股票的錢不止三十萬,他還挪用了公款,N次,一次比一次多,具體數額尚待核實,總之就算他被火車軋成纖薄的肉餅也堵不上那個窟窿。

更糟的是警方對我那三十萬不予立案。我前前后后去了公安局十幾二十趟,反復跟警察詳述馬兵借錢的經過。警察給予我的回復千篇一律:這事構不成詐騙或勒索,索要不成只能通過民事訴訟解決。跟曹奶奶和馬丟丟對簿公堂?太不近人情了。這事還是由檢方提起公訴讓我感覺輕松些。于是我繼續(xù)往公安局跑。后來有個警校剛畢業(yè)的毛丫頭不耐煩了,朝房頂不客氣地說,字據都沒有,說書呢?我立刻羞愧地低下了頭。

面子是最華而不實的東西,支出成本越高,虧損越嚴重。如果時鐘能夠倒撥,如果,當然我還會犯借錢給馬兵的低級錯誤,除非小麥不在。

生意順風順水,我萬萬不會在馬兵尸骨未寒的時候打這三十萬的主意,糟糕的是我的生意出了問題。一個跟我拜過把子、歃血為盟的兄弟兼客戶,口血未干就卷走了我的預付款,整整四百萬。四百萬不是全部家當,可它是周轉資金,是不可或缺的糧草,是血管里的血,養(yǎng)活整個營盤,養(yǎng)活整個我。這還不是最糟的(我還兩套住房,出租或出手其一,維持溫飽不成問題),最糟的是小麥病了。這個令我怦然心動的姑娘,愛臉紅的姑娘,在得知自己生病后,把自己弄到了十幾層高的樓頂上,打算一躍而下,一了百了。我此生從沒經歷過那樣的心驚膽戰(zhàn),感覺站在樓邊上的不是別人是我。假使小麥當真一躍而下,我相信粉身碎骨的也是我。

2樓下的人越聚越多,揚起的脖子也越來越多,我有了欲罷不能之感。如果不是被濫情的男人們在濫情后為了推卸責任無節(jié)操地濫用而用壞了的話,欲罷不能其實是個有品格的詞。它出自《論語·子罕》,說的是弟子門生們蓬勃的學習欲望。這會兒我沒濫情,也跟學習扯不上關聯。我的欲罷不能全因為此刻的視角。坐在十幾層高的樓頂,俯瞰——物換星移,天下為小我為大。這感覺多少人夢寐以求?包括我。多少人求之不得?包括我。鬧半天花半個多小時 (我中途休息了四次,坐電梯能節(jié)約更多時間),爬十幾層樓,借助俯瞰的視角,全有了。

我欲罷不能地坐在樓邊,欲罷不能地俯瞰樓下的人和揚起的脖子。我的兩條腿當啷在樓外。風很大,卷走了我的一只鞋,卷回來一片隱隱約約的驚呼。這個高度,令一只鞋,獲得了皇親國戚般的禮遇。

要么下去,要么起來,婆婆媽媽像大老爺們兒嗎?

我的欲罷不能就這么從繃緊的神經上掐斷了。一個毛丫頭,吃過的米沒我吃過的鹽多,擺出老江湖的派頭對我橫加指點。

要么下去,要么起來?

對啊。干脆點。需要幫忙開口,我給你搭把手。

推我下去?

友情援助。無償的。

這事不歸你管吧?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真能開玩笑。

不相信?試試?

我最后往樓下看了一眼,抽回兩條腿,轉臉面對毛丫頭說,走吧。

毛丫頭很帥地甩了下頭發(fā)說,先去永和豆?jié){,你耽誤我吃早飯了。

我跟著她,走到樓梯拐角。她說借過。那幾個為了勸我抽回兩條腿跟我磨破嘴皮子警察閃了閃,我們從中間走過去,下樓梯,坐電梯,出樓門。樓前的人似乎比我在樓頂上看到的多得多。他們在活動頸椎,像站在海冰上的企鵝。見我們出來,頸椎們步調一致地跟著我們轉。

借過。我邊說邊彎起手臂,護著毛丫頭,以免她被人碰到。

穿過這么一大片人群費了些時間,等我們坐到永和豆?jié){的椅子上,已經九點多了。毛丫頭擼胳膊挽袖子,吃早點搞得像打仗。我太吃驚了,從沒見過吃這么多的姑娘,就像我從沒見過吃那么少的小麥一樣。

盯著我干嗎?想吃吃。

我吃過了。

毛丫頭嗯了一聲,繼續(xù)專心致志攻克油條豆?jié){。

攻克完,毛丫頭拿面巾紙擦凈嘴巴,站起來囑咐,別忘了付賬。也別再給人民添亂。人民都挺忙的。

我沒想給人民添亂。就想一個人在樓頂坐會兒。是人民想多了。

也是。想添亂的哪兒有心情吃早飯。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你想沒想,在于造沒造成后果。馬兵想騙你錢了嗎?但他造沒造成后果呢?

我再次羞愧地低下了頭。抬起來的時候,毛丫頭沒影了。

3我去給自己買了雙新鞋。打電話約小麥出來見面。說起來慚愧,認識一個月了,我還不知道小麥住哪兒。沒怎么著就請外人上門或上外人的門哪兒能叫愛臉紅的姑娘?那是愛眼紅的姑娘。愛眼紅的姑娘滿大街都是。正因為這樣,跟小麥在一起才讓我覺得如獲至寶。

小麥在電話里說還是不見了吧。我說有重要事告訴你。不能在電話里說嗎?肯定不能。到底什么事?見面說。

坐在咖啡吧靠窗的位子上,我搜腸刮肚琢磨所謂的重要事。商場里打滾這么多年,我至少明白兩點。一,從不誆人這種話鐵定是在誆人。合理的經濟模型……算了,這么專業(yè)的東西放在達沃斯論壇上是養(yǎng)胃的小米粥,放在這兒只會導致腸道梗阻。還是換個說法,無縫可鉆的游戲規(guī)則,這個挺合適。無縫可鉆的游戲規(guī)則形成前,誆人就像爬進爬出的蛇。只要有縫可鉆,它就不必為安身之所發(fā)愁。二,玩蛇的早晚被蛇咬。不光被別人養(yǎng)的蛇咬。懷里養(yǎng)的東西,爬出去能幫主人過關斬將、趕盡殺絕,爬回來也能致主人于死地。

因為明白這兩點,四百萬的咬傷才沒要了我的命。可誆小麥令我如坐針氈。我的動機是開解小麥,是善意的、不得已的。這么想并沒讓我好過。蛇再小也是蛇。我還沒養(yǎng)過這路脾性的小東西。沒毒,但似乎好像……比有毒的還難控制。

小麥坐到了我對面,輕同細風。

去看病了嗎?醫(yī)生怎么說?你是不是沒按時服藥?要不要換家醫(yī)院?看到小麥,我迫切地問。分開不到二十三個小時,帶雨的蓮花被風干了。天上一日地上萬年,可小麥游歷的不是天堂。

小麥躲開了我的目光,說,看不看的,反正沒用了。

話不能這么講,萬一……我是說醫(yī)學越來越昌明,多看看沒準有轉機呢。說不定醫(yī)生搞錯了。

小麥無聲地笑了。我的心在滴答滴答淌血。

我?guī)闳ケ本⑸虾?纯础?/p>

這就是你說的重要事?

啊?對。說實話,對我來說,再沒什么事比帶小麥看病重要了,重要到……我完全忘了用它當約小麥出來的借口。

算了。

不行。

你的錢不都讓馬兵騙……借走了嗎?現在他人死了,你哪兒來的錢帶我看病?

我想告訴小麥三十萬對我來說傷不著筋動不著骨。可那樣一來小麥勢必追問我的筋骨到底有多硬多強,我勢必要談談強硬筋骨的長成記,勢必談到四百萬——沒要了我的命、確實傷了我的筋動了我的骨的咬傷。一具奄奄一息的準尸骨,怎么好意思對小麥說讓我給你第二次生命的機會?繞個大圈子回到傷筋動骨的事實上,繞圈子的意義何在?所以我對小麥說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小麥搖了搖形狀美好的腦袋說,病是無底洞。別說瘦死的駱駝了,你就弄個膘肥體壯的駱駝群也填不滿。

咱們不玩填空,咱們玩走出迷宮。

我看到兩顆星星,從遙遠的外太空墜落在我眼前,明亮、溫柔地閃耀,伸手就能夠到。但我不敢伸手。它們閃耀了一會兒被長而密的睫毛擋住了。

小麥說,腦筋急轉彎?可惜我玩不動了。我腦子里的細胞,正一大片、一大片地死掉。沒準哪天,它們就剩下……小麥舉起右手,用拇指和無名指掐住小指的一丟丟說,這么一小點兒,到時候連你都認不出。

4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一片島嶼處在汪洋大海里。兇猛的海浪,揚起高昂的頭,張開貪婪的嘴,狠狠咬下去。島嶼迅速縮小。島嶼上的活物隨島嶼一起被海浪吞進肚子,剩下的活物四散奔逃。我在這群慌亂的活物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像其他活物一樣,倉皇得要命。島嶼越來越小,不用海浪下嘴,他們已然自亂陣腳,你推我擠,掉到海里了。那個家伙拼命搶奪立錐之地,在一塊只有小指尖一丟丟那么大點的地方上。一場你死我活又慌亂至極的角力。他輸了,我醒了。

我從被窩里抽出兩只腳,它們沒精打采,累慘了的樣子。尤其是其中一只,昨天在沒有鞋子的保護下跟馬路較過勁,連累襪子千瘡百孔。這對難兄難弟為了搶奪立錐之地奔忙了整晚。我打算讓它們將奔忙延續(xù)進現實,去做一件讓我良心難安卻不得不做的事。

我一遍遍打腹稿。怎么開頭,怎么過渡,怎么引出重點,怎么防止跑題,萬一跑了怎么拉回來……這么說吧,除了平生第一單生意,我從沒這么緊張過。而說到周全,哪單生意都沒現在想的周全。跟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必須耐心耐心再耐心,哪怕挨曹奶奶的罵。跟快一百歲的人要賬,必須狠心狠心再狠心,哪怕曹奶奶老淚縱橫。我不能坐等小麥腦袋里的細胞死得剩小指尖那么一丟丟。

曹奶奶讓談話變得簡單了。她出溜到了地上。那時候談話才開頭,我正在總結最近的天氣情況,多云為主。曹奶奶的臉忽地陰云密布,接著就出溜到了我的視線外。等我的視線再次網住曹奶奶,她跟她的拐棍并排僵挺在地上,地上就出現了兩根拐棍。

我把曹奶奶送到醫(yī)院。她是位體貼的老人,卡著我最后一張信用卡的透支額度及時停止了呼吸和心跳。這樣,全部診療費得以順利結算。站在醫(yī)院大門口,我把自己從頭到腳摸了個遍,除了左褲兜里那張負債五萬的信用卡,我統共摸出兩塊一。五萬負債不全怪曹奶奶,寅吃卯糧的日子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我在幾張信用卡之間拆東墻補西墻。我以為可以混到月底,現在混不下去了。兩塊一能干什么?現金的概念早已淡出了我的生活,尤其是低于五十的小面值貨幣,一概被我視為落葉,愛落哪兒落哪兒。多數情況,它們會落進洗衣機滾筒。這兩塊一,躲過了洗衣機滾筒的圍剿,有幸成了我僅存的可見資產。可它們太小了,就算在落葉堆里,也是很小很小的一片,小到……奶奶的,鬼知道能干什么,而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奇怪的是,我聽到了二重奏,忽高忽低。

香味鉆進鼻孔,我立刻被降服了。踅摸香味的來處并不難,幾個肥大的烤紅薯,招搖地盤在烤爐上。這東西多少年不吃了。自從攤販用的烤具是油桶和化工原料桶改制的事被揭底,每次請客戶吃農家飯,我都把這事拎出來,供大家憤世嫉俗、大罵特罵,讓酒喝得熱情高漲,充滿正義感、責任感。世上有足夠多的人不怕油桶和化工原料桶的殘毒。所以我兜里剩下兩塊一的時候,紅薯照樣在有毒的烤具里烤得熱火朝天。

來塊?攤販問。

我先摸了塊大的,又換了塊中不溜兒的。

攤販拿小破桿秤稱完大氣地說,六塊二,算你六塊。

六塊?忽悠誰呢?

隨便稱去,短一兩賠你一斤。

這可你說的。

我說的。

我拿起紅薯就走,攤販一把拽住我。搶啊?

搶塊破紅薯?(其實他要不拽著,我可能真這么干。)你當我稀罕這玩意呢?超市,看見了嗎?咱們去稱稱。

算算,五塊五。

我走,他說五塊。再走,他說四塊五。再走,他說四塊二。再走,他不吭聲了。稱上的貓膩到頂了。可我只有兩塊一。于是我給114打電話,問負責這片的城管電話。

你還沒完了?想干啥?

舉報。

算算,白給你啦行不?

我繼續(xù)擺弄手機。他騙腿上了三輪,屁股撅得老高,左一下右一下,賣力地蹬著腳蹬子。三輪騎出去挺遠,還能聽見他唱,神經病,神經病,你就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住的那個地方叫精神病院……

神經病就神經病吧,油桶、化工原料桶就油桶、化工原料桶吧,饑餓當前,什么都可以既往不咎。我把紅薯送到嘴邊時,感覺腿一沉。我看到了馬丟丟——曹奶奶的重孫、馬兵的兒子、曹奶奶口中那個天生沒人要的孩子。五歲的馬丟丟眼巴巴看著我手上的烤紅薯。

這個東西有毒,對身體不好。知道吧?

咕嚕嚕。馬丟丟的肚子做了回答。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剛剛聽到了二重奏。馬丟丟是什么時候站在我身邊的呢?在曹奶奶家?沒錯。曹奶奶拐棍似的橫在地上時,馬丟丟從他的小板凳上抬起屁股,蹭到我身邊。馬丟丟跟他老子馬兵非常不同。馬兵天生話嘮,縫紉機縫不住嘴。據馬兵講,馬丟丟自打出娘胎就沒說過一句話,不知道這跟生下他就不知去向的所謂的媽有沒有關系。我們一塊長大的幾個兄弟誰也沒見過馬丟丟所謂的媽,從某種角度說,馬丟丟更像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碰巧蹦到馬兵手上,由馬兵托回了家。縫紉機縫不住嘴的馬兵,每次提起馬丟丟準犯結巴。我認為馬丟丟是個奇特的小孩,他顯然預知了某些尚未發(fā)生的事情,否則他就不會蹭到我身邊,并一直蹭在我身邊了。下樓,上車,下車,上樓,在搶救室、收費處、藥房、醫(yī)生辦公室間跑來跑去。十幾個小時下來,跟著我的就算是蒼蠅都得累蒙,馬丟丟是怎么做到寸步不離的?我想不出。反正他做到了,做到了只有影子能做到的事。

看到那個黑爐子了嗎?我指著漸漸遠去的三輪說,是臭油桶,特別臭、特別臟,紅薯也特別臭、特別臟,吃了會生病。

我的這番說辭立刻招來一個領孩子路過的女人的白眼。馬丟丟的肚子適逢其時地再度叫響。女人翻過去的白眼又翻了回來。我趕緊把烤紅薯遞給了馬丟丟說,逗你玩兒的,吃吧,吃吧。烤紅薯風卷殘云地不見了。我說走吧,送你回家。馬丟丟沒動地方。不是說他的身體。一個烤紅薯改變不了這小東西單薄瘦小的體格,更不可能像定海神針那樣,定住茫茫夜海的風浪。風怎么吹,單薄瘦小的馬丟丟怎么搖晃,但這小東西的心意楔在原地。我缺少跟小孩打交道的經驗。大小道理講了一籮筐,馬丟丟完全不理我的茬。后來我不講道理地把他夾進胳肢窩夾上了車。

馬丟丟用脖繩上的鑰匙打開門。我還沒摸到開關,他哧溜滑進黑暗深處。燈亮了,馬丟丟跟他的小板凳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處,仿佛從沒分開過。馬丟丟啃起了指甲。我查看了曹奶奶家的冰箱。冰箱里不但有菜還有雞蛋。這真令人歡欣鼓舞。一頓晚飯在手忙腳亂中上了桌,品相恐怖,我吃得狼吞虎咽。馬丟丟沒再吃東西。我能想像得到馬丟丟身體里可憐兮兮的小胃,半大的烤紅薯足以把它填得滿滿當當。

我的胃終于跟馬丟丟的一樣滿滿當當了,人卻不能像馬丟丟那樣坐下。心慌!從曹奶奶心跳停止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就開始提速,好像要跳出曹奶奶那份兒。我一直以為是低血糖鬧的,現在看來不是。當了一天的累死狗,經歷了太多的事,我的腦子已經轉不動了,不再適合琢磨復雜問題。我打算盡快回家,盡快躺在自己的窩里,讓腦子回回勁兒,讓發(fā)生的一切留在它該呆的地方。

我的褲管墜了東西。刷地,我的后背冒出了汗。麻煩來了。真正的麻煩。我剛剛意識到。我不敢回頭,我怕被砸到。曹奶奶的死,使馬丟丟成了一顆隕石。這本來不關我的事,如果今天我沒來過,如果昨晚我沒做過噩夢,如果昨天白天小麥沒說某一天認不出我,如果馬兵沒死,如果馬兵死前沒借過我三十萬,如果死了的馬兵沒跟我一起光屁股長大……馬丟丟這顆隕石大約砸不到我頭上。可現在他瞄上我了。而且,他只能瞄上我。馬兵的爹媽都是獨苗,他們曾努力避免讓馬兵落單,結果馬兵還是落了單。馬兵想復制了他父母的努力,卻沒有讓他復制努力的人,那個我們誰都沒見過的女人在馬兵的生活里曇花一現后就像曹奶奶說的腳底抹油,卷著馬兵的存款和曹奶奶壓箱底的幾樣老物件無影無蹤了,所以馬丟丟復制了馬兵獨苗的結果。所以馬丟丟沒有別的靶子可瞄。

我聽到來自后腦勺的冷風,吹得我渾身冒汗。雖然我厭棄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但我需要的是小麥那樣心愛的姑娘,不是馬丟丟這樣的石頭。這么大的石頭會砸壞我的腦殼,砸壞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已經夠壞了,再壞下去,就得跟牲口平起平坐。

5我又去了趟公安局,三十萬打了水漂,我不希望四百萬也打水漂。其實就算現在追回四百萬也已經于事無補,公司關了,一干人等樹倒猢猻散。但有它比沒它好。有了它,重整旗鼓、東山再起才不至淪為舌尖上的空話。警察說了很多,大致的意思是,滿懷希望地與絕望作戰(zhàn)。

我說你怎么回事?說話的是毛丫頭。我們在走廊遇到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給人民添麻煩,就是給人民警察添麻煩。

成心?

差不多。

生命不息搗亂不止唄。跟你說啊,你那三十萬……

不要了。

嗯?

不要了。

毛丫頭返身跟我往下樓走。她說,不是我們不管。

是你們管不了。

立案不是過家家,有法律規(guī)定。

我那三十萬不具備立案條件。

確實不具備。

肯定不具備。

哎!我說你聽不懂好賴話是吧?

我怎么聽不懂啦。這不都你們說的嗎。

那你這態(tài)度。

我態(tài)度怎么啦?

有問題。

警察除了干涉別人在樓頂乘涼,還干涉別人的態(tài)度?

防患于未然。

怕我報復社會?

我警告你別動邪念。

你要真想滅了我的邪念,請我吃頓好的。吃飽了,邪念興許變善果。

行吧。反正我也得吃午飯。

毛丫頭帶我到了一家街邊店,要了兩碗牛肉面。

你平時就吃這個?

吃食堂。這不請你嗎,只好破費。

這叫破費?

這還不叫破費?十五塊錢一碗。我趕不上食堂的飯,都吃泡面。

你早飯不都得永和豆?jié){。

那不是你請客嗎。

合著是敲我竹杠。

怎么啦?請你救命恩人喝個豆?jié){吃個油條還虧了。

什么救命恩人啊?我又沒打算尋短見。

廢話真多。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拉倒。

我扯回被毛丫頭拉走的面碗說,吃!憑什么不吃。

一大碗面很快下肚,我瞧著毛丫頭剩在碗里的面問,那個,你還吃嗎?

不吃了。飽了。

毛丫頭的飯量我見識過。看來胃口大小跟吃誰的有關。我不客氣地把她碗里剩的掃了個精光。毛丫頭拿兩根拇指托著下巴,意思不托著,下巴會被我驚掉。

這算是給我面子?

美女的面子,必須給。

那也不至于吃得跟餓死鬼似的啊。

曹奶奶家的冰箱昨天空了,米袋、面袋見底還要早,今天早晨馬丟丟耗子似的打掃了餅干桶里的餅干渣,我連當耗子的機會都沒有。車賣了,還剩下一張信用卡的錢沒還上。這些事我不想告訴毛丫頭。還是那句,哪個男人愿意在姑娘面前栽面兒?即使毛丫頭在我心里算不上姑娘,(我毫不懷疑毛丫頭的處女之身。這方面我對自己的眼力信心十足。我的意思是,姑娘對我來說不是用處女膜當分界面的。她們身上具有一種獨特的韻味,超越了年齡、婚姻、處女膜等等直觀而粗淺的標準,無形無狀,難以言表,只要出現,我立刻就能感覺到的韻味。小麥身上就有這種韻味。)只算毛丫頭,我也不想告訴她。第一次見面,毛丫頭就讓我羞愧地低下了頭。第二次見面,毛丫頭視我為站在樓頂虛張聲勢、給人民添亂的閑人。這是第三次見面,毛丫頭被我訛了一頓午飯。我希望這次她把我當成為討美女歡心耍貧嘴的無賴。男人不怕被女人、尤其是姑娘罵成無賴或壞蛋,但怕被女人、哪怕是毛丫頭視作廢物。告訴毛丫頭實情,等于將廢物的標簽貼到自己腦門上。

美女要不介意,再點份面,我沒吃飽。

介意。

毛丫頭不是姑娘,她說介意,休想再打牛肉面的主意。很明顯,她認定了我的要求出自一個無賴黑黢黢的意識形態(tài),跟餓肚子不挨邊。我預備走人,毛丫頭叫住了我。

你沒干什么吧?我怎么覺得你不太對勁兒呢。毛丫頭的眼睛像兩把剛打好急著找東西試試刀口的小彎刀。

人民警察盯著,我就是想干什么也得有機會才行。

三十萬真不要了?

不要了。

怎么突然不要了?

反正要不到。

那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吧。

大姐,要不行,不要也不行,你想我怎樣啊?

誰是你大姐?你是我大姐還差不多。你們全家都是我大姐。

我樂了。有你這么說話的人民警察嗎?

小彎刀飛出兩道清亮的光。警察怎么了?警察也不能隨便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還有,少動不動拿職業(yè)壓人,給整個行業(yè)扣帽子。我現在只代表我自己。說說吧,究竟為什么?

曹奶奶死了。

6我的一套房子能在吃完牛肉面的第二天租出去得感謝毛丫頭。我的本意不是出租是出售。毛丫頭教訓我說,你當賣房是賣包子,說賣就賣?除非賤賣。你欠啊?再說出租又不耽誤賣房。你可以吃著碗里的慢慢算計鍋里的。

就智商而言,毛丫頭懷疑我生意人的身份。后來聽說我除了借給馬兵的三十萬,還被人卷走了四百萬,毛丫頭又相信了。我問是不是覺得只有生意人才趁這么多錢?毛丫頭說是只有生意人才這么作。

月租四千是個挺不講情分的價。毛丫頭的中間人,我本想等對方還價再減錢,也算賣個人情給毛丫頭。不成想,對方連房都沒看就讓毛丫頭給了我一年的租金。四萬八,外帶兩千押金。美麗的大餡餅,把剩下那張信用卡上的欠賬一次填平了。

你這朋友干嗎的?不該問的別問。這叫不該問的?我做擔保,你還不放心?就因為你做擔保我才不放心。哎!毛丫頭亮起一雙小彎刀。行行,你說不該問就不問。

其實我樂不得不問。萬一問出不妥,這美麗的大餡餅我是要呢還是要呢?我對毛丫頭有種死心塌地的信任。為什么說不上來,我確信跟她的職業(yè)無關。帶著符號,看到的是符號,去掉符號,看到的是毛丫頭。

毛丫頭打量著被她用水果、蔬菜塞出了藝術感的冰箱,自戀地鼓了鼓掌。

好了。房子你該賣賣,到時候跟我說一聲。

我說不好吧。你朋友給了一年的房租呢。

沒事。按時間退租金就行。

你朋友不錯。

那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夸我呢?

嘿,你倒是會順桿爬。

類推類推。

毛丫頭走后,我把馬丟丟放了出來。這小東西今天相當不對勁兒,不斷鬧出動靜。幸好毛丫頭沒留心,要么就是耳背。因為有兩次馬丟丟鬧出的動靜過大。大得我準備用少兒不宜阻止毛丫頭的進一步打探。結果毛丫頭并沒做出什么反應。

在想好把馬丟丟怎么辦之前,我不打算把這小東西住我家的事搞得盡人皆知。快四十的男人,那方面功能正常,身邊突然冒出個快會打醬油的孩子,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的鞭子太快,稍不留神就得挨抽。我剛被它抽過,就昨天。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不客氣地討要他欠我的一頓飯。“別說一頓飯,就是有一天讓我引頸就戮,我也二話不說。”當初這家伙信誓旦旦,感激我替他解了燃眉之急。(我不出手,這家伙除了死于資金周轉不靈,絕無第二條路可走。拿一頓飯抵消對他的救命之恩,我曾經的大氣、實力可見一斑。)飯吃到一半,這家伙提出先走一步。走走吧,不是為了馬丟丟 (誰讓我中午沒能從毛丫頭身上多蹭碗牛肉面呢),我哪至于讓他兌現這頓飯?何況打腫臉充胖子的滋味并不好受。這家伙走過兩張桌子又繞回來說老孟,以后再餓肚子直接打電話給我司機。我忙。他會過來付賬的。這家伙過去一直叫我大哥。可見我生意砸鍋的事這家伙早知道了。打腫臉充胖子的滋味不好受,臉打了沒充成胖子的滋味更不好受。

我很不好受地把飯菜打包,帶回了曹奶奶家。一進門,馬丟丟就搬著小板凳坐到我腳邊,貼著我的褲管,啃指甲。我抬腳,他起立,板凳背手鎖在屁股上。我走哪兒,他跟哪兒,板凳鎖哪兒。飯菜擺妥,我不再亂動,馬丟丟才安生了。我說吃飯。馬丟丟飛快地抓了個饅頭,坐回到板凳上,挨著我,改啃指甲為啃饅頭。我覺得腿特別沉,似乎綁了個巨大的沙袋。也許是因為還不習慣以步代車?我希望是因為這個。因為這個可以隨時間的推移而自愈,如果換成別的……我看了看馬丟丟,腿迅速加沉,我趕緊搖了搖腦袋,搖散了那個輪廓不甚清晰的別的。

同樣是昨天晚上,死了的馬兵上演了一出死灰復燃。代言人是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夫婦。他們是來看自己房子的。這肯定不是第一次,馬兵究竟帶他們看過多少次沒處問了。他們對曹奶奶家的熟悉程度有圖紙為證。裝修方案請裝修公司改了好幾稿,昨晚來核實一個不太確定的尺寸。友善的理由,其實他們是想看看房子騰空沒有。馬兵這個混蛋,早就把房子賣了。我替曹奶奶感到欣慰,聽我聊著天氣以多云為主走總比聽著家沒了走要好。就算她老人家?guī)滋烨巴ψ×耍餐Σ贿^昨晚。

老夫婦問馬兵人呢。我說去外星球了。他們相當吃驚,說沒想到這輩子跟宇航員打了回交道。還說難怪馬兵說搬家需要時間。那么遠的地方,不是說趕回來就能趕回來。他們肯答應馬兵延遲騰房時間到這個月底,也就是明天,足見他們秉性良善。眼看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我說你們放心,不管馬兵在哪個星球,明天我們肯定搬。他們有點過意不去,說要不等馬兵回來。我說不用。為了讓他們放心,我把馬丟丟叫到跟前,摘下他脖子上的鑰匙交給了他們。馬丟丟好像有話要說,當然他什么都沒說。他長這么大還沒說過話。

今天一早,我找了個收舊家具的。他動手前我問馬丟丟有什么想要的,馬丟丟走過去,抱起他的小板凳。不到一小時,房子空空如也,一個家沒了。之后我?guī)еR丟丟,馬丟丟帶著他的小板凳,到了我家。我正苦于如何安置馬丟丟,門鈴響了。貓眼里站著毛丫頭。我把馬丟丟藏進臥室。跟板凳一樣不會說話的小東西不停地用板凳制造動靜。

現在毛丫頭走了,馬丟丟恢復了安靜。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存心。可這小東西存心的動機何在?我猜不透。五歲小孩,除了好吃的好玩的腦瓜里應該裝不下別的東西。

7信用卡能透支了,我第一時間給小麥打了電話。小麥說我以為你去火星了。想我了?嗯。想得快想不起來了。那趕緊見面,回顧一下。小麥不吱聲了。我問怎么了?小麥隔了一會兒說,咱們結束吧。什么意思?咱們不合適。怎么不合適了?咱們交往的不是挺好嗎?

那是從前。從前讓你追悔莫及?不啊,從前讓我甘之如飴。那不結了,我還是從前那個孟哥。可我不是從前的小麥了。

我能不愛小麥嗎?這善良的姑娘,為了不拖累我,預備硬生生斬斷愛情的根莖,做一葉飄萍,隨波逐流。這么善良的姑娘,我怎么舍得放棄?我說咱們見面談。話筒回復給我嘟嘟嘟地嗡鳴。我再撥,小麥卻不再接了。我心急火燎地打電話給毛丫頭。毛丫頭聽了我的要求,慷慨地笑了好一陣兒。

你以為你誰啊?老孟。

老孟。你不說了嗎。

你以為我誰啊?

毛丫頭。不是……我一不留神說禿嚕嘴了。

你憑什么認為一個毛丫頭有權力為你老孟調用手機定位車,定位你女朋友呢?

你是人民警察,我是人民的一員。人民有困難,人民警察理所應當挺身而出。

挺身為你追女朋友?

找。追是我的事。

找怎么就成警方的事了呢?

她下落不明,失蹤了。

看來我得給你普及一下法律知識。《民法通則》對失蹤人口的解釋是,公民下落不明滿二年。當然,當事人失聯超過24小時,你有權向轄區(qū)派出所報案。可照你說的,幾分鐘前你們剛通過電話。

問題是之后她不再接我電話了。

那只能說明人家不待見你。你找不到人家是因為人家不愿意告訴你住址。

什么叫不愿意啊,害羞好嗎。

那就更跟失蹤扯不上邊了。

這不情況特殊嗎。

身患絕癥的事?

對啊。萬一找不著,明天或者今天,人沒了,怎么辦?

你少危言聳聽。她一個年滿18周歲、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有權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見誰不見誰。

這不是她的真實意愿,是被迫,被絕癥所迫。警察職能除了對付犯罪,不還有一條服務群眾嗎?

你這叫偷換概念。我懶得對牛彈琴。

毛丫頭果決地掛斷了手機。不過下午她又打來電話,說了個地址。我問怎么查到的?毛丫頭說反正不是定位車。說完,又把手機掛了。

我叫了嘀嘀,趕到鹿城小區(qū),敲響了11棟1101的門。

小麥見到我驚異極了。不請我進去?請進……我剛抬腳,小麥突然說等一下。門又關上了。這樣的橋段電視劇里常見,男主角或男配角面對女主角或女配角的突然造訪、倉皇地跑回屋里收拾臟衣服、臭襪子、酒瓶、過了夜的豬頭肉等等,小麥這樣美好的姑娘跑去收拾什么呢?我的腦子里浮現出女士內衣,象牙白的,小巧、安靜,時常飄蓋在小小的雪峰上,悠遠、清泠。某一天,雪峰融化了,化成骨灰,它們會不會變作斷掉的仙鶴的羽毛,孤零零飄在半空……

你……怎么哭了?重新站在門口的小麥問。有嗎?有啊。小麥的手觸到我的臉。我一把擁住小麥。小麥叫孟哥。我說,沒事,借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小麥的頭發(fā)被越來越多的眼淚打濕。她的腦瓜在我的下巴處不安地動來動去。

8我開始調動能調動的所有關系聯系本市最好的腦外科醫(yī)生。可惜我的調動力不復當日,好在我有副身經百戰(zhàn)的肝膽脾胃,幾場大酒下來,七八個腦外科專家客客氣氣地稱我孟總。知識圈的人跟生意圈的人不同,不愛動不動稱兄道弟。他們愛端著。酒桌上的兄弟是怎么回事我清楚,酒桌上的端著是怎么回事我也清楚。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給小麥看病。

七八個全市最好的腦外科專家之前竟然誰都沒給小麥看過病,這事讓我在夢里笑開了花。馬丟丟搖醒我的時候,我在他伸過來的鏡子里看到一張游走夢間、傻乎乎的笑臉。估計我的模樣把馬丟丟弄懵了,自從他貼在我的褲管上,看到的全是愁眉苦臉。

給小麥看病的醫(yī)生跟專家越不挨邊,小麥的生機越大。懂嗎?我對那丟丟說。馬丟丟怎么可能懂,他才五歲,連小麥是誰都不知道。我是被高興填滿了,滿得非往外溢不可。

小麥的反應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她說,你征求過我的同意嗎,就給我另找醫(yī)生。

我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嗎。

驚喜?!

我一巴掌拍在嘴上說,我的意思是我把一切安排妥當,你只管讓他們給你看病。

不去。

為什么?

不想再經歷一次。

但這可能給我們帶來轉機。

多大可能?

我硬著頭皮說,百分之五十。

騙我呢騙你呢?難道除了你找的專家,別的醫(yī)生都是酒囊飯袋?

小麥……

知道你在干什么嗎?誤導絕望的人爬上希望之塔,爬到塔頂宣布塔是假的,希望不在上面。這樣的塔我爬過了。爬夠了。摔怕了。你覺得我現在還不夠慘?非讓我再摔一次?

絕對不是。我……

別再說了。

跟小麥的談話不歡而散。我向專家們一一致歉。他們對小麥的反應表示了理解,跟我說,如果患者因為畏懼抗拒就診,可以先拿前期的檢查結果給他們看看。我說一定一定。

一定的前提是我能拿到那些檢查結果。我善良的姑娘,從不肯把它們拿出來讓我煩心。即使我改側面迂回為正面索要,小麥也不肯。她說,別再想這事了,好嗎?咱們開開心心的,過好剩下的日子。

我哭了。哭得相當沒男人樣。不是對著小麥,是對著毛丫頭。男人得給心愛的姑娘天塌下來他能扛住的信心。毛丫頭另當別論。毛丫頭連姑娘都不算,跟心愛的更相距十萬八千里。我不介意被毛丫頭當花癡。反正我的糗事一開始就攤在她眼前了,不愁再多一件。我也已經習慣被她教訓,然后羞愧地低下頭了。

毛丫頭親眼目睹我的哭相后說,你完蛋了,老孟。

徹徹底底完蛋了。

小麥得的到底什么病?

絕癥。

什么絕癥?

腦袋里的絕癥。

具體點。

不知道。

她做什么的?

不知道。

家里有什么人?

不知道。

是不是你連她結沒結婚都沒鬧清?

這個肯定沒有。

怎么呢?

馬兵說的。

馬兵怎么知道?

馬兵怎么會不知道……他,他認識小麥。如果是考試,這么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零分無疑。

毛丫頭倒沒像她一貫的那樣揪住我的漏洞借題發(fā)揮,質疑我的智商,而是問,馬兵跟小麥怎么認識的?

不知道。

你不跟馬兵發(fā)小嗎?

發(fā)小不等于他肚子里的蛔蟲。

毛丫頭的眼睛轉向酒吧墻上的掛畫,嘀咕著,這倆人怎么攪和到一起的?

來,陪我喝一個。我舉起酒瓶說。

毛丫頭沒聽見,側著臉,繼續(xù)想事情。她的指甲叮叮叮地敲著酒杯。憑良心說,毛丫頭挺漂亮,尤其像現在這樣。

9晨霞染紅了天空的面頰、鳥鳴通透了天空的耳朵,露水洗亮了天空的眼睛,天空的小手——風——搖撼熟睡中的城市。城市撩起眼皮。人間煙火貼著地皮裊裊升騰。一天開始了,新的一天。

帕尼尼面包、豬柳餅、香脆薯棒、培根、煎蛋、熱咖啡。小麥喜歡肯德基的西式早點套餐。(還是孩子的時候,我也喜歡,大了胃口變了,尤其吃遍了這座城市的全部西餐廳后,我早晨更想吃到的是小米粥、豆腐腦、煎餅果子、肉夾饃。)我為自己點了同樣的。愛情荷爾蒙標高時,味覺是遲鈍的,能把草料當山珍海味。兩份擺在我們面前一模一樣的早點套餐在大小兩只手的溫情勞動下,進了對方的嘴。小麥,我心愛的姑娘,蒼白太久的臉色一點點紅潤起來。我期待蓮花重新綻放。能嗎?我必須放下對真實情況的追究或者強迫自己相信小麥正在綻放,嬌羞如一朵帶雨的蓮花。早飯吃得緩慢而長久,似乎這樣可以將時間拉長。

吃完早飯,我陪小麥去秋水伊人做頭發(fā)。小麥有一頭長及肋下的濃密黑發(fā),亮如錦緞,垂若瀑布,絲毫不亞于洗發(fā)水生產商在電視廣告里煞費苦心制作的各種美發(fā),甚至比那些制作更勝一籌,勝在自然天成。發(fā)型師對小麥的頭發(fā)贊不絕口。他看到了成就一個發(fā)型師最大榮光的可能性,迫不及待,躍躍欲試。我看到的是癌細胞和化療藥在我可愛的姑娘體內為非作歹。它們正肆無忌憚地破壞頭發(fā)的結構,剝奪頭發(fā)的生存權。發(fā)絲不久便會失去光澤,繼而根腐枝爛,紛紛墜落。想到這些,我的心揪成一團。

剪成什么樣?小麥問。我努力拼出笑臉說,隨便。你根本不關心。哪兒啊,人美,剪成什么樣都是天使在人間,我得了選擇困難綜合征。小麥害羞地笑了,眼睛在畫冊上忽閃。這個吧。小麥指著畫冊說。我說好。剪短?發(fā)型師的語氣既驚異又充滿惋惜。小麥說,剪短。省得到時候麻煩。發(fā)型師說,這么美的頭發(fā),永遠不可能成為麻煩。我感到什么東西溢出眼睛,順面頰爬,鉆進脖領,一直涼到心口。我趕緊轉開頭。

從秋水伊人出來,我遠遠地落在小麥后面。走啊。小麥催。我說咱們還是別一起走了。為什么?我怕別人誤會。誤會什么?誤會我誘拐女初中生。小麥咯咯咯樂了,俏皮的短發(fā)跟著樂。我心愛的姑娘那么年輕,那么活潑,走路一蹦一跳,怎么會被可怕的絕癥纏上?

一家叫Q的冷飲店出現在小麥的瞳孔里。不等小麥開口,我跑去買了她心里想的檸檬汁。賣飲料的女孩特意插了黃、藍兩根吸管。喝到第二口,小麥的指節(jié)落在我的腦袋上。榆木做的?干嘛用我的。我問哪個是你的?小麥說黃色的。我說記住了。說完嘴巴飛快地嘬在黃色吸管上。嗨!壞家伙。小麥的指節(jié)小馬似的奔來。我喜歡小馬在我腦袋上奔騰撒歡,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搞錯黃色、藍色兩只吸管。小麥的指節(jié)一次次小馬似的奔來,一次次落在我的腦袋上。我的腦袋大概真是榆木做的,因為除了幸福,感覺不到半點疼痛。

陽光肆虐。米蘭、桂花、美人蕉、雁來紅,爭相捧出芬芳的氣息、成熟的身體、柔軟的心性。我和小麥,我們,牽手漫步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上午剩下的時間,我們在街心公園喂天鵝。沒人知道它們打哪兒來。高貴、圣潔的天使,當它們面對面,為愛低下彼此高貴的頭顱,心的徽章便立在湖面上閃閃發(fā)光。愛,永垂不朽。我們被它們迷住了。小麥讓我取消了餐廳的訂位,我們坐在湖邊,跟天鵝一塊吃面包。

午后我提出回家。小麥不肯。我說,明天,明天還來。小麥說不。聽話。不。我怕累到我心愛的姑娘,于是故技重施,將瘦弱的小麥夾在了胳肢窩下,拔腿就走。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小麥喊。我揍著她的屁股說,再不聽話,把你丟進湖里喂天鵝。小麥得到提醒,高呼天鵝姑娘救救我。我說,天鵝姑娘在跟天鵝叔叔談戀愛,沒工夫理你。小麥不甘示弱,一路手刨腳蹬,我的巴掌不停地落在她的屁股上。就這樣,我夾著她,把她一路夾回了家。

耍夠賴的小麥終于被困倦征服,睡著了。我看著我心愛的姑娘也睡著了,醒的時候,看見小麥在陽臺上晾衣服。洗凈的衣服被我心愛的姑娘一件件拎起,抖開。水珠像晶瑩剔透的昆蟲,從衣褶間飛出,落在小麥的發(fā)絲上、睫毛上。黃昏的螢火在小麥頭上、臉上閃閃發(fā)光。小麥半踮腳尖,修長的腿一前一后,身體微微前傾,腰線、胸線彎出好看的弧度。手臂舒展,翅膀似的延伸,延伸,向著晚霞。我心愛的姑娘,姿態(tài)如此美好,美好如黃昏下的一曲芭蕾。

晚飯在家里吃,我和小麥心有靈犀。出小區(qū)向西,步行十分鐘到沃爾瑪超市。我推著購物車,小麥挽著我的手臂。四只腳自然而然走在心心相印的節(jié)拍上,不急不緩,和風細雨。那些被我不斷放進購物車的東西被小麥一件件拎出。什么鮮熟度啦、營養(yǎng)構成啦、性價比啦,她講得頭頭是道。一個稱職夠格的小主婦,理由充分地淘汰掉我拿的,放入她精挑細選的。

晚飯由誰大顯身手,通過猜丁殼敲定。石頭、剪刀、布,三個簡單手勢組成的小游戲,誕生于古老的智慧,靠心理和策略取勝。我贏了,靠作弊。我愿意讓我心愛的姑娘聽著輕音樂坐等幸福晚餐。我心愛的姑娘卻情愿當跟屁蟲。她摟住我的腰,貼在我的后背上。我幸福得找不到北,六道菜被炒得色香味俱損。小麥笑彎了腰,毫不遲疑地將它們倒入垃圾桶。我心愛的姑娘鄭重其事接管廚房,很快把牛排煎成了兩塊焦炭。最后我們熟練地煮好泡面,一人一碗,心滿意足地坐在地板上,邊吃邊看碟。

碟片是前一天買的。我對小麥知之甚少,但這絲毫不妨礙我選對碟片。因為我和小麥,我們,身處同一個愛情漩渦。我了解她的感受,那也是我的感受。《布拉格之戀》,這名字一下就捉牢了我的眼球。改編自米蘭·昆德拉的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電影演的不全是愛情,還有戰(zhàn)爭、流亡、逃離、去而復返……我本想挑粒形色可人、酸酸甜甜的櫻桃,結果挑了枚核桃。它堅硬的外殼硌疼了我的手和牙齒。它溝壑縱橫的內核硌疼了我的腦子。它從里到外超出了我的預想,不過我記住了電影里的一句話——生命如此之輕,就像一個輪廓,我們無法充填或者修正,讓它變得更好。

睡眠再次降臨。前一刻,小麥還在談論布拉格紛亂的街景,談論特麗莎對著紛亂摁下快門時的神情。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說我的看法,小麥的腦瓜沉沉地滑進了我的肩窩。以后的日子,睡眠會一天比一天更猝不及防地降臨。說不好哪天,從早到晚、24小時,傾聽小麥心跳的聲音將成為唯一可做的事情。我從地板上抱起了小麥,我心愛的姑娘。她輕得像霧,是隨時從我臂彎上飄散的樣子。即使拿被子蓋住、裹住,壓嚴四圍,依然無法阻擋她的飄散。我躺下,在這一天的最后時分,緊緊地環(huán)抱著我心愛的姑娘。

這大概就是小麥說的:開開心心的,過好剩下的日子?也許有人真能這么做,甚至更好,更浪漫。我不行。假裝一切正常,無視站在后排的死神,跟站在前排的小麥卿卿我我,全心全意談戀愛?別說全心全意,三心二意我都做不到。我根本進不了狀態(tài)。我的心、我的腦子受制于可怕的癌細胞和擺弄癌細胞于股掌間的死神。

這一天,僅僅出于構想。即便作為構想,它們也并非此刻的產物。而是很多天以后,我又一次坐在十幾層高的樓頂,向下俯瞰的時候。此刻,我可能想到的只有盡快讓小麥找最好的專家看病,假如診斷無誤,我得讓小麥積極治病。

10我說過馬丟丟是個奇特的小孩。他在沒爹沒媽沒太奶奶沒人教的情況下學會了所有該會做的事,其實還要更棒。

穿衣、吃飯、洗澡、上廁所、擦屁股不算什么,五歲的馬丟丟還自己洗腳,這也不算什么,厲害的是洗腳水是馬丟丟自己準備的。端盆,放盆,踮腳,抬開關,動作輕車熟路。水花四濺,馬丟丟側開臉,眉毛、眼睛、鼻子、嘴瞬間擰巴在一起,只剩一道細細的眼縫觀察水位。馬丟丟心里有個水位高度,一個他非常看重的高度。那個高度一到,小臉刷地回正,小細脖子抻得像鋼絲一樣直,小手嗖一下發(fā)射到開關上,小胸廓先隨呼氣癟塌,再隨吸氣脹滿,小腮幫一鼓,洗腳盆被端離洗手池。馬丟丟端著洗腳盆,像馬戲團表演踩皮球的熊,晃晃蕩蕩,晃晃蕩蕩,一路晃蕩到小板凳前。洗腳盆敦在地上的力量幾乎把馬丟丟帶翻。他掄著小細胳膊找平衡的模樣極為滑稽,不過每次都大功告成。冷水準備就緒,就輪到取熱水了。起先熱水壺放在櫥柜臺面的里角。馬丟丟必須踩著小板凳,一手撐臺面,折疊上半身,替另一只手臂補足長度,才能夠到它們。這個過程存在許多安全隱患,馬丟丟總能在狼狽中化險為夷。(后來我把熱水壺改放到了地上,水也只灌半壺。這樣一來,取熱水對于經驗豐富的馬丟丟來說,簡單得如同探囊取物。)馬丟丟把熱水兌進冷水,試都不試一下,自動打住。趁馬丟丟去放熱水壺,我偷偷試了試水溫,冷熱適宜。一次是碰巧,次次這樣,就不能不承認馬丟丟的厲害了。

洗完腳,馬丟丟會順帶洗了自己的小襪子,還有我的。這不像話。我不得不把臟襪子藏起來。可馬丟丟的小尖鼻子總是勝算百分百地嗅到它們的所在,然后小狗一樣把它們刨出來,放進洗腳盆,用小手搓了又搓。我被逼無奈,只好每回洗完腳便搓襪子。有一回我若無其事地從馬丟丟的小手里拽過他的襪子,馬丟丟又從我手里拽回去,我再拽過來,馬丟丟又拽回去。一來一去,反反復復,最后那雙小襪子被拽得比我的襪子還長,報廢了。這小東西簡直比石頭還頑固。事情發(fā)展到后來,就是我洗我的,他洗他的,洗完了,一塊把襪子夾到晾衣架上。再后來,馬丟丟過分到參與大件衣物的清洗。洗衣機用得比我還溜兒。我回到家,馬丟丟就把我引進衛(wèi)生間,拉開洗衣機的門,看一眼滾筒里洗好的衣物,沖我聳聳小肩膀,意思它們太大太沉,晾曬工作還是得交由我完成。

整理房間、倒垃圾、拖地板,我的家快被馬丟丟整得讓我認不出了。這真叫人難以置信。僅就拖地板而言,拖把桿比馬丟丟高好大一截呢。怎么做到的?聽我問,馬丟丟跑進廁所,拖出拖把,將拖把桿桿頭頂在小肚子上,小手握緊拖把桿,推著拖把從屋子一頭到另一頭。這兒呢?我指著犄角旮旯刁難。馬丟丟撕掉拖把上的擦布,拿在手里,蹲在地上擦了擦我指的地方。我說好吧,你贏了。

再后來馬丟丟準備起了晚飯。雖然只是用微波爐加工毛丫頭塞進冰箱的快捷食物,(毛丫頭常來,次次大包小包。每次我都將馬丟丟藏得妥妥當當。)由一個五歲小孩完成還是很神奇。當老子的馬兵如果隨當兒子的馬丟丟,哪怕只是一星半點,也不至于臥到鐵軌上去。

有仙女幫你忙?讓我看看,她藏哪兒了。我邊說邊在屋子里轉悠,開衣櫥,翻抽屜,掀床單,抖窗簾……不找到仙女絕不善罷甘休的樣子。馬丟丟被這個游戲迷住了,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路捂著臉。有時候,沒合嚴實的小手會露出秘密,露出咧著的小嘴,露出小嘴里的小豁牙。通常小孩要六七歲才開始換牙。五歲的馬丟丟剛剛掉了一顆門牙,拉出一副搶先長大的架勢。其實對我來講,這超越了單純的游戲。我太好奇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也許真的有仙女。

這個天生沒人要的孩子,手心里攥著根線,世間的大風呼呼吹,他努力不讓自己被吹跑。

馬丟丟沒給我添麻煩。他本身是個天大的麻煩。我一直在打聽孤兒安置的事,去處有兒童福利機構和具備法人地位的民辦機構。我還聽到不少因為體系不健全,孩子送去后權益得不到保障的說法。我想再怎么不健全,也比跟著我這么個有上頓沒下頓的人強。何況我還沒結婚,又處于熱戀期,弄個拖油瓶在身邊不是自尋死路嗎?

11毛丫頭招我去公安局。

我以為四百萬有著落了,見了面毛丫頭塞給我張表格說,趕緊填。我這兒忙著呢。

什么東西?

自己看。

我看了,看完自尊心深受傷害。好歹我打下過

一片江山,好歹我的資產到過七位數,而且是靠近八位數的七位數。如果不是四百萬被卷,糧草斷供、血流受阻,八位數、九位數、甚至……算了,我不打算活在對往昔的追憶和吹噓里。我其實已經做好了重新品嘗心酸、苦澀滋味的準備。可毛丫頭的安排未免過分了些。我沒去過“星期八”,說明“星期八”名不見經傳。不夸張地講,但凡本市有點名氣的咖啡廳我都光顧過,而且是頻頻光顧。那時候掛在我胳膊肘上的愛眼紅的姑娘就算不至于一次一換,更換頻率也絕不能說低。那時候我還沒遇到小麥,還以胳膊肘上愛眼紅的姑娘的高頻更換為豪。遇到小麥后,我開始為那些歷史心虛,心虛到恨不能把兩個胳膊肘換成小時候萬分珍愛的白白凈凈的羊拐骨。現在提掛著愛眼紅的姑娘頻頻光顧咖啡廳的舊事,不表示我對那段歷史又不心虛了,我只想以此說明我和咖啡廳之間的關系,對毛丫頭意圖顛覆這種關系的安排表示憤慨。

你當我什么?

毛丫頭的眼睛從文件上抬起來,我的滿腔憤慨隨著毛丫頭的目光很沒立場地揚長而去。

當人。你有意見?

沒有。

那還磨蹭?

我不再磨蹭,麻溜地填好表格,遞給毛丫頭。

毛丫頭看了看說,走人吧。記著沒事多練練字。

練那個干嗎?

做好表率啊。

表給誰看?

當然是給……毛丫頭瞪著我,發(fā)現我也正瞪著她,眨巴眨巴眼睛說,我說你人都長得這么千難萬險了,還不抓緊時間提高提高素質,打算砸手里?

是是是,人丑就該多讀書。

知道就好。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后來,我按毛丫頭電話里的指示去“星期八”報到。年近四十的大叔干起了二十歲小男孩干的活——侍應生,舊稱店小二。半月下來,我最想干的是拿“星期八”老板的腦袋當球踢。難怪“星期八”處在這么好的地段還名不見經傳,捧著金碗要飯,這樣的腦袋怎么對得起扛著它的肩膀。

再見到毛丫頭我說,你得多恨我?想出這么狠的招整我。拉磨不給草,空白少年頭。

毛丫頭開心地說,磨沒白拉,學會驢表達了。

說不過你,反正我是不能在“星期八”蹉跎歲月了。

貪圖享樂,怕苦怕累。

我倒是盼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得有人讓我鞠讓我躬。

沒客人?

比咖啡廳里的蜘蛛還少。這效益,月底能拿到薪水才怪。長腿的都 了,你把我塞進去填坑啊?

“星期八”挺有格調的。

格調沒得說,裝修也沒得說,地段更沒得說,就是老板讓人無話可說。

你見著老板了?

我要能見著那家伙,保準把他的腦袋揪下來當球踢。

嘁!

你跟他熟?

認識,財經大學金融系畢業(yè)。

他的金融是體育老師教的吧?可惜了 “星期八”的環(huán)境和格調。

你覺得可惜?

豈止可惜。那個金融系畢業(yè)的笨蛋根本是在糟蹋資源。

那還等什么?

什么?

什么什么?力挽狂瀾啊。

我?開什么玩笑?

我的樣子像開玩笑?

我被毛丫頭鬧懵了。她的神情確實不像開玩笑,可她的話比玩笑還玩笑。我說怎么挽?廢了他我登基?啟動資金呢?哥現在不名一文。

老孟大叔,地方、設施、員工現成的,要什么啟動資金啊?

哪那么簡單。地方、設施、員工白現成啊?店面轉手需要錢,一大筆錢。這得跟星期八的老板面談,不懂經營是一碼事,愿不愿意轉手是另一碼事,愿意轉手談條件又是一碼事……

看看這個,同意就簽字。毛丫頭將一紙合同交到我手上。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變出來的。

這合同立的,好處全讓乙方即未來的接手人占了。好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財大氣粗的老子拿子公司給初出茅廬的兒子練手,兒子享有多少好處,這紙合同上的乙方就享有多少好處。

這個李鐵到底跟你什么關系?我指著甲方帥氣逼人的簽名問毛丫頭。

認識。

不可能這么簡單。

你以為呢?

就算不是你爸,起碼也得是你舅舅,親的,親到骨頭里的。

少廢話。同不同意?

我哪敢同意。

條件不滿意?

是太滿意了。

那還廢話。

滿意得心律不齊。

簽字。

我總得見見人吧。

我做擔保,你還不放心?毛丫頭又變出一份由她全權代理的委托書。

再放就心臟驟停了。

簽不簽?

我跟毛丫頭的目光短兵相接,像兩只捍衛(wèi)領地互不示弱的獅子,結果是我乖乖簽了字。

你干嘛不直接接手?

唉!毛丫頭無限感慨地嘆了口氣說,誰叫我沒那金剛鉆呢。

騙鬼去吧。我說。

字簽了,連面都不見,甲方還在意乙方有沒有金剛鉆?整件事貨真價實、無本萬利。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把“星期八”賠個精光。即便出現最壞的結果,乙方唯一的損失就是認清自己是個笨蛋。“星期八”的老板李鐵再笨蛋,有一件事做對了,就是讓毛丫頭全權代理,明智地相中我。可毛丫頭怎么就相中了我呢?

我說你不是愛上我了吧?

還真是。怎么辦?

毛丫頭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而她的鼻尖幾乎碰到了我的,讓我始料不及。青春的氣息氧分充足,中年鼻腔不勝其力,我真的心律不齊了。

毛丫頭哈哈大笑。看你嚇的。臉都綠了。烏鴉反哺的故事知道否?

知道。李鐵是老烏鴉?

差不多。

說明白點。

等你賺了大money再說。毛丫頭把一份合同交給我,裝起另一份,起身說,我走了。你早點回家。

我成年了,用得著這么囑咐嗎?

成年不等于成熟。簽名有進步,再接再厲。

天上掉不下餡餅,隨便掉下來的只有陷阱,我卻在短期內被兩張餡餅砸中,扔餡餅的是同一個人。為什么?我盯著毛丫頭的背影問。

12我稀里糊涂成了“星期八”的老板,比三十萬和四百萬化為烏有更稀里糊涂。對于毛丫頭扔下的第一張餡餅我無以為報,對于第二張餡餅,也就是“星期八”,我是可以而且應該有所作為的。

智慧來自經歷的萃取。我對那些年掛著愛眼紅的姑娘出入咖啡廳的經歷進行了萃取,從愛眼紅的姑娘這一讓我心虛的溶劑中解離出來,全身心溶解進咖啡廳運作經驗這一聽著就很正路的溶劑里。

雖說咖啡廳和我之前做的生意不一樣,但它們生根發(fā)芽的營養(yǎng)基質大致相同,發(fā)展壯大的規(guī)律萬變不離其宗。我的腦袋不至于辜負肩膀的付出。拼命是肯定的,就算不為神秘的老烏鴉李鐵,也得為了我心愛的姑娘小麥。

“星期八”軟硬件沒問題,弱在廣告宣傳,自我營銷。價值能否翻番、雪球能否越滾越大,靠有效的推力和聰明的借力。我把雪球推向了那些酒桌上的兄弟。這幫家伙跟當初的我一樣,慣以胳膊肘上掛著愛眼紅的姑娘進出各種廳為豪。“星期八”的格調符合他們的消費愿望,也符合他們在我面前享受優(yōu)越感的愿望。曾在我之上的,樂于將這樣的享受一以貫之。前提是我東山再起了,假如我“一蹶之故,卻足不行”,他們連眼皮都懶得撩。曾在我之下的,更不會放棄享受他們平生的第一次。在即時享樂方面,這幫家伙從不允許自己留下過這村沒這店的遺恨。洗浴、按摩、酒吧、賭場、KTV一類重口味娛樂吃膩了,嘗嘗高爾夫、雪茄坊、咖啡廳一類娛樂新時尚的鮮挺好,既清腸醒腦,又顯品味不俗。同行是冤家,跨行是朋友。我已經跳出了原來的經營圈。一個開咖啡廳的,有什么可提防、戒備的,大可歸馬放牛。捧個場而已,多大點事呢?所以“星期八”開業(yè)那天,人來的特別多,場面特別熱烈。

我像勤奮的小鳥在客人間飛來飛去。飛著飛著在一只沙發(fā)里發(fā)現了毛丫頭。她朝我勾勾手指頭,我乖乖坐到她對面。

怎么樣?

毛丫頭東張西望著說,湊合吧。

我抱拳說,謝大王夸贊。

記住,不許胡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必須的。為你守身如玉。

為我?小麥呢?

守心如玉。

毛丫頭樂了,說,我就不明白了,這么油嘴滑舌的大叔怎么就讓人騙得片甲不留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好好修煉,怎么也得修煉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領命!我再次抱拳當胸,完事踅摸踅摸四周問,老烏鴉來了嗎?

干什么?

“星期八”隆重開業(yè)這么大事,東家不到場看看?

現在你是“星期八”的東家。

吃水不忘打井人。

好好干,干出樣,打井人、老烏鴉自會現身。

求你了,透露點,讓我心里踏實踏實。

做夢。毛丫頭完全不為我的可憐相所動。

你這毛丫頭心腸真硬,這要換成小麥……

換成小麥會怎樣?

還用問嗎?竹筒倒豆子,問的沒問的盡數奉告。

她告訴你她得什么病了?

不一樣。惹我傷心的事,小麥肯定不說。

她這么好呢?

比我說的還好。比你以為的還好。

晚上去看她?

刺探軍情?打聽這么細干嗎?吃醋了?

毛丫頭嘁一聲,連再見都不說帥氣十足地走了。

13我去了鹿城,小麥不在。這么晚我心愛的姑娘能去哪兒?微信、短信不回,手機通著沒人接。我頓時心慌意亂,爬上樓頂。有了前車之鑒,樓頂——距離天堂最近的蠱惑地——總是首先引起我的警覺。樓頂上沒人,我沿樓頂四邊跑,邊跑邊向下探看。懼怕的場景沒出現,懼怕的心緒卻延伸進了時間的脈息,愈演愈烈。世上樓頂那么多,選擇空間無限大。我默默禱告,假使我心愛的姑娘正站在無限大的選擇空間里,萬望神明給予庇佑。以前我從不相信神明。

被霧霾吞掉星星的天空徹底瞎了。傻子向瞎子討要光明。瞎子拿什么欺騙傻子?不用,傻子的淚光夠他自欺欺人。

小麥終于接電話了。我問你在哪兒?小麥說外邊。我說我知道。我在你家樓頂。樓頂?看星星呢?一句玩笑而已。可這時候的我聽不得玩笑,哪怕是關于樓頂和星星的,尤其是關于樓頂和星星的。它震蕩波似的通過耳道直抵腦海深處,立刻引發(fā)了海嘯。我他媽有病吧爬樓頂看星星!小麥啞了。她肯定被我的咆哮嚇壞了,亮晶晶的東西在眼窩里打轉,鼻翼飛快翕動,血色從嘴唇上一點點退到面頰上……我能看到,即使沒有星星,即使遠隔萬里,淚光都照見了。

告訴我地方,我去接你。小麥說不用。快點!我……在老家。地址。別鬧了,十萬八千里呢。快點!我媽在叫我。嘟嘟聲取代了小麥的說話聲,每聲嘟都仿佛在唱十萬八千里,十萬八千里,十萬八千里。

怎么回的家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回去了。馬丟丟可以作證。他貼著我的褲管轉悠了一會兒,直到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他跑去拿來了鏡子。自從馬丟丟發(fā)現鏡子會說話,他就把它視為法寶,放在和他的小板凳同等重要的地位上。

我瞥了瞥鏡子,立刻驅趕馬丟丟說,一邊去。

馬丟丟非但沒一邊去,反而把鏡子往前遞了遞。我翻了個身。馬丟丟跑到床的另一側,繼續(xù)舉著鏡子。我翻回來,馬丟丟跟著轉回來,堅定地用鏡子對準我,誓將伏魔降妖進行到底。

它說我的原形是難看鬼,對吧?馬丟丟吸了吸鼻子,算是回答。我說我知道了。馬丟丟偏偏腦瓜看了看鏡子里的我,又把鏡子朝鏡子外的我靠了靠。我閉上眼睛。馬丟丟不會說話,閉上眼睛自然就眼不見心不煩了。事實證明這么做純屬盲目樂觀。黑暗制約不了鏡子伏魔降妖的威力。

好吧。你贏了。我對馬丟丟說,隨后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沖涼。馬丟丟舉著鏡子等在門外,等我出來,他偏偏腦瓜看了看鏡子里的我,將鏡子放回到小板凳上,貼回我的褲管,仰起小下巴。他想我跟他去書房。

馬丟丟最近迷上了寫字。都怪毛丫頭,不是她多嘴,我這輩子跟筆的緣分早在大學畢業(yè)時就盡了,最多在商業(yè)文書上顯露藕斷絲連的跡象。毛丫頭的多嘴,讓我想起自己曾經很用心地練過書法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受青春、夢想呵護,水墨泛著綠油油的光。時間是最耐心的劫掠者,疏于守護的東西,它盡數劫掠而去。毛丫頭多嘴那天我去買了筆墨紙硯,當晚奮筆疾書。端詳著被時間劫掠了氣韻的“摶擊”倆字,我氣餒得要命。馬丟丟就是那會兒踩著小板凳,趴到桌案上、趴到墨跡未干的字上的。這小東西抓起毛筆,在硯臺里蘸飽墨,依葫蘆畫瓢在 “摶擊”兩個大字邊上寫了一對小 “摶擊”。難看是難看到家了,奇妙的是筆畫竟然一畫不多一畫不少。想當年,我的同學無一例外把“摶擊”念成了“搏擊”。念念!我鼓動。我忘了馬丟丟不會說話。從那天起,馬丟丟對寫字認字表現出了極大熱忱。他的進步可以用突飛猛進來形容。雖然馬丟丟不會說話,卻能準確無誤地找出與字對應的拼音。他用鉛筆練習寫拼音,用毛筆練習寫字。甭管我?guī)c到家,馬丟丟的腦袋保準會從書房探出。他蹭到我跟前,貼著我的褲管,一聲不吭,直到我跟他去書房。那兒有他寫了一桌子的作業(yè)。這小東西一整天踩著他的小板凳趴在桌子上用功。聽了我的夸贊,馬丟丟才肯去睡覺。

不錯,小子。我例行了夸贊,馬丟丟卻繼續(xù)貼在我的褲管上。空洞的夸贊沒能打動小東西。貼褲管也好,高喊皇帝什么都沒穿也好,表達方式不同,天下小孩對騙人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

小子,我累了。這是真話。傻子和瞎子對望太久,眼睛成了黑洞的故事馬丟丟聽不懂。不過他錯開了一小步。在褲管充入更多冷颼颼的空氣前,我說好吧,你贏了。帶路。我跟著馬丟丟進了書房,坐進靠背椅,馬丟丟登上他的小板凳。我們一篇篇看那些字。我盤算好了走馬觀花、速戰(zhàn)速決。馬丟丟很快識破了我的詭計。我說過馬丟丟的進步突飛猛進,不僅表現在字形把控和字量識讀方面,更表現在心智成長速度上。被我放到一邊的字,又被這小東西鄭重其事地拿了回來。他在等我說點什么。

這個點不錯。我說。馬丟丟放過了這篇字,換成另一篇。橫不太好。我說。馬丟丟豎著看完,趴到桌子上橫著看,過了一會兒提筆蘸墨,交到我手上。活該!誰讓我捅了馬蜂窩呢。我只得做了示范。馬丟丟跟著臨寫了一遍。他還要寫第二遍,我趕緊說,行了小子,明天再寫更好的給我看。馬丟丟翻著眼睛想了想,接受了我的建議。

字看完了,我以為這一天可以睡覺翻篇了,哪成想馬丟丟增添了新節(jié)目。我去關床頭燈的時候,他的小手突然從被窩里抽出來,拿著字卡朝我搖晃。這一天最終以我睡著了,字卡撒了馬丟丟一臉翻篇。

14我把小麥的手機打爆了,沒把小麥打回來,毛丫頭不打自到。她招手讓侍應生拿走我面前喝到一半的啤酒和幾個空啤酒瓶說,怎么著,預備把咖啡廳篡改成酒吧?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人家斗酒詩百篇,你這叫借酒澆愁,自甘墮落。百年?少了。你怎么不得活個千年萬年。

拐彎罵人。毛丫頭,你長了條毒舌。

我還長了石頭心肝。不過腦袋清楚,水晶的。不像你,水泥的。

是。要不一個坑掉進去兩回。

豈止,第三回近在眼前。

不是一碼事。

我看都一樣。聽人勸吃飽飯,腦袋不好使,長點心吧。

你御駕親征就為打擊我?

我是來告訴你,騙你四百萬那家伙在外省落網了。

四百萬呢?

恐怕泡湯了。

操!那那個混蛋落不落網有個鳥用。

瞧你這點覺悟。

大姐,覺悟不當吃不當喝,更救不了小麥的命。提到小麥,我胸口憋悶,一叢叢野草長進氣道,茂密如墻。幾天了,小麥人沒回,電話不接,我甚至不確定我心愛的姑娘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著,過得好不好。也許、或許、興許、敢許……我快被腦子里派生的各種猜測嚇瘋了。那個混蛋揮霍掉的分明是小麥的生存概率。

發(fā)什么神經?當我的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時,毛丫頭不客氣地斥責。

我不想說話,怕失去大腦控制的胳膊腿接下來招呼的不僅限于桌椅板凳。

干嘛去?毛丫頭在我身后喊。

吹風,讓水泥腦袋去去水。

我見到了小麥,我心愛的姑娘,在記不清她離開幾天后。記不記得清跟長短、多少、大小、遠近、輕重、疏密之間不存在合理的線性關系,因為戀愛的腦袋是水泥的,水泥腦袋是不識數的。水泥腦袋里的水,風永遠吹不干。水上漂的是一日三秋、一夕千念等等不可理喻的虛數,怎么記?

我心愛的姑娘,看起來完好無損,眉目動人,臉色紅潤,嬌羞如初見時那朵帶雨的蓮花。長及肋下的濃密黑發(fā),依然亮如錦緞、垂若瀑布。我手指所到之處細滑、溫暖、富有彈性。可小麥腦子里呢,我看不到,摸索不著。那片島嶼還剩多少?有多少人和事掉進了海里?包不包括我?

我是誰?我是誰?我摸索著小麥不停地問。我急于知道答案。問話的密集度阻礙了小麥的回答。我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怕我心愛的姑娘回答不出,反問你是誰?我的手開始發(fā)抖,摸索已經無法讓我得到安撫。我迫不及待地想進入小麥、我心愛的姑娘的大腦,親眼看看那片島嶼,親自用腳尖探查探查我的立錐之地。

放開我!放開!小麥的掙扎加劇了我的害怕,她顯然受驚了。如果我心愛的姑娘認得我,是沒理由受驚的。我灌滿力量的手,猶如鉗子無堅不摧,足以鉗碎一切障礙。孟哥……聲音低微,雪片般,一下就化了。可我聽得清清楚楚,小麥、我心愛的姑娘在叫我的名字。她認得我。我長吁了口氣,手一松,小麥跌倒在地。我心愛的姑娘雙手抱頭,像受驚的兔子,渾身發(fā)抖。此刻,站在我心愛的姑娘瞳仁深處的家伙,張著大臂,屈著肘,扣著十根手指,居高臨下,形同一只俯沖在即的禿鷲。等我湊近,才發(fā)現那只禿鷲是我,讓小麥渾身發(fā)抖的家伙也是我。她亂了的頭發(fā)同樣拜我所賜。剛剛,我用手鉗著我心愛的姑娘的頭,為了探看那片島嶼,險些鉗碎她的顱骨。我的湊近讓我心愛的姑娘縮成一團。

對不起。我說。道歉相較剛剛的暴行,比大灰狼叫小兔子乖乖還像陰謀。

對不起。小麥跟著說。我心愛的姑娘肯定嚇懵了,在我對她說完對不起后竟向我說起了對不起,而且是一迭連聲地說。我錯了。我保證。我發(fā)誓。我會還你的。一分不少還你。

我心愛的姑娘在說什么啊?愛是無價之寶,拿什么還?還一分不少?我不用我心愛的姑娘還,只想她接受,踏踏實實、快快樂樂地接受。我心愛的姑娘如此無助。我的窮兇極惡可見一斑。

別再偷偷跑掉。我看著門口的行李箱說。

不跑。不跑。

想去哪兒告訴我,我陪你。

好的。

餓了吧?

不餓。

不餓?

餓了。

想吃什么?

你說吃什么就吃什么。小米粥?

好的。

龍須面?

好的。

雞蛋餅?

好的。

你愛吃漢堡,再叫份外賣?

好的。

我心愛的姑娘百依百順,哆嗦成一團。這不是我希望的。我希望我心愛的姑娘在我面前調皮搗蛋、任性耍懶、無理取鬧。

如果我想,可以留下過夜。小麥的眼神對可能發(fā)生的情況給予了默許。我曾經熱切地想留下過夜,很多次。一個功能正常的男人面對自己心愛的姑娘產生生理欲望,沒毛病。我眼底的火焰山,讓愛臉紅的姑娘像 “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那時小麥對可能發(fā)生的情況一貫采取抵抗。我心愛的姑娘低著頭,溫柔而又倔強地推我出門。

讓我留下吧。不行。為什么?沒有為什么。沒有為什么為什么不行?無賴。

我那被死神步步緊逼隨時面臨崩斷的神經,也唯有在這樣美麗的時刻才能獲得些微舒解。“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站在門外,對門里的小麥、我心愛的姑娘,一遍遍說。

今天小麥的態(tài)度變了。在顱骨遭受過兇猛鉗夾后,我心愛的姑娘失去了水蓮花的嬌羞,只剩禿鷲籠罩下的驚慌失措。她不認得我了,雖然她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心愛的姑娘眼神中的默許即是證明。默許,本該是靈魂同聲相應通往肉體同氣相求的過度和暗示,微妙、繾綣、情意綿綿;本該是“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的前奏和序曲,回環(huán)、蘊藉、含苞待放。可小麥、我心愛的姑娘的默許,委托眼神傳達的,既不是并蒂花也不是含羞草,而是一種奇怪的植物,長滿粗笨的鋸齒和生銹的刺。

我躲閃著小麥的眼神。我害怕看到她的害怕、因害怕傳達的默許以及默許上粗笨的鋸齒和生銹的刺。

你累了,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再來。我說。以前走的時候,我總是拖泥帶水,還假裝被門框絆倒,賴在地上等小麥回心轉意。這次真絆倒了,我一骨碌爬起來,關好門,一瘸一拐,盡可能快地朝電梯走。我怕小麥出來叫住我。門鎖確實響了,不過門并沒有如我擔心的那樣打開,它從里面反鎖了。

15我剛下樓就接到了毛丫頭的電話。

毛丫頭問,在哪兒?

我如實交代,鹿城小區(qū)。

你女朋友回來了?

回來了。

盯牢了,盯死了,別讓她再跑掉。

嗯。

心情不佳啊。

我沒說話。

現在回家?

換成今天之外的任何一天,聽毛丫頭這么問,我難免要胡說八道一番。現在我什么心情都沒有,簡短地說,回。

毛丫頭說OK。

我不回家,馬丟丟是不會睡覺的。寫字是馬丟丟的功課,看字和教字是我的功課。區(qū)別在于,寫字是選修課,看字和教字是必修課。后來馬丟丟又增選了睡前認字,我經常在這門新增的必修課上睡著。這件事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半夜或清晨我發(fā)現自己跟一個毫無關系的小孩同床共枕。而且經常,這個跟我毫無關系的小孩摟著我的脖子。馬丟丟睜著眼睛的時候絕不會這么干,別說脖子,小手指都不會摟。他只是貼著我的褲管,讓胳膊摟著空氣。拿不拿開他的胳膊呢?每次不等我想好,天就亮了,馬丟丟也該醒了。一旦發(fā)現馬丟丟要醒,我就趕緊閉上眼。醒了的馬丟丟小心翼翼抽出胳膊,悄悄溜下床,溜進衛(wèi)生間。我則趁他去衛(wèi)生間的這段時間離開他的床、他的房間。馬丟丟不會說話,我們順利地避免了談起這件事,就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樣。

馬丟丟再次證明了他是個奇特的小孩。糟糕的教學絲毫不妨礙他天天向上。他認識的生字跟春日的韭菜一樣,一茬茬長勢迅猛,弄得我一愣一愣。我教過他那么多字嗎?在半夢半醒之間?難道這小東西就是傳說中的文曲星下凡?天賦異稟,還是神仙暗中相助?

頭一次,馬丟丟不在書房。寫滿字的宣紙整整齊齊碼在桌角。筆墨也已經洗凈、放妥。平時這些東西要等我示范完才收拾。小東西睡了,像預先知道我糟糕透頂的心情。馬丟丟的反常讓我有點緊張。我摸了摸他的腦門,又摸了摸我的,感覺不放心,又將我的腦門貼到了他的腦門上。體溫沒問題。呼吸順暢。脈搏跳得也比我好。

不用看字、教字,時間、空間自由支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其實我在家吃飯的時候極少,尤其是馬丟丟會自己弄吃的后。就算我在家吃飯,差不多也全是馬丟丟弄給我吃。五歲的馬丟丟對微波爐的功能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的開發(fā)利用。)隨心所欲的單身生活失而復得,這得多大快人心。

為了表現這份大快人心,我夸張地癱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癱到不能再癱的地步。讓每根肌纖維廢棄收縮、舒張功能,享受脂肪細胞的待遇,專撈油水,不再為骨頭、關節(jié)和五臟六腑的功能操心費力,讓它們愛誰誰。一句話,極盡可能讓自己舒服。我盯著電視,盯著畫面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努力做個輕松的旁觀者。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咯噔、咯……噔、咯……噔……的聲響。我向四周看了看,發(fā)現自己置身于一間巨大、空曠的廠房。機器堆了一地,操控型的、動力型的、生產型的、加工型的、監(jiān)測型的、換風型的、供給型的……各種各樣,一應俱全。它們同年同月同日出產,同一批次,同步運轉了幾十年,磨損明顯,加上不注意日常維護,看起來污濁、陳舊。那些聲響就是它們發(fā)出的,操控中心發(fā)布了停止運轉的指令,這些大故障沒有小故障不斷的機器先后進入了停工廢用狀態(tài)。生產、加工系統停轉帶來的危害尚未顯露,換風系統失靈導致的空氣凝滯率先令整間廠房向墳墓轉型。不吃不喝不至于立馬置人于死地,不呼吸卻能一步一殺。

我憋醒了,睜眼后第一件事就是坐直身體,開放氣道,劇烈咳嗽。肌纖維終歸是肌纖維,不是想不想當脂肪細胞的事,是能不能。電視畫面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在繼續(xù)他們的故事,不是我的。我關掉了別人的故事,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腳,琢磨究竟怎樣度過大快人心的時光。后來我洗了個澡,順帶洗了自己的襪子。又后來我去看了馬丟丟寫的字,好的打勾,不太好的在旁邊做了示范,并分別放好。再后來我走進馬丟丟的房間,上了馬丟丟的床,像平時那樣靠在床頭上。我掀開被子,看到了料想中的攥在馬丟丟手里的字卡。我很小心地抽出字卡,馬丟丟的眼皮呱嗒開了。他蟲子似地扭了幾扭,直到腦頂抵住床頭。

我睡著的時候,字卡又全撒在了馬丟丟臉上。

16我對小麥說明天再來,其實第二天沒去。我不知道怎么面對我心愛的姑娘,面對她驚恐的眼神,也無力承受粗笨的鋸齒和生銹的暗刺帶來的苦痛。我得糾正我犯下的錯,確保我心愛的姑娘認出的,是值得在那片日漸縮小的島嶼上擁有一丟丟立錐之地的孟哥,而不是通過武力強行侵占島嶼的孟哥。

足夠的勇氣、恰當的理由,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我可能永遠無法面對我心愛的姑娘。而屬于我的永遠比其他人的長。死神攫取了此刻和永遠之間的大段時間,給了永遠。

籌備足夠的醫(yī)藥費,我一直在做。“星期八”進入了良好的運營狀態(tài),但遠水解不了近渴。跨一步講,即使“星期八”賺了足夠多的錢,我就能坦然地取之用之嗎?這問題放過去根本不成其為問題。我是“星期八”的老板,錢是我掙的,有什么不坦然的呢?放在此刻,我還真沒辦法以如此理直氣壯地反問。因為“星期八”是荒年的一張餡餅、是雪中的一把炭?因為神秘的老烏鴉?因為毛丫頭?我也說不清。能讓我理直氣壯的是賣自己的房。公平交易,你情我愿。實際上在真實的交易中,我放棄了公平原則,讓了大利給買方,所以買方很快就找到了。我心愛的姑娘性命攸關,時間比金錢重要。

這事我沒告訴毛丫頭,原因是上次我把找好買主的事告訴毛丫頭后,她招呼不打就把買主給打發(fā)了。我說你憑什么啊?毛丫頭說憑我高興。我就無話可說了。防止意外再次發(fā)生的最好辦法是在生米做成熟飯前嚴守秘密。

我守住了秘密,小麥卻失蹤了,真正的失蹤。在我預約好了協和醫(yī)院的專家門診、訂好了去北京的高鐵票、打電話給小麥的時候,她的手機號變成了空號。我以為是自己的手出了錯,撥過五六次后,終于確信問題不在我。

我趕到鹿城小區(qū)。從11棟1101的門后敲出一張中年婦女的臉。我強烈抗拒她是小麥媽媽的可能性。感謝老天,她不是。我又暗自埋怨上帝,為什么不讓她跟小麥之間建立一絲除母女之外的聯系,而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小麥是什么鬼?我跟老牛租的房。

我廢了一番口舌總算討得了房主老牛的電話。撥出電話前,我真誠禱告,隨便老牛長什么樣,隨便他是小麥的什么人,只要能提供小麥的消息,我統統無條件接受。老天大約生了我的氣。老牛說他壓根不認識什么小麥,之前跟他租房的是個男的。

我問那男的叫什么?老牛說忘了。怎么能忘呢?怎么不能忘啦?他是你房客啊。他要是我兒子我倒是忘不了。合同呢?沒立。你租房不立合同?我立不立合同要你管?身份證復印件總有吧?沒有。你租房不留房客身份證復印件?我留不留身份證復印件也要你管?我不是那意思。我管你什么意思。老牛氣哼哼掛了電話。

天底下居然有老牛這么糊涂的人!雖說我也出租了一套什么也沒有的房,可我有毛丫頭。想到毛丫頭,希望的火苗復燃了。

該說的情況說了,不該提的要求提了,完事我老老實實張好了耳朵等。慷慨的笑聲并未如期而至。

不是讓你盯牢了,盯死了,別再讓她跑了嗎?毛丫頭大發(fā)雷霆,似乎失蹤的是她心愛的姑娘。

我啞口無言。毛丫頭先聲奪人,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表明她不再管閑事?這不像毛丫頭的作風,以我對毛丫頭的了解,她不想管就不管,絕不會跟我兜圈子。可不為這個,毛丫頭超乎尋常的反應又為什么呢?

毛丫頭也失蹤了。接連幾天電話不接,人不在公安局。我向其他警察打聽,迎來的眼神個個雷公電母。

17我又一次坐在十幾層高的樓頂。我說過這一天。坐在高處,向下俯瞰,構想著帕尼尼面包、短發(fā)、黃藍兩色吸管、奔馬指節(jié)、天鵝、黃昏下的芭蕾、購物、晚餐、布拉格之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開始后悔,后悔沒跟小麥、我心愛的姑娘度過這樣的一天。我費心費力,忙碌在貌似更有用的事情上。最終,所有的忙碌比構想的畫面更像霧,說散就散。我失去了緊緊環(huán)抱我心愛的姑娘、在心驚膽戰(zhàn)中等待天光放亮的機會。如果有可能,還是把可以實現的構想實現,放進記憶庫小件寄存為好。實實在在的發(fā)生和存在不會說散就散。日后,它們會給漸朽的生活帶來一抹色彩。

如果時鐘能夠倒撥,如果……我曾經做過假設,那時的回答是我依舊會犯同樣的錯。經歷過失去,嚼著苦果的此刻,再做相同的假設,我真能克服掉對死神迫近的恐懼,選擇晏然自如地度過24小時嗎?斬釘截鐵的答案沒有出現。所以,所以,更大的悲苦在于,道理吃透了依舊做不到。

有完沒完,有勁沒勁?毛丫頭邊說邊跟我并排坐在一起,兩條腿在半空悠蕩。她也悠蕩得太隨心所欲了些。

我說,小心,別把鞋悠掉了。

悠掉了你賠。

讓我自己坐會兒,回頭再跟你逗。

只怕你聽了我的話,這輩子都逗不起來了。

我胸口一陣砰砰,沒人比毛丫頭更清楚我在意什么。

好消息、壞消息,先聽哪個?算了,還是我拿注意吧,先說壞的。

為什么?我知道毛丫頭百分九十九得說哪兒那么多為什么,豎好耳朵聽著,可我還是問了。

毛丫頭卻說,小時候,要是有糖果吃,我總是把它們排成隊,從最最喜歡的排到不最最喜歡的,然后從不最最喜歡的開始吃。

換我肯定從最喜歡的吃起。不喜歡的吃它干嗎?

不是不喜歡,是不最最喜歡。

缺嘴?

缺。

缺缺吧,糖果那種東西本來就沒營養(yǎng),爸爸媽媽不讓你吃是為你好。

跟營養(yǎng)無關,孤兒院沒什么糖果。

你……是孤兒?!我相當驚異。

毛丫頭像平時一樣,翻著眼睛,霸氣地說,你有意見?

沒有。就……覺得不像。

那你覺得孤兒該什么樣?

我覺得,覺得……他們……

讓一個連豬跑都沒看過的人回答豬肉的味道確實難了點。算了,言歸正傳,說壞消息。

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

準備好了?毛丫頭一臉鄭重。

我點頭。

從目前掌握的證據看,我們有理由相信,小麥對你的接近是個局,騙局。馬兵借你的三十萬在這個局里充其量是一次對你的試探,他們的真正目標是之后的四百萬,被小麥的同伙卷走的那四百萬。馬兵在這起詐騙案中的涉案程度尚待進一步偵查核實,應該說他既是犯罪嫌疑人也是受害人。可以確定的是,小麥是這起詐騙案的主謀之一。

我的樣子肯定和傻瓜無異,不然毛丫頭一雙雪亮的小彎刀上不會閃爍柔和之光。毛丫頭再度開口,這個詐騙團伙共十一個人,流竄作案,足跡遍布全國,已經落實的案件不下幾十起。截止到目前,落網了九個,包括卷走你四百萬的那家伙。小麥和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在逃。馬兵不是團伙成員。從臥軌自殺的情節(jié)看,他應該沒有入伙的打算。他跟小麥在騙你這起案件中屬于彼此利用,各取所需。

毛丫頭停下來,看了看我問,你還好嗎?

我點了點頭,在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情況下,我的點頭相當于放行信號。但我根本沒料到放行過來的是架F22。

小麥是馬丟丟的媽媽。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毛丫頭問,沒話說?

我有很多話想說。這些話本該從大腦起飛,風馳電掣飛經嗓子眼兒,沖口而出,排成戰(zhàn)斗隊形,向毛丫頭發(fā)起猛攻,直至將毛丫頭打敗,打得她挑白旗投降,坦白交代剛才說的純屬子虛烏有。可它們沒有,沒有像戰(zhàn)斗機一樣飛出去跟毛丫頭迎面作戰(zhàn)。它們變成了一柄柄凌厲的鏟子,向立在我大腦中心的那朵干凈、美好、帶雨的蓮花下了手。一下下,輪番鏟動蓮花的根莖。粉白的根莖是我心愛姑娘的美好手臂。它們秉承了我心愛姑娘愛害羞的秉性,害羞地秘密地擁抱著我的神經,和我的神經長到了一處。我看到粉白手臂上的血,感到了鉆心的疼痛……

毛丫頭一言不發(fā),陪我在樓頂上坐到天黑。我以為時間凝固了,結果天黑得似乎比平時早,也比平時黑。這讓我覺得好過了些。估計毛丫頭的感覺跟我差不多,因為她又開始說話了。毛丫頭先補充說明了好消息——小麥沒病。應該算好消息吧,不管怎樣,小麥不用死了。我心里這么想,但什么也沒說。毛丫頭還說據小麥的同伙交代,小麥一度厭倦了詐騙生活,曾經脫離團伙一年有余。毛丫頭揣測,小麥大概想過讓生活安定下來,不過同居和懷孕讓她的想法再次發(fā)生改變,正式婚姻生活尚未開始,她就對婚姻產生了厭倦。所以生下馬丟丟后,小麥重操舊業(yè)。毛丫頭講述到這里突然問,也許小麥也曾被你的真情打動過?某個瞬間,你感覺到過嗎?

我正在經歷粉白根莖和神經的剝離,完全分辨不清哪里是粉白根莖主動擁抱神經,哪里是神經強行鎖繞根莖。唯一可辨的是那句我會還你的。一分不少還你。小麥以為我識破了她騙子的真面目。

大概擔心我的覺悟,毛丫頭教育我別太恨小麥。她說小麥長成這樣,不全怪小麥。享受不到正常家庭溫暖的孩子普遍缺乏安全感。我問毛丫頭難道小麥也是孤兒?毛丫頭給予了否認。不過據她了解,小麥的父母一個嗜酒如命一個視賭如命,倆人常年以小酒館和麻將場為家。只管生不管愛,對孩子來說這樣的父母有也白有,很難長直溜兒。我說,我看你長得挺直溜兒。毛丫頭說,那是,有幾個能像我這樣啊。這是我熟悉的口吻。毛丫頭無聲地笑了。別問我我怎么知道的,天確實很黑,我就是知道。

關鍵是好心人收養(yǎng)了我,給了我一個家。家。毛丫頭像含著最最喜歡的糖果陷入了沉默。黑暗中,她的兩只腳丫交疊在一起,悠悠蕩蕩,像一個舒服的小秋千。

后來我打破沉默,讓毛丫頭跟我說說 “星期八”和老烏鴉的事。毛丫頭摸了摸我的肚子,恨鐵不成鋼地說,窩著食呢,再往里塞東西,撐破了怎么辦?再說你還沒干出樣來呢,憑什么提要求?毛丫頭一擰身,收腿到坐臺里面,站起來,揉著屁股說,鞋沒掉,坐得臀下垂了。我說我賠。毛丫頭說你賠不起,還是賠我頓晚飯吧。我說明天好嗎,我想再坐會兒。毛丫頭說,行吧,別太久,早點回家。我沖毛丫頭背影喊,為什么總催我回家?毛丫頭說,家本來就是用來回的。我問,就這一個原因?毛丫頭反問,這還不夠嗎?

18我在門口站了許久才掏出鑰匙。我很為難。進家后發(fā)現是我多慮了。馬丟丟這個奇特的小孩善解人意地睡下了。我在他臥室的門口站了站,終究沒往里走。我有點害怕看到馬丟丟的臉。我又在書房門口站了站,遠遠地看著那疊宣紙,決定翹課。以后我會一直翹課下去。我想我最該干的是給自己弄口吃的,于是去廚房,在走進廚房前,被餐廳餐桌上的現成飯攔住了腳步。

我沒少吃馬丟丟做的飯。多數是早飯,午飯晚飯則經常在外邊解決,尤其接手“星期八”后,不用起早,貪黑卻不可避免。馬丟丟怎么知道我今天沒在外邊吃晚飯呢?我突然意識到其實他不是第一次料準我的動態(tài)了。他是個奇特的小孩不假,微波爐這種東西就像玩具,孩子對玩具的玩法有無師自通的本事。但那些半成食品的具體加工要求他是怎么搞懂的呢?而且最近,馬丟丟開始抱著字典,依靠拼音自學生字。好吧這不算什么,問題是拼音我還沒教全他呢。我在味道不錯的晚飯里嚼出了越來越多的疑問。答案不重要了,過了明天,所有疑問,想到的沒想到的,將統統清理出我的生活。

這一覺我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馬丟丟正在擦地,汗珠出了一腦門。我說,小子,你才五歲,做這么多事干嗎?想當三好學生啊?馬丟丟低著頭,貼到了我的褲管上。我的嗓子不舒服起來,撤開一步我說,換衣服,帶你出去玩兒。

要不要帶上小板凳和鏡子?想了想,我決定還是算了。一個半小時后,我?guī)еR丟丟來到跟朋友約好的金星廣場。我兜了一圈,沒見朋友人影,后來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孟哥,我過不去了。我說你什么意思?人我都給你帶來了。他說,我和我老婆又商量了商量,覺得還是抱養(yǎng)個baby比更穩(wěn)妥。五歲小孩記事了,怕養(yǎng)不親。我說,你昨天不是這么說的。他說,是。情況變了。今天早晨我老婆的表姨剛抱了個小家伙來,剛出生的……手機傳來小嬰兒的哭聲,接著是女人的笑聲、哄逗聲、一驚一乍、大呼小叫以及東西落地的脆響,一片人仰馬翻。朋友說,孟哥,我這兒有點忙,不多說了啊。我嚷道,你少跟我扯……他確實沒跟我扯,手機斷了。

發(fā)生了昨天的事,我不可能再讓馬丟丟跟我生活在一起。就算沒有昨天的事,送馬丟丟走也早就板上釘釘了,或早或晚,等機會而已。昨天之前我一直在打聽,尋找合適的兒童福利機構和具備法人地位的民辦機構。昨天,毛丫頭離開后,我臨時改了主意,我想給馬丟丟找個領養(yǎng)人。我坐在樓頂,跟朋友在電話里敲定今天帶馬丟丟來給他看看。合適,他直接帶馬丟丟走,領養(yǎng)事宜他自會去辦。哪成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個嗷嗷待哺的小baby。

事黃了,我的心口砰砰一通亂捶,震得耳朵嗡嗡響,全身細胞在擊鼓鳴冤。它們全部做好了做回單身漢的準備,特別是經歷過殘酷剝離、傷痕累累的神經纖維,強烈要求快刀斬亂麻,拖延一秒都不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目光在廣場上狂奔。

烤紅薯!我的聲音特別大。

不約而同,馬丟丟眼睛一亮,我心口一閃。馬丟丟眼里亮的是紅薯的影像。我心口閃的是紅薯的衍生物,看不見摸不著,仿佛電流,自心口沿胳膊刷地通到手上,手飛快地掏出十塊錢,猶豫片刻,換成了一百的,塞進馬丟丟的小手。

買最大的。我說。

馬丟丟剛離開我的褲管,我們之間就涌入了湍急的人流,世界上最急的河流。馬丟丟 開腿,一路快馬加鞭。人流寬闊起來,刷刷刷,嘩嘩嘩,一個人就是一朵浪花。浪花又多又急,多到稍不留神就把視線里的人看丟了,急到一米八高、一百四十斤重的石頭也難免不被沖跑。四肢的肌肉瞬時繃緊,單等發(fā)令器一聲響,合情合理地被沖跑。

倒計時進行中,三、二……我利用最后一秒看了下馬丟丟。這個奇特的小孩,好像突然被蝎子螫了,小手趴在紅薯上一動不動。而他的小細脖子卻像挨了鞭子的陀螺,發(fā)生了極速擰轉,擰轉到九十度又卡了殼。馬丟丟的小身板僵挺著,跟曹奶奶僵挺在拐棍邊時一模一樣。

浪花阻擋著我的視線。一朵朵,匯聚成巨浪,連天波涌。我感覺到了巨大的推力,繃緊的肌肉一觸即發(fā)。時間貌似受到馬丟丟的傳染,卡殼了,發(fā)令器的那聲響一直沒來。后來,馬丟丟蔫頭耷腦站在烤爐前,背對著我,小身板被手里的烤紅薯墜歪向一側,要摔倒似的。

馬丟丟!磨蹭什么呢?我朝小身板喊。

電流飛到了馬丟丟身上。蔫秧茄子似的腦瓜彈了起來,小細脖子帶著小身板刷地擰轉一百八十度,小東西比電動火車還快直沖了回來。馬丟丟又貼在了我的褲管上。我的腿又沉得要命了。一米八高、一百四十斤的石頭長出了植物根莖,鉆入地殼,和地心引力掛鉤,再急的人流、再大的浪也沖不跑。

馬丟丟紅薯吃著,小嘴吧唧得山響。

注意素質。我很嚴肅地警告。

馬丟丟揚起下巴。

看什么看?沒見過?

馬丟丟笑了,傻乎乎的。他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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