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見的黑（組詩）

吳曉慧

一個村莊的秘密

深夜后退的方向

磷火

擦亮第一座跳躍著的墳頭

最后一片半開墾的荒地

埋下整個村莊的骨骼

傍晚

一只蒲扇伏在西邊納涼

小腳老太結束掃墓 一天一次

她活了一百歲

二十世紀一張裹腳布的長度

被皺紋條條揉碎

再嘗一遍紅高粱

佝僂的脊背卷起黃沙 河流邁過

破曉黎明

她翻出三十年前的舊泥土

再看一眼初戀

雜草的田壟上

癌細胞遼闊

最下面 老村長舉著族譜

朗讀生死

交 易

在猝不及防的秋天，稻草人掬著一連串的身份

證號碼

布下天羅、地網，田鼠、鳥雀無處遁逃

秋海棠拔了拔身子，孤軍與上帝談判公平

上帝只睜著一只眼睛，另一只還在夢蝶的路上

他拿秋天交換高粱、谷粒、麥子以及所有的隱

喻

失 重

我回到村莊

尋找屋前的老槐樹

半截樹樁上

一只烏鴉悉心雕琢年輪

我蹲在上面找好角度

烏鴉一樣漆黑

一顆房頂鋼筋上的塵土突然驚醒

譏笑這棵最后死亡最先活著的

槐樹和它身體里的童年

得了哮喘的河流只能咳嗽

爺爺的風濕患了好幾十年

疼痛和整條河流一起迂回反復

一聲門鈴打斷一條黃狗響亮的噴嚏

父親的煙頭終于要燃盡貧窮

年歲里計算宴請親戚的花銷

將鼓起的紅色腰包加速豐腴

鱗次櫛比的新式樓房

壓倒坍圮后的老泥墻

天空太低

我終于看不清我的村莊

誰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丟了它

后來我丟了整個村莊以及

村莊的整個年齡

和靈魂一起失重

我所看見的黑

我所看見的黑

開始張牙舞爪

后來貧困無吟

所有的聲音穿過兩個黑點

所有的事物都在身體深處

二十三點五十四分我坐在城外

城外最明亮的只有我琥珀琉璃的眼睛

愛在路上，白在蔓延

我和孤獨相呴

一個黑點爆破，另一個黑點老無所依

流蘇狀的殘骸劃過

我不小心從另一個點聽見天堂的聲音

后來整個夜晚就綢緞一樣絲滑柔軟

唯一的希望就只是一根火柴的溫度

三 月

我病了很久

病毒在碎骨里結痂

一只蜥蜴草叢中顫抖

一朵桃花使它的瞳孔縮小又放大

一九九二年的驚蟄

我也這樣病著

產婆驚天動地地叫喚

哭聲排開 第二十個三月

受凍一冬的樹蟻

拖著潮濕的身子

逐字逐句列起我的生辰

血液躲進泥土向上攢動

傷口抖落

我調好焦距

追逐春分

遠不過西伯利亞

在西伯利亞流放了三年

穿著我草編的鞋，天寒地凍

卒吏大聲厲斥，皮肉綻開

東邊到西邊，傷口愈合很快

老人堅定鏗鏘的眼神

就近沉落：孩子，最遠

遠不過西伯利亞

一個六月，陽光很好

我磨去老繭，被無罪釋放。飛奔疾走

踏著結束搬運的青色石頭

為了幾個數字去尋找一個名字

后來我的旅行僅僅為了一個名字

和當初去西伯利亞的途中一樣，心情如釉

我的旅游鞋很干凈，每天拭了好幾遍

兩年了，離開西伯利亞的孩子

突然忘了怎樣用草鞋行走

善良的老人啊

遠不過西伯利亞

是比謊言更加古老的溫熱

尷 尬

來到一個新的城市

我全副武裝

走貫單行道上的年齡

雙行道上

忘記左顧仍要右盼

風從N個方向來

我在一個方向里等你

谷子筑在夢的梢頭

影子拋棄重量流竄身后

沒有溫度的名字不是名字

沒有月亮的夜晚不是夜晚

藍是虛假的藍

這時的夜鶯忘記了歌唱

最深處 兩片葉子拽緊脈絡

其他同伴紛落塵泥

責任編輯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