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字終身可行

聽聞陳恕老師走了的時候，我正在診所做牙齒，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雖然前一天晚間吳青老師從醫院回到家中，說他們已決定不做任何對身體創傷性的搶救，我便已知，這幾乎是最后的決定了。我在牙科診所發了這個唁函：

又走了一個親人。陳恕是教授、朋友，我則感覺他是親人，和他在一起，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有一種親近感。我們是在建立和管理冰心研究會與冰心文學館長達二十余年的歲月中，建立起的這種感情。陳恕對我的支持和關愛，我將銘記終生；陳恕對冰心研究會與冰心文學館建立的功勛，將永遠記在人們的心中。

我與陳恕相識，皆因冰心，他是冰心的女婿，我是冰心研究會秘書長，有關冰心的事務，都是通過他的聯系，以至于我的電話，吳青接到，不等說明事由，便傳來呼喚：“陳恕，王炳根電話。”我的電話，少不了就是查資料、要書、題字、約稿、找人、詢問電話號碼與通訊地址、介紹拜訪者和采訪者等，事無巨細，陳恕總是耐心地聽，謙和地講，不急不慢，穩穩妥妥，電話打完，事情多就落實了。

1992年12月24日，冰心研究會在福州成立，巴金出任會長，我作為秘書長，實際是發起人與具體操辦者。為了答謝有關領導與學者，計劃贈送他們一本冰心著作，重要者最好有冰心簽名。人民文學出版社恰好有一本《關于男人與女人》正在印刷，陳恕答應與之商量，看能不能提前做出200本。果然，會前一天，吳青、陳恕與張鍥、周明、舒乙、李幸等人飛到福州，同時帶來了200本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新書，其中有部分按照我提供的名單，由92歲高齡的冰心題款簽名。我在打開簽名本時，發現鈐上冰心印章之處，均有一方小小的手紙，原來，是陳恕在鈐印時墊上的，以免被蓋上的書頁模糊了印章（實際上，冰心贈書、題字的印章，絕大多數是陳恕按照審美要求鈐蓋的，除宣紙外，都要墊上一方手紙，以保證冰心印章的清晰美觀）。成立大會的當天，每位來賓都得到了一本提前出版的新書（版權頁是1993年4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為冰心研究會成立大會增添了熱鬧和喜氣。

冰心研究會成立后，舉辦了一系列的活動，兩項大的是“冰心生平與創作展覽”與“冰心作品書法與繪畫大展”，陳恕都為展覽提供作品、版本，而對展覽卻無任何的特殊要求，一切由我安排。兩次開展前一天，陳恕都專程從北京飛來，代表冰心講話，對主辦方致謝。冰心文學館奠基與開館，陳恕與吳青老師均到場，宣讀冰心的書面發言。現今掛在門前的“冰心研究會”“冰心文學館”兩塊金質銘牌，都是趙樸老的手跡，也是陳恕的功勞。冰心文學館在選擇館址時，遇到很大的困難，我寫了好幾個報告給中央有關領導，都是陳恕送達并取回批示件，沒有他的“通天之手”，我的報告根本送不到高層領導的手上。最終是冰心故鄉長樂接納了冰心文學館。當我在電話中告知時，陳恕沉默了一下，說，這樣你們的工作就會麻煩一些，畢竟福州與長樂有段距離。我在感謝陳恕老師的體諒時，已無話可說了，一年半時間的努力，其間的辛苦、困頓甚至受辱，他都清楚，也都出力解決，最后總算落實下來了。所以在冰心文學館奠基典禮的致辭中，有一句表揚與肯定我的話。

冰心文學館的管理，冰心的家人并不介入，這是最大的支持與信任。一些名人館往往會出現與家屬不同的意見分歧，我們沒有出現這種情況，怎么做，冰心家人都同意。我曾主持四次“冰心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會中各種意見都可發表，家人不做任何的限制，并且鼓勵不同的見解，對年輕人的觀點更是重視。當然，不可諱言，時間長了，有些事情也有不同的立場與觀點，吳青若有言辭，陳恕則會出面打圓場，吳青講話有時尖銳一些，陳恕均以平穩的手勢提示。在一些場合，吳青與陳恕的性格形成鮮明反差，但他們卻是天生的一對，默契而親密，有時陳恕勸阻了一下，吳青則會報以微笑，甚至拍拍夫君，言“我的陳恕”，無限恩愛與理解盡在四字中。陳恕走后，朋友聽聞，發微信求證，并淚言：多儒雅謙和的人，不像吳青那樣犀利，我回復曰，謙和君配犀利奶，相輔相成，只是現在平衡失去了。朋友讓我勸勸吳青，我說，吳青豁達，說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要繼續往前走。

吳青老師在看到我的唁函后，曾回復：“炳根和建業，謝謝你們，我們在長樂你們總請我們到你們家去住，看你們的貓貓。”她說的是與陳恕到冰心文學館參加活動時，只要得空，我便請他們到我的根舍小住兩日。我們有個共同愛好，喜歡貓與狗。我家里的貓咪圓圓、點點，他們一來，更是被寵壞，有空便叫來“擼”一通，撓背、打屁屁，還曾在早間帶蘇格蘭牧羊犬佳佳，上高爾夫練習場散步，人與人、人與動物，都像一家人。冰心家的貓咪咪，是老太太晚年的陪伴，相互依戀，感情至深。老人走后半年，咪咪抑郁而終。應我的要求，吳青、陳恕請北京動物園將其制作成標本，陳列在館中復制的冰心會客廳里。而咪咪用過的貓窩，陳恕從北京背到廣州開會，會后背到福州，時至今日，圓圓、點點一到冬天，便在這個貓窩相擁而臥。

很多時候我需要去北京麻煩陳恕老師。

說麻煩，是因為有些事情本非他分內之事。陳恕是北京外國語學院教授，主業愛爾蘭文學研究。愛爾蘭是個小國家，卻出現過對世界文學產生重要影響的作家與詩人，如詩人葉芝、小說家喬納森·斯威夫特，尤其是詹姆斯·喬伊斯，僅他的《尤利西斯》這部天書，就足以讓研究者投入終生。我手頭上有蕭乾、文潔若先生有意贈送的他們翻譯的《尤利西斯》再版修改手本，而這本天書的“導讀”本的作者，便是陳恕教授。沒有這個導讀本，我要接近《尤利西斯》，道路可能更漫長。幾次與他談到愛爾蘭文學，他幾乎是如數家珍，可見投入的精力與時間，當然更有他的執著與才華。而我到北京找他，通過他找人、會冰心、找資料，難道不是麻煩了這位大學者？但他卻是事事入心，無微不至。

現在冰心文學館陳列在復制的冰心客廳中的沙發、方桌與座椅，是我最早從冰心家里“搬來”的。那時，館尚在籌備中，收集實物是重要內容。那套沙發為1951年冰心與吳文藻從日本歸來后，在天津購下，一直使用到20世紀90年代。我與陳恕商量，由我出資購買一套新沙發，換下這套舊沙發，運到福建，一旦館建成，是非常有意義的展品。陳恕同意了，他親自到市場去挑選了一套沙發，告訴我，不能太高，也不能太軟，太高太軟都不適合老人坐。沙發運回，冰心得知，到客廳看了看，思想有些轉不過彎來，對我說：“我的沙發被你搬走了，這套沙發又是你買的，我不是沒有自己的沙發了？”我告訴她：“你的沙發被我搬走了，我用這套新沙發換你的舊沙發，這套新沙發就是你的了。”老太太還是沒有理清，陳恕便替我解釋，老太太這才推著輪椅走了。陳恕不僅為老人選購沙發，替我解釋，到了打包、搬運時也來幫忙。那時運輸不像現在方便，得向鐵路部門申請集裝箱，陳恕都一一替我辦了，直到將集裝箱運到車站。

自1923年發表《寄小讀者》之后，冰心與小讀者的通信不斷，信札成箱成袋，有的小讀者變成老讀者了，成了各路名人，依然有書信往來。冰心文學館，接收、保管冰心的書信是重要的職能之一。1996年冬天，我到北京出席第五次作代會，只要有空閑，便去冰心家整理書信，而我一去，陳恕已先將要移交的書信，一個紙箱一個紙箱地裝好，并且告訴我，哪些是重要的書信，哪些是一般小讀者的來信，我根據他的提示，再做整理，捆扎紙箱，等會議結束時，整理出了30多箱的書信。離開北京那天，陳恕又替我找了汽車，一直送到機場。這批書信成為珍貴收藏，更是第二年冰心文學館建成開館后的重要展品。

20年前我寫作《世紀情緣：冰心與吳文藻》，要做一些采訪，包括費孝通、雷潔瓊、林耀華、陳永齡等，陳恕老師一一為我聯系，并且騎自行車（我們一人一輛），帶我到費孝通、雷潔瓊家去拜訪。當他知道我要寫這部詳細的合傳，表示贊成的同時，還說，你會寫好，你有基礎。其實，我這個基礎在很大的成分上，是他幫助打下的。而他的《冰心全傳》也提供了一些我所不知的線索與史料。

冰心研究會成立后，我每年都到北京拜會冰心先生兩次以上，有時還陪同省里的有關人員拜訪，無論是在家還是醫院，都要麻煩陳恕老師，有時因為領導或媒體拜訪，還得提前做好安排，會見時他總是在場，介紹、照相、錄音、鈐印，忙個不停。老太太有時調侃小女兒，說：“吳青是人民代表，我不是人民，她不為我服務。陳恕好，比兒子還親。”我時有請教與求證一些問題，老人或聽不清，陳恕就在一旁轉述。我現存有關老太太最珍貴的兩件東西，都是陳恕為我留下的。一個是一幀與冰心交談的照片，陳恕看我為許多人拍了與老太太的合影，我自己的卻很少，一次他趁我與老太太交談，說，相機給我，給你們拍個談話的照片。這才留下了一張現在經常使用的我與冰心交談時的照片。另一個是題字，也是因我為許多人求過字，但我自己卻是沒有，陳恕也注意到了，一天趁著老太太心情與精力都好，讓她為我寫了林則徐的名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款為“炳根鄉親留念”，現在就掛在我的書房里。

也許是同樣的道理，陳恕不知為多少人安排老太太題字，更不知道鈐過多少次印章，他自己卻未敢有勞老人。一日，冬天暖陽，老太太心情好，提筆主動為陳恕寫字：“謙卦六爻皆吉，恕字終身可行。”前一句出自《周易》謙卦，后一句出自《論語》，意為：只有謙卦在六爻都是吉卦，謙虛退讓可以無往不利；恕為寬恕、仁愛與慈悲，終身皆可奉行。這個題字，既是對陳恕謙遜、恕仁德行的褒獎，也是對陳恕的祝愿。

世界福州十邑同鄉總會旨在鼓勵海外炎黃子孫的華文寫作，因此設立了“冰心文學獎”。數次頒獎我都與陳恕共同出席，前往泰國、馬來西亞、俄羅斯等，最后一次是在印尼雅加達。會后，我們一道去了巴厘島，那時他已患病，做過微創治療，但精神很好，我們還一起下到太平洋的海水中游泳。當乘坐的小游艇在近赤道透明的海水中劃過時，我們都被水天相連的景色迷住，留下了許多照片。上岸時，我不讓陳恕埋單，但他堅持AA制，說，這些印尼盾留下也沒有什么用。

最后一次與陳恕合作，是《冰心日記》的簽約。經過較長時間的收集與整理，作家出版社決定出版冰心日記與家庭賬本。年初去北京，約吳青、陳恕老師見面，他們在眉州東坡酒店請吃飯。見到陳恕，他已消瘦多了，說話的中氣也顯得不足，但依然很仔細地聽我講冰心日記整理的情況，認為這是做了一件好事，《冰心全集》中沒有日記，現在整理出來，單獨出版后還可收入全集。并且告訴我，“家里還有三本晚年的日記本，也一并收入吧。”一切都按出版流程加緊做，并且與責任編輯袁藝方商定，《冰心日記》出版時，一同去看陳恕老師。沒有想到，由陳恕最后簽約的《冰心日記》，書未出，人已走。

一個月來，時常想著與陳恕老師的交往，老太太的“謙卦六爻皆吉，恕字終身可行”，真是概括了陳恕的一生。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