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澤友 圖/喬啓明

川鹽古道,中國歷史上一條可與茶馬古道、南方絲綢之路媲美的重要戰略性物資運輸通道,主要涵蓋四川、貴州、云南、湖北、湖南、重慶“五省一市”。這條古道曾經對中國內陸的商貿流通、文化交流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如今,古道的繁榮已成為過往,但作為一條以鹽運文化為特色的文化線路,其文化價值正被人們重新發現。
而川黔鹽道,則是川鹽古道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貴州對外交通的主要通道,曾經串聯了古鎮、會館、鹽道、鹽號、驛站等一個個豐富多樣的文化珍珠。
今天,川黔鹽道上的這些文化珍珠或沒于荒草,或毀于人禍,大多已成殘破的遺跡,黯然失色;也有不少經過修復或重建的遺址,但已失魂落魄。唯獨貴州思南縣城的周和順鹽號,雖歷經百年風云變幻,至今依然傲立烏江之畔,成為川黔鹽道最后的見證者、守望者。
“世界鹽業莫先于中國!”據《中國鹽政史》,中國鹽業發源最早可追溯至神農時代,煮海為鹽的夙沙氏,號稱鹽宗,拉開了中國鹽業的歷史序幕。
然而鹽業真正作為一種產業并成為一個國家的戰略資源,大概得從漢代開始,從那時起,鹽業作為政府的經濟命脈,被歷代王朝以專營之名牢牢掌控,構成了歷代王朝的主要財政支撐。
四川,因為出產井鹽而曾經在中國鹽業版圖中占據著重要位置,出產食鹽主要輻射中國西南、中南一帶地區。伴隨著鹽業流通與貿易,以及鹽業帶動的其他物資流通,一條覆蓋了中國西南、中南多地的川鹽流通網絡逐漸形成,以水路為主,陸路為輔,這就是今天的川鹽古道。
貴州不產鹽,歷史上所需食鹽主要來自川鹽、淮鹽、粵鹽和滇鹽,其中以自貢井鹽為主的川鹽比重最大。
在漫長的鹽業流通過程中,川鹽入黔四大鹽岸逐漸形成—永岸、仁岸、綦岸、涪岸。
仁岸鹽道,以四川瀘州合江縣城為起點,以貴州仁懷茅臺鎮為終點,主要線路是合江—赤水—元厚—土城—二郎灘—馬桑坪—茅臺。

◎每道大門的門扣都各有特色
永岸鹽道,經永寧河至瀘州敘永縣,再由敘永運往貴州,此運程主要分為兩條路:一是雪山關到瓢兒井再到大方、織金、普定、安順、永寧、鎮寧;二是敘永到赤水后再運至畢節、大方、黔西、威寧、水城、興義及盤縣。
綦岸鹽道,自重慶江津所屬之江口起運,溯綦江上運至貴州遵義桐梓縣屬的松坎起岸。
涪岸鹽道,以重慶涪陵為起點,溯烏江經彭水至酉陽的龔灘,由龔灘經貴州沿河、思南進入貴州腹地。
依托四大鹽岸,川鹽源源不斷進入貴州,織就了一張龐大的商業流通網絡,帶動了食鹽之外更為廣泛的商業貿易,并衍生了一個個重要的運輸與貿易節點——大大小小的集鎮甚至城鎮。而伴隨著密切的
貿易往來,文化的交融互動潤物無聲,各種各樣的會館、寺廟、商號、鹽號等等,在一個個城鎮誕生。其中,鹽號是鹽業貿易的直接產物,它是鹽業流通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承擔著食鹽的運輸、中轉與批發。

◎宅院深深

◎鹽號背靠安化老街
鹽號是鹽業流通中最活躍的實體,演繹著中國傳統鹽業的興衰故事。周和順鹽號,就是涪岸至思南的烏江航道上林林總總的鹽號中的一個。
2018年的早春,記者來到貴州省思南縣,得以探訪這個慕名已久的百年鹽號。
鹽號坐落于烏江西岸思南老城盧家碼頭,坐西向東,面朝烏江。
安化街邊,周和順鹽號以及一旁的永祥寺遺址,被包裹在一片陳舊雜亂、高低起伏的水泥樓房之中,一圈灰白的高墻和屋頂的青瓦,將鹽號和周遭的住宅樓嚴格區分開來,在凌亂的老城中顯得從容不迫。
鹽號前修建了一溜兒非城非墻的濱江建筑,阻隔了鹽號與烏江,再也無法坐瞰舟楫往來、商賈鱗集。站在建筑物頂部的步道上,一側就是淺淺的烏江,江水慵懶、平靜,擱淺著無人的小船,倒映著對岸稀疏的高樓和山峰;倒是江心一株孤獨的柳樹,吐出了一樹淺綠的新葉,在滿目的灰色中透露著生機。
如果時光能夠回轉,我們或許能夠親眼目睹思南這個上接烏江、下通蜀楚的黔東北商業重鎮的昔日繁華,而今,思南在現代交通體系中被邊緣化,顯得沒落和沉寂,當年的芳華盛景已隨烏江之水滾滾而去。矗立江邊,人們已經無法想象當年滿載井鹽的貨船從四川涪陵進入烏江抵達龔灘后,又如何歷經險灘激流輾轉運送到這里,然后源源輸送到貴州內陸山區。

◎周和順鹽號創始人周鎬璜
據清《思南府續志》記載:“自蜀五硐橋鹽井運涪入黔,兩易以達思南,分道散售石阡、銅仁、鎮遠,各府皆引地也,計歲銷十數百萬斛”。川鹽經過思南中轉,覆蓋了現在貴州大約1/4的地區。有學人認為,明清至上世紀中葉,思南的鹽業貿易盛況至少持續了600多年。這600年間,造就了一個個鹽商世家,興起了一批批鹽號。從重慶涪陵到思南的烏江古鹽道,歷史上共有300多家鹽號,其中思南就有70多家。周鎬璜,就是烏江航道無數鹽商中的一員,道光年間,他創辦了周和順鹽號。
一個多世紀,雖不算久遠,但中國社會在這短短100多年的解構與重構,是數千年來少有的劇變。鹽號這個具有明顯時代特征的社會存在,必然在傳統社會的崩塌中走向衰落。當文化學者們試圖追尋那段蕩氣回腸的鹽業史時,才發現那些和鹽相關的文化遺存大多已被蕩滌得面目全非。

◎精致雕花 工不厭精
從涪陵到思南這條烏江古鹽道上,能體現鹽運史的建筑,如今僅存思南的周家鹽號。而周家鹽號的珍貴之處,不僅在于它完整保存了百年前的風貌,而且在于它的傳人還在,它的主人還在。
83歲的周業洪老人,正是周和順鹽號現在的主人,他孤獨地守護著祖父周鎬璜留下的這份家業,是周和順鹽號的第三代傳人。
當我們叩開鹽號的龍門,跨過鹽號高高的門檻之后,一個顯赫的鹽商世家的雅致與風范撲面而來,將我們帶入了另外一個時空。
“聲震武陵,檐外尤聞船號吼;氣沖霄漢,檻前但見大江來。”鹽號正堂大門一副后人留下的對聯,寥寥數語便勾勒了周家鹽號的非凡氣勢。
穿過前院,步入正堂,穿行于鹽號的天井、廳堂與廂房,一磚一木、一花一草、一桌一椅,處處顯露著到這個鹽商世家曾經的氣派和輝煌。
鹽號占地1500平方米,由石庫門、對廳、廂房、正房、廚房、鹽倉、花園、天井、龍門等構成,融住宅與鹽號于一體,共有大小居室20多間,除龍門曾經被毀重建外,其余建筑一應俱全,是一個典型的封閉式四合院。
四合院吸收了江南住宅“四水歸堂”平面布局特點,各屋面內側坡的雨水都流入天井,同時也融合了北方“四合院”之長。鹽號靠北,是主人的臥室;中間為堂屋,設有神龕,供奉著神靈祖先;堂屋與家丁房、廚房相連,并開有小門,專供家丁出入;東廂房為男子居住,西廂房為女子居住;房廳靠廚房一側,則主要布局鹽倉和家丁的住所,鹽號的倉儲和經營功能主要集中在這個區域。鹽倉修有暗道和明道兩個排水系統,防潮功能極強。
整個四合庭院布局考究、主客分明,體現著中國古代建筑的風水哲學,也體現著主人對宗法禮儀、綱常秩序的敬畏,是明清建筑的典型代表。
尤其鹽號里一個個精致的細節,不僅體現著主人的審美品位,也體現著明清建筑的精致文化內涵。這些細節主要體現在門窗與家具陳設之上。

◎百年前的“釘鞋”
在鹽號正廳的窗扇上,至今保存著“創業維堅,守成不易”“惟忠惟孝,克勤克儉”等纂刻,既是家史,也是家訓。
一扇扇縷空窗花雕工復雜,獨具匠心,題材多樣,涵蓋了明清時期流行的福祿壽喜、龍鳳呈祥、犀牛望月、歲寒三友等經典吉祥圖案,琳瑯滿目,栩栩如生,風雅備至,充滿濃郁的文化氣息。其中的浮雕、鏤空雕等工藝復雜精湛,堪稱一絕。
廂房的窗花冰裂紋,看似簡單,其實內涵豐富,寓意寒窗苦讀,功名不易,體現著書香人家的儒雅。
鹽號的古床更加考究:從正房到廂房再到客房、家丁房,每一間古床的形制與圖案都不相同,集浮雕、縷空雕等復雜工藝為一體,或雍容華貴、或簡約儒雅,堪稱貴州現存明清家具之最。據周業洪老人介紹,幾年前就有人想出200萬元收購其正房的古床,被其一口回絕。
鹽號至今仍保存著當年運鹽的木船、稱鹽的石砝碼等物件,是見證烏江鹽運歷史不可多得的文物。宅中擺放的幾條長凳也不簡單,是當年用于盤點銀元的“錢凳”,堪稱點鈔機的“雛形”。
后院長滿水草的石雕魚缸也不平常,缸體外壁上雕有古時傳統紋樣、花草和四只栩栩如生的蝙蝠。此外,還有一副對聯:“異草培安宅,池魚泄化機”。上下聯的各第四個字,連在一起,正好是清代思南府所轄的縣名——“安化”。
周老身體行動已不太方便,迎接記者的是聘請的一位女工,既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也幫忙看家護院。周老在鹽號的后廂房等候著記者的到來,他已經無法帶領記者一一參觀鹽號的每一個犄角,只能向我們敘述關于這個鹽號的傳奇過往。
老人用四個“三”來形容當年其祖父修建這個鹽號的工程之浩大:
整個鹽號建筑耗時三年時間;耗費了30挑銀子,一挑銀子相當于當時1200個銀元;運送修建鹽號的各種材料,運壞了三只大木船;祖父為建鹽號穿壞了三雙“釘鞋”。
今天,烏江再也聽不到鹽船的號子,思南盧家碼頭再也沒有川流不息的鹽幫與腳夫,鹽號里再也沒有忙碌的家丁,但周家鹽號依然凝固了一個漸行漸遠的時代。從精致的木雕、古樸的石刻、科學的排水系統到原汁原味的布局與陳設,這個融貿易和居家為一體的清代鹽號集歷史性、藝術性、科學性為一體,成為烏江航道鹽運最后的見證者,彰顯了思南厚重的商業文明和文化底蘊,是思南歷史、烏江歷史的活態博物館,也是川黔鹽道的活態博物館。

◎典型的四合院天井

◎鹽號里設有私塾

◎這間古床雕工之繁復匠心之精巧堪稱明清家具典范
歷史上的大多鹽號,要么在鹽業的頹廢中沒落,要么在政權的更迭中易主,要么在文革的洗禮中破壞,要么在城市改造中被拆除。周家鹽號能夠存留至今,歷經磨難與堅守。
解放初期,因為周業洪的父輩中有參加過抗戰的革命烈屬,因而使得鹽號沒有在土改中“被專政”;文革期間,周業洪將鹽號的不少家具陳設拆除搬到了鄉下,躲過了文革的劫難,文革之后才請來木工,將拆走的東西一一恢復原狀;文革后期,鹽號部分房產被迫出售給了思南縣工商局,但幸好改革開放之后又被周業洪先“租”了回來,最后回歸為周家的祖業。
但周家鹽號周邊的文化遺跡卻沒有那么幸運,思南的大部分文物毀于文革時期,文廟的一些柱子和窗子被拆毀,曾與周家鹽號齊名的“劉家統子”的窗子和家具大部被毀,而只有“周家鹽號”的受損程度較小。
周業洪原以為鹽號躲過了文革,不會再經歷風雨飄搖,因此多年來幾乎耗盡自己所有積蓄,用于鹽號的修繕。然而本世紀初思南縣興起的一波舊城改造熱,險些又將這個百年鹽號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2002年以來,由于思南縣城南區為老城區,縣政府擬對城南片區進行大規模改造,拆除該片區的所有建筑,修建新居和廣場,并計劃讓周家鹽號異地搬遷。此舉遭到社會各界的質疑,更是遭到周業洪老人及其家人的強烈反對。
直至2005年,時任貴州省副省長包克辛接到反映后,當即作出明確批示:思南的規劃一定要保住歷史的文脈。之后,貴州省建設廳和省文化廳聯合下文,明確要求對思南“周家鹽號”進行原址保護。鹽號最終得以保全。
2006年,周家鹽號被國務院核定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周業洪老人的一生,幾乎都在為周家鹽號而堅守,他和他的子女們為這座老宅的修繕和維護,耗資數以百萬計,而他本人,則為這座老宅殫精竭慮。老伴已經去世10多年,偌大的宅院只有老人一人居住,子女們大多只有逢年過節才來小住幾天,老人更顯孤獨。
鹽號幾年前裝上了監控,周老每天守在廂房里的監控電腦前,對接近鹽號的各色人等保持著警惕,若非熟人引薦,不會輕易讓人進入鹽號。
在與周老的交談中,我們能夠體會到這位老人的疲憊以及遲暮之年的蒼涼。他說,這座鹽號是周家的祖業,同時更是國家的遺產,光靠他以及子女們的能力,已然無力維護。
周老說,假如有一天他死去,最大的愿望就是這個百年鹽號能夠找到更好的歸宿。

◎周業洪老人的一生,幾乎都在為周家鹽號而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