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居酌酒杯邀月 治藝寫花鳥喚人
——憶平治先生

文/馬宏明

平治先生被癌癥奪去了生命，使家人痛失了可愛、可敬的親人，我們失去一位和靄可親的師長，貴州藝壇失去了一位非常優秀的畫家！

一

我于年前從友人處得知先生患病，言系絕癥，來日不多。但私心乞盼他能挺過難關，繼續生活、繼續創作，不久前省文史館還為他與蔣明澤、劉奇卡舉辦了一次小型畫展。開幕式那天，貴陽藝壇名家云集，舊雨新知近百人出席，對三位畫家評價甚高。平老師亦抱病參加，眾人見其身體消瘦，虛弱了許多，發言時聲音極微弱，全無往日風采。總之精神極差，我與他握手寒暄時，感覺冰涼的手也有所無力，知其已病入膏肓。那天平老師似乎較為高興，但在坐者皆強作歡顏，心中很不是滋味，只字未提其病況，僅就其藝術成就、繪畫風格進行探討。不想畫展一別，竟成永訣。

我與平老師同在貴陽市文聯工作，他是我們的前輩，雖然因藝事結緣、相識較早，又在同一單位，但卻基本沒有一起共過事，我調到文聯時他退休在即，主管的又是美協，因之彼此聯系不多。在各類展覽座談會上偶爾相遇，感覺與其姓氏相諧，平老師為人平和，說話平緩，行事平穩，低調而不張揚，因此藝術圈年輕后輩大多親切地尊稱他“平老伯”、“平伯伯”。與晚輩學生相處，他既有長者的威嚴風儀，又具同道的平易近人，談藝論道總是慢條斯理、輕言細語、深入淺出，絕不故弄玄虛、大言嚇人。與之相處、與之求教如坐春風、益人匪淺。飲酒吸煙為其兩大嗜好，平老師之于酒用一“品”字最為恰當，他時而獨酌、時而與兩三知己暢飲，總能感到他享受著美酒帶來的獨有的樂趣。斯時時間在杯中逝去，人生在杯中升華，其神態似老僧入定，其心態如仙中拐李。

平老師飲酒也偶有醉時，記得他退休前，我們曾有一次江南之旅，那是應蘇州、太倉文聯之邀舉辦書畫聯展，兄弟單位盛情招待，周莊宴請，席間推杯換盞、情濃酒酣，數人喝高，平老師亦呈醉意，回到下榻賓館不久，許是酒精作用，忘卻身處異鄉，竟獨自出去打的，要回棲霞小區的家，的哥見狀一片茫然，不敢應承。后來我與陸昱一左一右將其駕回，陪他聊到深夜才各自散去。記得古人聯語中有“飲量豈止于醉，雅懷乃游乎仙”，借來喻平老師酒后情狀頗為恰當。平老師時會酒后作畫，并有“揮毫落紙如云煙”之概，或許正因了煙酒，才更加激發出其創作靈感。

◎花 鳥 平 治 作

◎100X50 平 治 作

二

貴州花鳥畫自清末民國以降，可謂淵源自有、流傳有緒，孫竹雅、姚茫父、何威鳳、景筱南、王漁父、宋吟可、方小石等老一輩畫家以他們的努力，形成了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文人畫風，而魯風、王振中、譚滌非、黎培基、平治等繼承前賢遺風，老竿新筍，前浪后浪相扶相帶、環環相扣，引領著貴州花鳥畫的進程。平老師曾是貴陽畫壇的領軍人物，在其帶領下的筑中藝術界生機一片，并有長足的進步，培養了一大批青年畫家。

在貴州藝術界中，平老師是非常幸運的，他雖然沒有進過藝術院校，但也因此沒有受到學院派程式化教育的羈絆，而是向老一輩畫家們討教問道，其后便成為王漁父先生弟子。王漁父是一代繪畫大師，與宋吟可、孟光濤、方小石被坊間稱為“宋王孟方”，代表了貴州畫壇的最高水準，王氏早年因抗戰避難與宋吟可結伴來到貴陽，遂定居于此，并成為畫壇領袖，為貴州藝苑培養了眾多畫家，有的后來成為卓有成就的中堅力量，平老師堪稱翹楚，其繪畫風格受其師影響極大。在乃師指導下，青年平治深入傳統游弋在前人經典佳作中，扣開古人大門，遁著大師足跡向上攀登，不斷臨摹古畫，學習古人技巧，錘煉和豐富自己的筆墨，于虛谷、任伯年、蒲作英、吳昌碩等大師都有所涉獵。力追前人技藝，解析他人筆墨，甄別其良莠得失，為我所用。臨摹古畫便成為平老師之日課，師法前賢之際，更向自然索取，所謂師古人更要師造化，觀察生活中的草木魚蟲，背起畫夾對景寫生、為花寫照是其常事，因之筆下才有生趣，才能有繼承，亦有開拓。

三

平老師素以工筆及寫意花鳥蜚聲藝苑，他在《對山集——平治》畫冊中說其座右銘為“致廣大，盡精微”，足見他的繪畫格局在宏闊氣勢上的把握與筆墨技巧上的精到縝密。其早年主要致力于工筆畫創作，后逐漸轉向兼工帶寫，再后來更將主要精力轉向了寫意花鳥畫。工筆畫因用筆細膩，工序復雜，耗時費工，素來尺幅較小，大多能盡精微，難博廣大。其實這不僅限于尺幅，更囿于氣象，平老師的許多工筆畫不獨幅面較大，而更為可貴者乃氣象、氣魄、氣韻、氣勢都不可方物的雄強淵雅。《紅韻》便是這樣的工筆佳制，此畫就用色而言強調一“紅”字，所用紅色，層層遞進，變化多端，艷而來俗，工筆畫最是強調工而活、靜寓動，拜讀平老師工筆信然，色彩之外，工筆畫的線條亦是其要務，即白描工夫，其線質須如的篆籀，腕而通、流而暢，既要表現出其韻律之美，又不能有凝滯刻板之痕，白描與工筆是平老師功夫的體現，那么其為人所知，用力至篤，存世最多的當推寫意花鳥。

◎花鳥冊頁 平 治 作

平治老師的花鳥畫明顯受到王漁父先生與嶺南巨匠趙少昂先生畫風的影響，走其營造畫面氣氛的小寫意一路，寫意畫曾重在“寫”，從技的角度看要充分利用書法用筆，八面出鋒，使之具有書法線質的力量美，提按徐疾的輕重變化，墨分五色的濃淡干濕的遠近處理，更為重要的是其抒情性，寫花鳥蟲魚的意態，其實是借題發揮，以筆穎剛柔寫胸中憂樂，以箋紙素絹傾個人情懷，因之其畫作講究營造烘染出畫面的氛圍，《飛瀑驚鷺》密林深谷，山泉瀑布，數只白鷺有“清溪欲下影先翻，只鷺還將雙鷺看”之詩境；《雄風》畫面煙雨朦朧、雜樹枯枝、雄鷹翱翔，大有“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的氣勢。以上諸畫因畫面的需要，構圖極滿，但卻滿而不悶，實中茹虛，虛實相生。應該說平老師的繪畫，經歷了從繁復至簡潔的過程，越到后來越簡潔，是以少勝多，從往昔的繁復縟節每每走到高度概括、高度濃縮的抽絲剝繭，惜墨如金，著墨處少、空白處多，如是大量留白，最難把握，要使之虛處具詩意禪心，使“空故納萬境”，則尤為不易，《霜重枝頭自在鳴》《小憩》《幽徑無人獨自芳》等佳制，或三枝兩葉或獨鳥臥枝，皆展現出一片澄澈空明，在空靈淡雅中呈空而生韻、空而生氣之感，即所謂氣韻生動，皆源于其畫中留白。平老師繪畫中時而密不透風、時而疏可跑馬，彼此形成了鮮明對比，花鳥畫的氣韻在表現形式上雖然沒有像山水畫那樣有遠黛山嵐、煙云霧靄為依托，但花鳥畫的高低錯落、疏密剪裁、明暗俯仰，都構成了花鳥畫的生動氣韻，與山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平老師筆下無論何種題材都具浩然之氣，他取之入畫者，既有梅蘭竹菊、松柏荷花等傳統素材，亦有其數十年如一日于大山深處寫生得來的閑花野草、枯枝敗葉，總之，無論是人淡于菊，還是格超于梅，抑或幽香于蘭，勁節于竹的陽春白雪，還是山中雜草、路旁野花的下里巴人，被其納于畫中都令人賞心悅目，特別是后者，是貴州畫家的優勢，亦是其難處，因前人未曾畫過，只能獨創，局限大空間亦大，平老師總以其平生功夫、如椽之筆及敏銳的洞察力，寫出了花容葉貌的精氣神。

平老師的繪畫經歷了早年的畫家畫到文人畫的蛻變過程，早期作品許是展事之要求，創作之際明顯帶有應時應景的意味，就技法而言，要求面面俱到，色彩豐富、造型準確，盡幅巨大，適應展廳效果，不難看出其深思熟慮，斯時囿于技而疏于道，越到晚期也就越近于道而駕于技了，從工筆的具象，走向寫意的抽象，更加注重描繪對象瞬間動態的捕捉，再現了繪畫精神，省略了細枝末節，得其仿佛，寫其大意，筆墨也更為老辣稚拙，呈現了熟后之生、返樸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