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芳蓉
今年年初,貴陽市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董重在貴陽舉行了一場名為“小重路線”的個人紙本作品展。這是他從事繪畫近30年來,首次在家鄉舉辦個展。而他的老朋友,同樣是貴州當代藝術界代表人物,貴州大學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李革也有了新的打算,他將與貴州畫家支易山,以及藝術學博士、貴州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劉劍組成的“邊線·當代藝術”空間會有一系列嶄新的計劃。
這些現象似乎都在表明,貴州的當代藝術又進入到一個活躍期。
2018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的重要節點。在過去40年中,貴州不僅在社會經濟各方面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文化與藝術方面更取得諸多輝煌成就,呈現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之勢。回望過去40年,在貴州美術的發展進程中,不僅在傳統美術上有諸多突破,也涌現出一批活躍的當代藝術家。
“當代藝術”看似小眾,但在大眾精神生活日益豐富、藝術需求不斷提高的今天,“當代藝術”早已成為流行詞匯。在40年的變革里,貴州當代藝術發展有過幾次現象性的爆發,從20世紀80年代的“貴州美術現象”,到90年代到2000年后一批當代美術家的崛起,再到如今藝術家與批評家共同觀察新時代。雖然跨越了不同時期,參與其中的藝術家也不盡相同,但將他們的思考與創作聯系起來,便能發現,他們既有世界當代藝術家的共性:關注個體并觀照現實;同時又具備“貴州”特色:地域造就的野性。
談論貴州當代藝術,絕對繞不開20世紀80年代在國內引起廣泛關注的“貴州美術現象”。
1978年,不僅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元年,也是貴州當代藝術家們率先對外發出聲音的一年。在這一年中,尹光中、劉原、于牛、曠洋、曹瓊德在貴陽成立了’“貴陽五青年畫會”,與新潮詩歌運動一起,開始進行現代派藝術的大膽實踐。
到了20世紀80年代,藝術家蒲國昌、董克俊、田世信、陳啟基、章治華、尹光中、曹瓊德等,又紛紛到北京舉辦個展和聯展,在當時形成重要的社會影響,并由此被歸結為是一種“貴州美術現象”。
這可以看作是貴州當代藝術的第一次現象級爆發,而這次爆發并非偶然。
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中國,印象主義、表現主義等大量現代藝術流派信息也迅速涌入,藝術家們如饑似渴地汲取信息。就在這個每天都有新想法,每天都有新鮮事的80年代,北京西單出現了首個民間現代藝術展、中國美術館舉辦“首屆現代藝術大展”、“85美術新潮”引發本土現代主義浪潮……而貴州藝術家在這場涌動中也并未缺席,甚至還創出獨屬貴州的特色,將少數民族、民俗、鄉土文化等為題材的藝術創作推向全國。
在過去40年里,每一次引人關注的貴州當代藝術現象,都是藝術家們在一段歷史時期里蓄滿能量的集中爆發。“貴州美術現象”引發全國關注,一批善于思考、敢于創新的藝術家迎風而上,乘著時代風氣之先駛入當代藝術的快車道,他們在收獲矚目的同時,也在另一群年輕藝術家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
董重,畫家董克俊之子;李革,雕塑家田世信的學生,他們在進入90年代后均成長為下一個貴州當代藝術發展階段的代表性人物。

◎《倒影》 150X150cm 布上油彩丙烯 2008年 董 重 作
1990年起,董重、李革、蒲菱和葛貴勇在上海舉辦四人畫展,貴州當代藝術家加快了走向全國的步伐,個人作品展、多人作品聯展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地落地生花,本土的藝術活動也自發開展了起來。1997年,如今的四川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王林在重慶策劃了一個與都市文化有關的系列展覽,名為“都市人格1997”藝術組合展,邀請中國當代著名評論家、策展人管郁達主持貴陽地區的活動,“都市人格1997——重返烏托邦”藝術展應運而生,董重、李革、蒲菱等藝術家參與了此次展覽。在“貴州美術現象”制造了全國影響之后,“重返烏托邦”可看作貴州當代藝術掀起第二波浪潮的起點。
到了2000年,國內當代藝術市場逐漸活躍,貴陽市美協和貴陽美術館也于此時開始共同主辦“貴陽藝術雙年展”,展覽由貴陽市委宣傳部下撥經費,連續舉辦了三屆,在西南地區形成了一定影響。
雖然大小展覽不斷,但當代藝術家們總體的生存環境依然艱難,基于對相對穩定的創作環境的渴望,在外舉辦展覽之余,這批貴州當代藝術新星也在本土建立起自己的團體。2006年,董重創建了“城市零件”當代藝術工作室,聚攏了一批年輕的當代藝術家,新加坡的蔡斯民幫助“城市零件”當代藝術工作室租下了原來貴陽畫院的展廳,并在此設立了“紅灰區·貴陽”藝術機構,作為“城市零件”的公共藝術空間。幾乎同一時間,當初一起前往上海舉辦四人畫展的李革也發起了“邊緣線“當下藝術空間,重慶的坦克庫還專門為其提供了一個公共藝術空間,陳列了大量雕塑作品。這兩大團體在2000年后成為貴州當代藝術發展的主要力量。

◎《彼岸》 布面油彩 180×180cm 2002年 李 革 作
當時間快進到今天,隨著創作環境和氛圍的改變,藝術市場進一步打開,藝術家們有了更多選擇,也產生不少新的想法。雖然“城市零件”和“邊緣線”漸漸歸于沉寂,但在2017年時,李革與支易山、劉劍又帶著“邊線”當代藝術空間重回大眾視野,成為今天當代藝術的孵化器。
“貴州美術現象”孵化了一批用西方現代藝術觀念與視角對民族民間文化進行解讀的藝術家,董克俊、蒲國昌、田世信等人將目光聚焦到自身熟悉的貴州大山深處,他們凝視原生態的少數民族,運用現代藝術觀念和手法進行詮釋,在當時刮起一陣“原始風”,而他們的作品中也不約而同透露出孩童般的純真。
如果說80年代的貴州畫家所形成的個性是在潮流推動下的集體覺醒,那進入2000年后,新一批藝術家的誕生,則是在“城市零件”當代藝術工作室和“邊緣線”當下藝術空間的建立之下孵化而出的。
雖然當時國內建立藝術工作室已不算新鮮,但骨子里桀驁不馴的貴州當代藝術家們最初對這樣的抱團方式不以為然,直至董重在昆明了解到創庫的運行方式,并領略到其中有序而強大的力量后,抱著為藝術家們搭建一個平臺的初心,“城市零件”由此誕生。
“它是一個松散的組織,不對任何人有約束,只是為藝術家們提供一個相對安穩創作的空間。”董重如此解讀“城市零件”的運作方式。

◎《理發》 25×32cm 紙本水墨 2015 年 支易山 作

◎《反抗》 25×32cm 紙本水墨 2015 年 支易山 作

◎《山外》布面油彩 150×70cm 2009 年 李 革 作
當時的董重租下了原貴陽市文聯和貴陽畫院的辦公地點,地址位于貴陽市相寶山上,街道環境雜亂、各色人等混雜,市井氣息濃厚,若是放在今天,大概沒人會把這樣的地界與藝術關聯。然而,在董重看來,這鮮活的市井氣息十分有趣,形形色色的人們呈現出真實的生活百態,成長在相對寬松的創作環境之下的貴州藝術家們身處其中,觀察生活,安心創作,絕對是一場獨特的人生體驗。
夏炎、谷旭、李劍鋒、石羆、王榮植等藝術家加入到“城市零件”這個群體中,在工作室成立的第二年,就頻繁出現在上海、臺北、香港、新加坡等地舉辦展覽,不少人和畫廊建立了合作關系。
10年過去,隨著一批優秀藝術家陸續從“城市零件”這個孵化器中破殼而出,這個具有一個時代標志的當代藝術工作室似乎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任何東西都有它的規律,’城市零件’可以說到了一個段落。”董重并無任何遺憾,他正在積極地投入到新的想法之中。
性格直來直往的李革坦言,自己雖然是學雕塑出身,但對油畫更為偏愛,加之“邊緣線”的人員構成和創作形式都較為單一,以至于開辦了一段時間后就停擺了。
直到2017年的某一天,李革和劉劍來到支易山位于花溪的畫室和往常一樣聊天。一位是在高校任教的雕塑系副教授,一位是自由畫家,一位是主攻藝術評論的博士,這三人湊在一起話題總是離不開藝術。
“我們在花溪搞點事情吧。”李革看似玩笑的提議在支易山和劉劍的心中掀起波瀾。他們三人在藝術世界中分別扮演著不同角色,這樣的組合能夠形成互補。他們打算重振“邊緣線”,結果上網一查,這在10年前還是貴州雕塑家代表符號的詞組,如今已被注冊成了品牌。三人商議,索性改名為“邊線”當代藝術空間,更簡潔明了,也更符合當下貴州當代藝術的現狀。

◎藝術家們常常聚在一起觀摩、交流

◎《無題》 175×150 cm 布面油彩 2017年 董 重 作
李革說:“從目前貴州當代藝術的生存狀態來看,依然需要用這種抱團取暖的方式,整合各自資源,為更多藝術家提供展示平臺。”李革身處藝術圈多年,深知個體力量的微薄,要再造現象,必須凝聚更多人。“邊線”的重振也可看作李革在貴州當代藝術發展至今進入瓶頸期的又一次努力。

◎《漂浮》 布面油彩 170×170cm 2003 年 李 革 作
支易山的畫室在花溪平橋的一處小區,空蕩蕩的復式樓房里能稱之為家具的只有一個小茶幾和幾把椅子。墻上和地上除了他的一些作品和兒子的照片之外,還有揮灑顏料時留下的斑斑點點,似乎也構成了一副畫作。除了客廳墻上掛的作品之外,幾個房間中也堆滿了數百幅作品。
如此高產的支易山,在2000年回到貴陽之后竟從未舉辦過一次畫展,在網絡上也幾乎找不到任何關于他的資料。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后,原本在北京已有所積累,因個人原因放棄一切回到貴陽,他選擇遠離藝術圈,隱居于鬧市中過上離群索居的生活,在對藝術史的梳理、研究中進行著個人的藝術實驗。

◎《 燭火》 100×90cm 亞麻油畫 2016 年 支易山 作
回望貴州當代藝術走過的幾十年,最常被人提及的字眼是“野”。管郁達曾經這樣評價貴州的當代藝術形態:“貴州當代藝術是野生的、自發的,沒辦法納入一個現成的’當代藝術’體系去理解,它是一種野生的、另類的現代主義,是自生自滅的、自足的,由自己的欲望和生命的狀態。”正是這種野地、野生、野性的特點,讓生長于貴州的當代藝術家們展現出區別于外界的實驗氣質。
實驗性是當代藝術家創作的普遍特性,90年代崛起的當代藝術家,漸漸退去明顯的地域性,摘掉一些民族元素,只保留了天生生猛的貴州氣質,在關注內心和關照現實的探索中進行新的實驗。董重作品中纖細的毛發,以及為傳統花鳥賦予的妖魅形象;李革作品中那些縱深的空間、孤獨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水面以及陰暗的色調,都透露出創作者內心的不安,對矛盾、焦慮的聚焦;在“城市零件”中成長起來的自由畫家李劍峰,近年來也展現出自己獨特的個性,劉劍在評論中稱“從劍鋒的畫可以看出他有非常敏感的身體經驗,并將身體經驗置入畫面展開自己的圖像敘事。”
在“邊線”當代藝術空間這個群體中,三位發起人對當代藝術與貴州民族題材的關系有新的看法。劉劍和李革都認為,過去一些畫家對貴州民族內部文化挖掘不夠,而一些在鄉土題材上逗留的畫家,則未意識到在大數據這樣的現代性際遇中,貴州轉型的深刻遠景和痛感提煉。關注當下狀態,似乎是這些貴州當代藝術家的共同理念。
科技為藝術帶來的影響不可忽視,在全球已有大量藝術家將先進技術跨界融入到藝術創作中,在董重看來,藝術的功能也產生了變化:“過去,藝術作品創造出來之后,人們通過闡釋它來發現人類未來的可能性,但在今天它已經達不到這樣的效果了,人工智能誕生后為人類帶來了一些新的學術思想,而藝術的角色則轉換了,除了提高生活品質外,也形成產業對經濟形成幫助。”
和多家畫廊保持合作關系的董重在經濟上基本沒有壓力,但對貴州當代藝術發展的整體現狀他卻并不樂觀,李革、支易山等人也有同樣的看法。對他們而言,貴州當代藝術不存在生存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如何開拓出良好的市場環境,讓藝術更好地生存。
“雖然貴州當代藝術家數量不多,但好在質量都不錯。只是從整個市場環境來看,他們的發展機會卻十分有限,所以過去我們這一批人都在向外走。”董重認為,在當代藝術發展環境中,除了藝術家本身需保持創作活力之外,還需要更多策展人、企業家們合力推動。
今年年初,他舉辦的“小重路線”個人紙本作品展,就是由策展人策劃,一家酒類企業提供贊助,這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而在“邊線”當代藝術空間,3位發起人也在做著實驗。劉劍作為批評家的角色加入其中,為這個當代藝術群體提供了理論支撐,或許會讓貴州的當代藝術發展有更為清晰的脈絡和體系。

◎《荒原》 150×175cm 布面油彩丙烯 2011年 董 重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