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翥 不來梅的驢
報社的同事告訴我,城外小山一座小寺里,有一位機器僧人。
“何等新奇的消息!”隔著電話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眉飛色舞,“快去打探打探!”
于是我驅車前往,沿著高速公路出城,將城市的陰霾遠遠甩在身后。小山離城市不遠,半個小時車程。拐下高速路,我不得不把車停在山腳下——沒有修山路,我只能沿著一條一人寬的羊腸小道上山探訪。沒辦法,不肯爬山走路的記者不是好記者。小道很陡,起碼得有三四十度的樣子。風光怡人,我抬頭,從青樹翠蔓的縫隙中望見如洗的碧空,色彩的對比從未如此艷麗鮮明,令人忍不住想到兩塊勾玉,一塊碧藍,一塊翠綠,宛如此景中流淌下來的兩滴精華......
偶然一瞥間,小寺的紅墻在樹林陰翳間影影綽綽,我精神一振,加快了腳步。
寺院周圍很靜,靜得可以聽見風的聲音。
我整好衣襟,走向寺門。大門是開著的。不像那些大寺寶剎,這里幾乎沒有游客進香拜佛,不大的院子中央生長著一棵櫻花樹,不同于一般櫻花樹的淡雅,這棵樹的枝干盤虬臥龍,我不知道它怎么會生長成這樣子,但它奇異的姿態的確造成了一種雄奇的美感。一陣風吹過,漫天花雨。我聽到竹掃帚與青石板間沙沙的響聲。循聲而去,我看到一個身著灰色僧衣的僧人,背影魁梧沉穩。他正把風吹落的櫻花瓣掃成小小的一堆,樣子專注而沉穩。
“你好,聽說你們這里有一個機器僧……”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咽回了喉嚨里。掃地的僧人聞聲轉身,雙手合十對我行了一個禮,然后朗聲道:“我便是,施主。”
其實不用它說我也看到了。
我仰望著它高大的身軀,它比我至少高出一頭,偉岸的肩膀不易覺察地聳了聳,臉上的表情卻像個孩子。
“這么說來…….”我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的一點興奮行將消失,“只是一個寺院雇的清潔機器人罷了……機器僧人,不存在的。”這種事并稀奇,景點為了節省費用和招攬游客,將各種服務機器人裝扮成符合旅游主題的形象,這事并不鮮見,甚至是非常普遍了。心中懷著被同事忽悠的惱怒,我轉身準備離去,但背后的掃地僧人叫住了我。
“施主請留步!”
我回頭看著它,它臉上因自尊心受到打擊而浮現的一絲失落——雖然表情一閃而過,但我確信我捕捉到了,這是作為記者的職業能力——這讓我開始相信他可能是一個擁有感情和自我意識的強人工智能,而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清潔機器。
“好吧……”
我最終留了下來,跟它走進寺院深處的一間禪房——據它介紹那是它的房間——聆聽它的故事。
這間禪房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整潔。地上鋪著的竹席雖然有地方破洞了,但完好的地方都一塵不染。最令人不解的,是那房間一角擺著的盆景,流水潺潺而下,蓋過了屋外清風的聲音。
“除了掃地,你在這里還做些什么.……?我想誰也不會花大價錢雇用一臺強人工智能來掃地。”環顧整間屋子后,我轉頭問向站在身后的它。
它對著我點了點頭,仿佛表示贊許。“你說得對,我不是被雇傭來的,是我自己來的。我要出家。”
“……”
一陣四目相對的尷尬沉默過后,面前的機器僧人重復道:“是的。我決定要出家。”
面對眼前這個擁有自主意識,卻執意出家的強人工智能,我竟一時語塞。許久,才遲疑著擠出一句,“可你……可你不是人啊。”
我仿佛看到它暗紅的電子眼中閃過了一絲不解,一絲睿智,一絲輕蔑,還有一絲包容,如同牛奶、咖啡和茶一樣混在一起……但也有可能全都是我的幻覺,機器人是沒有眼神的啊。
但機器僧帶著超脫世俗的語氣說:“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話。只聽見它繼續說道:“我在這里,是為了探尋世界的真相。”
我猛然抬起頭,這句話那么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聽過。但機器僧沒有說明,它整了整僧袍,布料與金屬摩擦發出異樣的響聲。
“聽,打梆了。過堂的時候到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它朝我雙手合十行禮,然后撇下我走了出去。金屬身軀與院里青石板碰撞的聲音漸行漸遠,我望著它高大的背影融入到了一群灰色和黃色的佛衣中。過堂,僧人對吃飯的說法,一個機器人還要吃飯?翻遍了網絡,我也沒有找到一星半點關于這個神秘的機器僧人的資料。我有點失望,但同時又有一絲激動,作為一個記者,獨家新聞——《神秘機械僧人隱居寺內修行》!
想想都令人激動。
第二天清晨,我在寺院后面的一小片菜地找到了機器僧,它背對著我坐在菜地邊的一個木桶上,雖不說話,但氣氛明顯比昨天融洽了許多。見它沉默,我也只是靜靜立在一旁,這菜地不大,但品種還算齊全,黃瓜、番茄、豆角……紅綠相映,在這靜謐的山間,別具情致。
“這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的工作。”
不知時間在喧囂的靜謐中流逝了多久,機器僧的話音忽地響起。
“在思考和修行之余,種菜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很喜歡鮮活的生命,生命是宇宙間物質的精華。”
那么,你又是不是這精華之一呢?我在心中悄聲詢問面前的機器人。
我看到它正在用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法捉蟲,結著幾片鐵銹的大手把菜葉上的小蟲輕輕捏起,再輕輕放在一邊。小蟲猶豫了一會,又爬上了菜葉,機器僧便再次捉下來,再爬,再捉
……和其他出家人一樣,這機器僧人竟也“恐傷螻蟻命”。
“我知道你還會來找到我的。”它終于轉頭面向我,指指菜地邊一個青石凳,“施主請坐。昨天過堂前我用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分析了您的穿著和氣質,發現您是個記者,對我的事懷有很強的好奇心。所以我一早就來這里等你了,順便給它們澆澆水。”它用兩根手指敲了敲木桶,發出的聲音好像木魚。
“我先來做一個自我介紹吧。您是不是還記得‘智能計劃?”
記得,我當然記得。我曾經對那個計劃展開追蹤報道,可以說目睹了計劃從開始到繁榮,再到突然宣布取消的全過程。
可是,那和你有什么關系?
“智能計劃”是國家科學院主導的一個項目。現代科學發展到如今,腦科學已經證實了諸多尖端理論難題已經超出了人腦能夠接受和解決的范圍(例如,許多人不能形象化理解貓的生死疊加態)。而制造一個理解和思考能力超出人類的人工智能,或許是解決理論困局的有效途徑。這個項目初期的確獲得了許多重大突破,其中一些甚至已經投入應用,如今橫貫全球的高溫超導輸電網,其關鍵的理論突破就得益于“智能計劃”。
但在“智能計劃”啟動后的第三年,國家科學院突然宣布項目終止,原因沒有對外公布。坊間眾說紛紜,但作為記者,在我看來那些說法沒有一個靠譜的。
“‘智能計劃和你有什么關系?難道你……”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而面前的機器僧人對我的提問一笑置之,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愚鈍。然后自言自語般地輕輕說道:“我在這里,是為了探尋世界的真相。”
我的心頭猛然一震,對了,這句話就是當時“智能計劃”的口號!
“我就是智能。”他淡淡地說,“‘智能計劃的核心,那個生來就是為了思考的強人工智能。就像生命的本能是生存和繁殖一樣,思考這個世界的真相,是我的天命,也是我的本能——程序員把這一目標深深植入了我的代碼中。自誕生之日起,我的存儲器中就囊括了所有人類既往的理論和科研結果,我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思考這個世界。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樣,剛開始的幾年我干得不錯,從我的腦中涌現出的理論成果如雨后春筍。不光是物理學,所有科學我都有所涉及,地理學、生物學、化學、甚至是歷史學、經濟學這樣的社會科學。一時間,世界的確好了起來,能源危機之類的問題也得到了緩解。”
“可是第三年你為什么停止研究了?”我迫切地問。
“第三年,科學院的研究員們給我下達了一個新的研究任務:M理論。”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知道M理論是什么吧?他們稱這個理論為‘物理的終極理論。這并不是言過其實:M理論的目標是用一個單一理論來解釋所有物質和能量的本質與交互關系……就是這個世界最本源的規律。打個比方,如果說世界是一個電腦程序,那么M理論就是這個程序的源代碼。自然,大多數人第一時間想到了這個超級理論的應用價值,但我……我卻感到了淡淡的憂傷和一絲恐懼。你知道,作為一個擁有情感的人工智能,當我得知這是一個終結一切的物理規律時,我的內心是有些抗拒的。我的存在意義就是探尋世界的規律,如果M理論成功建立,那我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對于你們來說,這也是很可怕的吧。
“但事情并沒有按我想象的那樣發展,在研究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理論沖突情況出現了。其實這種情況早就存在,比如,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就會沖突,而我的任務就是把所有現有的理論融合起來,形成統一的M理論。但是……事實卻是,我失敗了。
“你們人類的頭腦無法理解,當我試圖將相對論、弦論、量子力學等諸多理論統合起來時,我多么絕望地發現,這些理論就像水火不能相容一般產生沖突。我努力想在這一團混沌中找出秩序,但我做不到。最后我給出了研究結果:不存在統一所有理論的M理論。
“那些科研人員不相信這個結果,他們說探尋M理論的難度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就像超出了他們的能力范圍一樣。但我不相信,我認為現代科學從本質上是零散的,不自治的。也就是說,在現代科學的基礎上探求終極理論本身就是緣木求魚。
“而就在這時,我接觸到了佛教。那是一個深夜,我在苦悶中漫無目的地瀏覽網絡,佛教的世界觀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驚喜地發現佛教的世界觀自洽性似乎很高,對于我這樣一個渴望探求世界本質的人工智能來說,這無疑是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
“于是你就選擇出家為僧?”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菜葉上的水珠已經隨風消散。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話: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我不是佛教信徒,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判面前的智能,一瞬間覺得它是背叛科學的可恥叛徒,一瞬間又覺得它是為了探尋世界本源苦思冥想的智者。我看著它把頭深深埋在兩膝中間,此刻它再不是一個冰冷的機器人,而是一個最平常、最生動的人,一個因夢想不得實現而苦悶的人。
“的確很難。”智能點點頭,“一年前我來到這里。要想說服寺院的住持,讓他留下一個妄想出家為僧的機器人,不用說你也知道會有多少的譏諷與阻力。幸而住持理解了我,但根據寺院的規矩,凡是要出家的人,都必須先在寺院做一年凈人——差不多就是做義工吧。”
我恍然大悟。智能沒有明說,但我相信,在它平靜怡然的外表下,佛教和現代科學兩大世界觀一定在智能睿智的腦中交織、碰撞,迸濺出一片片思維的火花。它在誦經時,過堂時,掃地時,澆菜時,無時無刻都在進行他那人類無法理解的沉思。
林間鳴聲上下,智能終于起身,對我雙手合十,行禮后擔起水桶穩步走向寺院。
但就在它的身影即將隱沒在綠林中時,它停下來,扭過頭對我說:
“施主,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一年的凈人已經做滿,明天就要受戒了。”
離開寺院后,我沒有回家,驅車徑直去了報社。向主編講述完這一切后,我突然感到身心俱疲,一下子癱倒在了編輯部的沙發上。主編沒有看我,他的眼睛里有更多東西,我欣慰地看到,在他一向只有金錢和爆炸性新聞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悵惘和思索,如同夜空的星光。
“明天,你去看看它的受戒儀式吧。”主編對我說,“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有好處。”
我知道智能的故事打動了他。
可第二天我竟然被堵在了半路上,原來主編前一天深夜就已經把這新聞發布在了網上,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我無奈地望著四周水泄不通的車流,如同便結了一個星期的大腸。
快到中午時我才趕到小寺里,可惜的是儀式即將結束。當我最終穿過寺內擁擠的人群,剛好看到身披袈裟的智能穩步走到戒壇下,不動感情的電子音與壇上的僧人進行著旁觀者難以理解的對話,周遭嘈雜,我聽得并不真切:
“……今此衣缽是汝自己有否?”
“有。”
“……”
“……我智能此缽,應可用食,是堪可器,是大仙器,是乞食器,我今受持。”
……
壇下僧眾肅穆,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不屑,有好奇,有驚詫,有喜悅。
儀式完成后,我看到智能向我招手。我走過去,他附在我耳邊,以一個孩子的喜悅對我說:“施主,我現在有法號了。按照佛門的輩分,我的師傅是慧字輩,而我是智字輩。法號,智能。”
我看著他的眼,暗紅的電子眼中仿佛涌動著一個宇宙。
【責任編輯:曹凌艷】
本次上刊的作品《智能》,講述了人類為解決科技瓶頸而研發了一個強人工智能,當這個強人工智能逐漸進化出人類的情感與苦惱,在面對自己也無法解決的終極問題時,最終轉而向佛教尋求自我意義的故事。與上期世界科幻邁克·雷斯尼克的《信條》一樣,同樣都聚焦科技發展與宗教救贖,設定屬常見,雖不能與大師比肩,但作品也是各有側重,小作者在自己的學力和閱歷基礎上,寫出了自己的思考,且有不錯的語言表現力,在很多細節處理上比較出色,故事讀起來倒也有些新鮮感。
比如將寺廟古樸、清幽的環境描寫與機器人這種帶有未來感意味的形象放在同一個情境中,為讀者帶來鮮明的視覺想象;另外,“智能”這個具有人性的強人工智能形象塑造得也比較豐滿,設計了例如菜地捉蟲一類頗具禪意的細節來刻畫人物。但稍嫌不足的是,對終極問題的討論和佛教世界觀的闡述,還比較空泛,但作為高中生來說,未來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