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耿



摘要:本文構建了一個居民消費存在特質波動的福利模型,據此估計了特質波動的福利成本。研究發現:首先,中國居民消費的特質波動福利成本比美國大得多,美國的特質波動不具有重要的福利意義,而中國的特質波動對社會福利有著重要的影響;其次,中國目前的特質波動中,絕大部分可以通過完善金融市場得以消除,其福利效應相當于消除四分之一的總量波動;最后,經濟波動中的弱勢群體福利受損明顯,這部分群體的規模超過總人口的10%。這些發現表明特質波動對中國的社會福利是一個不應被忽視的因素,如能設法緩解跨地區和跨部門的波動不平衡問題,宏觀政策就能更有效地提升社會福利。
關鍵詞:居民消費;特質波動;福利效應;總量風險;特質風險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848-2018(02)-0020-09
一、 引 言
消費者同時面臨宏觀層面的總量風險(Aggregate Risk)和個體層面的特質風險(Idiosyncratic Risk);相應地,消費者承受的經濟波動可分解為總量波動和特質波動兩個部分。理論分析大多針對總量波動展開討論,而針對特質波動的討論相對較少。這是因為如果金融市場得到充分發育,各類金融工具完備有效,則個體層面的特質風險可通過分散化策略和保險等金融技術得以消除,也就無需關注特質波動及其所涉及的福利問題。然而,在中國及大部分的發展中國家,信貸和保險市場并不完善,金融工具相對缺乏,居民的消費決策面臨明顯的信貸約束①
,這意味著現階段中國的特質風險可能是重要的。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居民的特質波動與美國居民的特質波動具有不同的內涵。研究美國特質波動的文獻普遍認為其經濟環境總體上呈現出自由競爭的特點,金融市場發育充分,金融工具豐富有效,從而個體可借助借貸、儲蓄、保險等工具,使其承受的收入波動在傳導到消費環節后得到相當程度的緩解,最終表現為消費數據相對于產出數據更加平滑。在這一機制的作用下,特質波動不會產生重要的福利影響[1-2]。相比之下,中國居民目前在消費活動中所擁有的金融工具相當有限,消費平滑收入波動的作用相對不明顯,甚至表現為消費波動相對于產出波動更為劇烈[3],因此中國居民消費的特質波動可能造成更大的福利損失。
特質波動對中國的社會福利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響?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本文在盧卡斯福利分析框架的基礎上進行拓展,構建了一個存在消費特質波動的福利成本模型,并結合中國的社會環境特點估計了特質波動所造成的福利損失。本文的模型一方面認同了研究美國特質波動的前期結論,即美國的特質波動并不造成明顯的福利損失,另一方面又發現中國的特質波動比美國重要得多,在考慮了特質波動后,中國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的估計結果有很大幅度的增加。本文進一步估計了福利明顯受損和嚴重受損的人群規模,以及平抑掉一部分特質波動可以實現的福利效果。下文結構安排為:第二部分是文獻回顧,第三部分是特質波動模型的說明,第四部分是數值結果,第五部分討論福利效應在人群中的分布,第六部分是結論與討論。
二、 文獻回顧
盧卡斯在構建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的基準模型時,對特質波動進行了初步的討論[4],他承認由于基準模型未考慮特質波動問題,所計算的經濟波動福利成本會相對偏小
盧卡斯猜測在考慮了特質波動后,總風險(總量風險和特質風險加總)可能達到原數值的三倍,這樣總的福利成本甚至高達消費的68%這一水平。
,但是盧卡斯認為這個問題不重要,因為在一個充分市場化的環境條件下,宏觀穩定化政策對這一類個體層面的風險和波動是無能為力的,特質波動導致的福利損失并沒有什么實質意義。
由于盧卡斯基準模型得到的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相當小,引發了學界對于準確測算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的廣泛關注。后續研究主要從三個方向推進:第一個方向是引入波動與增長的相關性;第二個方向是調整模型的偏好設定和消費流隨機過程的數學模式,使其更加貼合現實;第三個方向則強調特質波動或消費者的異質性,分析福利效應在不同類型人群中的分布和差異。本文是沿著第三個方向的一次嘗試。這一領域的研究可追溯到Gorman[5]、Rubinstein[6]等人關于微觀個體如何匯總為宏觀經濟的分析。Constantinides[7]證明了一個重要定理:如果市場是完全的,那么用代表性個體就可以準確刻畫宏觀經濟,無需關注個體之間的差異。該定理意味著在完全市場的條件下沒有必要討論特質風險,但是大量經驗研究表明,市場完全以及特質風險可以得到完美保險的理論假設并沒有得到支持,加之現實世界中個體差異問題不斷凸顯,收入、財富的不平等現象持續惡化,引發了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對于不完全市場的討論熱潮。在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的研究領域,較早是由Imrohoroglu引入了收入的特質波動,她放松了基準模型中特質波動可以被完全保險掉的假設,考慮“只允許儲蓄”和“只允許借貸”這兩種類型的不完全保險[1]。為了區分總量波動和特質波動,Imrohoroglu用兩狀態(蕭條/繁榮)的國家風險刻畫總量風險,用兩狀態(就業/失業)的就業風險刻畫特質風險,總量風險和特質風險共同決定了收入波動。按照Imrohoroglu的估計,特質波動對福利成本的影響很小。此后,Atkeson和Phelan討論了總量風險和特質風險之間的聯系,他們認為抹平總量風險不會影響特質風險[8]。Beaudry和Pages利用失業者再就業時的收入下降效應計算特質波動的福利成本[9],Krusell和Smith在測算時考慮消費者之間存在不同的就業狀態和偏好特征,他們得到的福利成本也都非常小,甚至對有的消費者是負數[2]。
隨著對特質波動的經驗分析和理論探索不斷深入,更多的特質波動福利效應被學界發掘出來。Turnovsky和Bianconi發現,特質波動的幅度數倍于匯總波動,只考慮匯總波動時,穩定經濟波動的福利提升甚至是負數,但是如果穩定匯總波動能夠設法減少特質風險,則穩定化政策的福利提升會十分可觀[10]。Schulhofer也有類似的判斷。按照他的測算,即使個體的風險規避程度彼此不同,由于存在保險機制,嚴重恐懼風險的個體可買入保險,不那么恐懼風險的個體可賣出保險,從而匯總波動本身不會造成重要的福利效應[11]。Schulhofer由此判斷,經濟波動的福利意義可能主要來自于未保險的特質波動。
De Santis引入匯總風險與特質風險的相關性,結果得到了較大的福利成本,這是特質波動福利成本研究的一次重要突破[12],但De Santis的研究結論依賴模型中的兩個關鍵設定:①消費波動是單位根過程;②效用函數不是對數形式。其中,第一個關鍵設定與現實不符。單位根過程意味著消費波動無法被保險掉,而Blundell等人的經驗研究表明,許多個體能夠對其面臨的永久收入沖擊進行保險[13],Heathcote等人的經驗研究也表明,在全部的消費波動中,只有一部分可以用單位根過程來刻畫[14]。第二個關鍵設定則削弱了De Santis研究結論的適用性,如果效用函數是對數形式,或者具有比對數形式更小的風險規避程度,特質波動的福利成本就不那么重要了[15]。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可以在福利成本研究中引入“個體擔心模型設定不正確”這一因素
Barillas等強調人們在評估經濟波動時具有穩健性偏好[16],即存在一種“擔心模型設定不正確”的心理,考慮這一因素后,經濟波動的福利成本明顯超過消費的05%。其基本原理是:由于擔心模型可能存在錯誤,人們在評估福利效應時會過分重視最糟糕的負面沖擊,相應地,人們愿意付出較大代價生活在一個抹除經濟波動的社會里,以規避“模型設定不正確”的風險。
,在特質波動和“個體擔心模型設定不正確”兩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可以得到更大的福利成本。此外,Heathcote等討論了特質風險的微觀成因,分析了特質風險與匯總風險之間的互相作用[14]。Krusell等用失業狀態刻畫不同群體的特質波動,結果表明抹平經濟波動對窮人的福利有很大的幫助,對中產階級和富人則不那么重要[17]。
綜觀前期對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的研究,自Turnovsky和De Santis以來,近十年來的討論越來越重視特質波動的福利意義,重要成果日益增多,相關研究也越來越深入,但對于特質波動如何影響福利效應的微觀機制還存在很多的爭議,不同研究引入特質波動的角度有很大差異,甚至有的學者把特質波動和異質消費者兩個概念融合在一起進行分析
實際上,“異質個體”這一概念既可以指代個體之間的偏好特征存在不同,也可以指代個體所面臨的經濟風險等環境條件存在不同,而“特質波動”這一概念則與“匯總波動”或“總量波動”相對應,強調的是個體除了承受總量風險外,還面臨著非系統性的特質風險。兩個概念有一定聯系,但也有明顯不同。
。在技術方法上,自Imrohoroglu后大多采用了動態一般均衡框架,優點是模型具有較好的微觀基礎,但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
①受限于目前的求解技術,動態一般均衡框架下的狀態變量只能進行相當簡化的設定,如刻畫總量風險只用蕭條和繁榮兩個狀態,刻畫個體風險只用就業和失業兩個狀態,這樣處理顯然遺漏和忽略了經濟數據中蘊含的大量信息,也損害了測算結果的可靠性;
②收入的特質波動究竟如何影響社會福利還不是很清楚,不同研究所引入的微觀機制差別很大,動態模型的測算結果很難抓住福利成本的全貌,而只能解釋為對某一具體機制的特定分析。
③目前中國的金融市場相比發達國家還不夠完善,存在消費波動大于收入波動的特征事實,表明收入波動向消費波動的傳導過程并不能簡單套用生命周期理論的標準范式,這一特征事實在目前的動態一般均衡框架下無法得到很好的體現。
基于以上思考,本文沿用盧卡斯框架并加以拓展,嘗試不依賴具體的微觀機制而直接推導出特質波動的福利成本。基本思路是:既然消費是影響福利的最終因素,不妨暫時忽略收入、就業等其他環節的特質風險問題,直接考察消費特質波動的基本特征,分析消費特質波動和社會福利的關系。在本文的模型中,個體具有相同的偏好和信念(不存在異質個體),不同個體所承受的消費波動彼此不同(存在特質波動),通過用現實的經濟數據去刻畫消費的特質波動,并將個體信息進行匯總來分析特質波動對宏觀經濟的福利意義。這是本文分析特質波動的基本思路,也是與前期研究在模型設定上的主要不同之處。
三、 特質波動的福利成本模型
經濟社會中有N位個體,其中第i位個體的消費流為:
Cit=Aeut-σ2i2+εit 其中εit~i.i.d.N(0,σ2i)(1)
根據盧卡斯關于代表性個體福利成本的分析,可知在CRRA效用函數形式下,第i位個體所承受的經濟波動福利成本λi=e12γσ2i-1≈12γσ2i。其中γ為相對風險規避系數。λi滿足以下補償方程
補償方程的經濟學意義是:假設某個經濟社會已經抹平了經濟波動,可計算其代表性個體的福利水平,再假設某個經濟社會沒有抹平經濟波動,但將每一期的消費水平提升為先前的(1+λ)倍,也計算其代表性個體的福利水平,讓前后兩個社會的福利水平相等,這一等式即為補償方程,利用補償方程求解得到的λ即測度了經濟波動所造成的福利損失。:
E∑∞t=0βti[(1+λi)Cit]1-γ1-γ=
∑∞t=0βti(C*it)1-γ1-γ(2)
其中C*it=Aeut為消除了波動后的穩定消費流。
盧卡斯模型給出了分析代表性個體的經濟波動福利成本的研究框架,現在將這一模型拓展到存在特質個體的情況:考慮經濟環境中存在消費的特質波動,此時每一位個體承受的波動幅度彼此不同,假設波動標準差σi在人群中呈正態分布:
假設1:σi~i.i.d.N(φ,ω2)(3)
在盧卡斯基準模型中,代表性個體的消費增長率是一個隨機過程,在某一給定時期,消費增長率存在不確定性
從公式(1)可知,盧卡斯用消費的對數正態分布刻畫這種不確定性。
。本文的模型放松了代表性個體的設定,認為消費增長率的波動在個體之間存在著差異,匯總后的消費波動是個體消費波動的數學期望,即E(σi)=φ。顯然,總量波動由φ的大小決定,特質波動由ω的大小決定。這里關于特質波動的建模思路與前期研究不同:前期研究如Imrohoroglu分別定義個體失業風險與國家風險宏觀風險,然后計算在存在借貸約束和不存在借貸約束(完美保險市場)兩種情況下,抹平宏觀風險的福利效果[18]。Imrohoroglu的建模思路意味著抹平個體風險的福利效果是無意義的,模型其實只得到了“不完美保險”市場下抹平總量風險的福利效果。本文則直接設定個體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特質波動,這類特質波動既有可能來自保險市場的不完美(一部分人擁有更好的保險工具),也有可能來自金融市場建設的滯后(如金融工具不夠豐富、市場之間存在割裂),后者更貼近我國的社會環境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