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
摘 要:王維曾以“隱吏”自許,其朝市之隱是中國隱逸文化的代表之一。然而,倘若輔以唐代政治與文化及其個人處境仔細考察,則不難得出“王維非真隱”的結論,文章即對此展開具體分析。
關鍵詞:王維;隱逸文化;山水田園詩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收稿日期:2017-12-25
有“山水詩佛”之稱的王維,不僅在文學史上由于繼承了陶淵明的田園詩和謝靈運的山水詩而被歸為綜合式的“山水田園詩派”,而且在生活方式上也試圖集陶淵明式的隱逸情趣與謝靈運式的仕途宦位于一身,亦官亦隱。在王維的《酬賀四贈葛巾之作》里,他就曾經直接以“隱吏”自許。
然而,對于他的先驅陶淵明隱居不仕的態度,王維表示了明顯的不贊同。在《與魏居士書》里,王維不無揶揄地說道:“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失小,不□其后之累也。孔宣父云:‘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
本著“知人論世”的批評原則,必須指出,王維身處的時代與陶淵明時相比有著天壤之別。這似乎可以追源于唐代知識分子的整體境遇,就像有些學者所作的評述那樣:“唐代士人對人生普遍持一種積極的、進取的態度。國力的日漸強大,為士人展開了一條寬闊的人生道路。唐人入仕較之前代有更多途徑。開科取士,唐沿隋舊,而更加發展成熟……科舉之外,尚有多種入仕途徑,如入地方節鎮幕府等。入仕的多途徑,為寒門士人提供了更多的機會……由于國力強大,唐代士人有著更為恢宏的胸懷、氣度、抱負與強烈的進取精神。他們中的不少人,自信與狂傲,往往集于一身。”
在中國古代封建王朝中的這么一個近乎空前絕后的全盛背景下,文人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在唐朝與魏晉之間發生了一次深刻的斷裂:“蓋魏晉六朝,天下分崩,學士文人,競尚清談,多趨遁世,崇尚釋教,不為士人所鄙,而其與僧徒游者,雖不無因果福利之想,然究多以談名理相過從。及至李唐奠定宇內,帝王名臣以治世為務,輕出世之法。而其取士,五經禮法為必修,文詞詩章為要事。科舉之制,遂養成天下重孔教文學,輕釋氏名理之風,學者遂至不讀非圣之文。故士大夫大變六朝習尚,其與僧人游者,蓋多交在詩文之相投,而非在玄理之契合。”在這樣一種文化環境里,強烈的功名心是士人的共同特征,與官場決絕而隱逸山林者也就得不到時代的共鳴了。王維對陶淵明的批評,實際上并不能從“乞食于路人”與“折腰于俗吏”之間的異同中獲得解釋,而只能從陶、王的不同時代背景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兩種不同的精神世界上尋找其緣由。
發達的唐朝科舉取士制度對傳統的隱逸情懷形成了異常激烈的沖擊,其中一個突出的表現就在于統治者以科舉形式對隱士的有意網羅。根據美籍華裔史學家鄧嗣禹在其《中國考試制度史》一書中的說法,與隱士有關的制舉涉及7位唐代皇帝,具體科目也多達13種,名目雖各不相同,其實際目的卻都是招“隱”征“逸”,如高宗顯慶四年的養志秋園嘉遁之風戴遠科、麟德元年的銷聲幽藪科、乾封六年的幽素科、中宗神龍三年的草澤遺才科、景龍二年的藏器晦跡科、玄宗開元二年的哲人奇士隱淪屠釣科、開元十五年的高才草澤沈淪自舉科、天寶四年的高蹈不仕科、代宗大歷二年的樂道安貧科、德宗建中元年的高蹈丘園科、貞元十一年的隱居丘園不求聞達科、穆宗長慶二年的山人科、文宗太和二年的草澤應制科、等等。制舉的優勢在于“天子自詔”,一旦登第即授予官職,比起登第后尚需吏部考試合格方能進用的進士、明經科,對文人知識分子形成的誘惑顯然要大得多。于是,“隱逸”情懷本身蛻化了,“隱逸”變成了以“隱”求“顯”的工具或手段。關于“終南捷徑”的這一則典故頗具代表性,可以說采取的是一種近于兵家“反常合道”謀略的做法:
“(盧藏用)始隱山中時,有意當世,人目為‘隨駕隱士。晚乃徇權利,務為驕縱,素節盡矣。司馬承禎嘗召至闕下,將還山,藏用指終南曰:‘此中大有嘉處。承禎徐曰:‘以仆視之,仕宦之捷徑耳。藏用慚。”“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圣人之教曾經深入人心并作為許多知識分子的信仰。但是,到了唐代,這種信仰開始遭遇危機,隱逸行為成了一種可以作為聞達的手段而有意安排的表演。
唐代隱逸情懷的低迷,自然也對王維產生了不可忽略的影響。他對賢相張九齡“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的贊美,正是他對自己政治抱負的期許。王維雖然對田園山水亦頗為鐘情,甚至一度想學陶淵明那樣棄官歸隱——“豈厭尚平婚嫁早,卻嫌陶令去官遲”,但由于他心向廟堂的念頭無法打滅,最后終于還是做不到如陶淵明般的“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于是只能一邊為官,一邊在閑暇之余游山玩水,美其名曰“吏隱”,也即亦官亦隱。為此,他辯解道:“孔宣父云: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當然,正是由于他的“無可無不可”,心有旁騖,所以山水田園就無法成為他的安頓之處。試看王維的《山居秋暝》這首具有代表性的山水田園詩作: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平心而論,這首“詩中有畫”的山水田園代表作,就藝術上本身而言,無疑堪稱佳作。寧靜優美的山水田園風光,令人陶醉其中,流連忘返。然而,只要將它跟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作一個細致的對比,我們就不難發現,王維的《山居秋暝》盡管不乏精致雕琢之功,卻落得個假山盆景般的“如畫”境地,終究失卻了陶淵明那股天然的清新氣象。不僅如此,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語語如在目前”,而王維的《山居秋暝》,卻不免與山水始終隔疏有間,很難體味出其中隱逸的真滋味。
必須承認,每一個具體的精神世界,都必然有它的來源與出處。“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道出了王維的現實顧慮,并導致他最終只能混跡官場。于他而言,田園山水固然可以作為寄情之處,卻終非留人之所。所謂的“王孫自可留”,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一種美好的幻想。于是,冷冷“明月”,潺潺“清泉”,乃至包括“竹喧”“浣女”“蓮動”“漁舟”等在內的所有鄉間美好的事物,都只能為他賞,卻非為他所有。
從這個意義上說,歸隱之于王維來說,從未達到“本然”,始終只是處于“應然”的想象狀態之中。對于隱逸生活本身,王維是賞玩的,而非體驗的。隱逸在王維那里只是一種藝術范疇下的審美對象而已。“吏隱”說到底,并非“隱”入山野,“逸”出當時的政治權力體系之外,并非真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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