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前央視記者楊云蘇有一篇文章《六級春風追十里》,寫他的美食家伯父、著名的蒙元史專家楊訥買春筍的故事。文章從日本電影《武士の家計簿》中武士豬山一家吃飯的場景入筆:
一家子坐得整整齊齊。父親居中,左邊母親女兒,右邊祖母兒子。都吃得很安靜,只有輕微的喝湯的吸溜。母親搛起一塊筍,說了這場戲的第一句臺詞:時鮮的竹筍呢。她咬了一口在嘴里細細嚼著,發出既脆又韌的咔嚓咔嚓聲,很欣賞很享受的樣子。女兒有一點小小的得意,笑道:是竹中家里托人從鄉下帶來的。竹中是她未來的夫婿,看樣子她是在愛著。母親更喜歡,“現在阿春你已經當自己是竹中家的人啦。”女兒但笑不語。
只看這一段描寫,讀者會以為豬山武士一家過的是歲月靜好的幸福生活,其實不然。我喜歡日劇,特別是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導演的作品,題材多以描摹日本普通人生存狀態為主,節奏平緩,故事瑣碎,卻常能讓我產生一種共情。但我沒看過《武士の家計簿》,讀完楊文后,從網上找來,熬夜看完。除了和楊云蘇一樣感嘆日本人生活精致,我還有更多的一些遐想。
這部電影給我最深的感受是:日本人身上的武士道精神除了持刀征伐、開拓外,還有用算盤算計天下的另一面。這大概也是日本能在明治維新后迅速崛起的原因吧。
明治維新前日本人的生活真叫苦啊。電影的主人公豬山直之生長在加賀藩金澤市(今屬石川縣)一個特殊的武士之家—御算用者(會計)豬山家,世世代代為加賀藩處理財政,到豬山直之已經是第八代,此時到了江戶時代的晚期。
豬山直之身上有著典型的日本匠人精神—排除一切干擾,不懼辛苦,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加賀藩財務部門的主事者克扣藩主發給饑民的救災糧,而聯手做假賬把賬尾抹平,引發了社會騷亂。豬山直之不愿意同流合污,通過自己調查,私自留下一本真實的賬簿。后東窗事發,藩主嚴懲了做假賬的,正直的豬山直之被升職。
但他們的家庭財務狀況到了破產的邊緣。巨額債務未償還,家庭用度每年入不敷出。如果還不節流,豬山家面臨家庭破產,戶主將被拘禁到監獄。于是豬山直之在祖母的支持下,開始了漫長的節省開支、還債。每天家里的用度,一厘一毫都要載之家計簿,每周核算,避免超支。第九代傳人豬山誠之就是在這種家庭教育下成長,在直之的嚴格要求下,開始練習撥算盤,十一歲就進入算用場見習。
豬山的家庭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屬于中上層,而所服務的加賀又是大藩,饒是如此,也時刻面臨破產的危險,可想而知日本下層武士和普通百姓生活之艱難。社會種種矛盾一觸即發,電影中有幾次饑民成群結隊鬧事,要求藩主開倉放糧,藩主和家老被搞得焦頭爛額。
從這部電影可窺見,江戶時代的末期,各藩割據的政治格局、自給自足的農耕經濟模式已經危機四伏,傳統的幕府統治已經無法延續下去了,不改革必定大亂四起。
在社會的大變革中,豬山直之處處顯出一個優秀珠算武士的精明,在確保一家經濟安全的前提下,審時度勢,最大限度避開時代的暗礁。譬如他不贊成藩主前田家和德川家一條戰線,和支持天皇的長州、薩摩藩為敵。他不同意兒子誠之加入到攘夷軍前往京都。
最終是誠之的祖傳專業—高超的財務管理技藝救了他也成就了他,新政府軍的大村益次郎看重他這一才能,對他說拿劍的武士很好找,但他這樣拿算盤的武士萬里挑一,誠之被任命為軍中會計。不久,大村遭到暗殺,而他活了下來。在“大政奉還”后,明治維新全日本推開,豬山誠之一路晉升為海軍部的財務總監。
從豬山這一家的遭遇也可看出,日本市場狹小,資源匱乏是其無法克服的缺陷。一旦全國統一,國力強盛,對外擴張為整個大和民族搶奪生存空間幾乎是必然的選擇。
在擴張中,武士依然走在前列,他們拿刺刀之外,還拿著算盤。出生珠算武士世家的豬山誠之供職于明治政府的海軍部,幾乎就是一種隱喻。
1945年日本戰敗后,他們的劍被強行拔除,而算盤的作用愈加凸顯。戰后日本的經濟騰飛,可以說是一群拿算盤的武士主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