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晟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有一類違法、犯罪行為格外引人注目,在世界范圍內都屢屢成為熱點,那就是性犯罪和性騷擾行為。當然,這并不是說,人類社會過去就不存在性騷擾甚至性犯罪。恰恰相反,在各國的歷史中都不缺乏這類記載,甚至在各種神話故事中也能看到它們的痕跡。

不消說,性侵當然是犯罪,性騷擾也是違反社會道德規范的行為,兩者在程度上有所差異,本質上都是對他人的人身自主權和人格尊嚴的不法侵害。在這一點上,相信人類社會早已有了共識。真正值得討論,或者說令人關注的,是如何防范此類行為發生,保護社會成員的正當權益、維護社會的正常秩序?
這個問題,恐怕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一種觀點,是對那些曾經有過性犯罪歷史的人加以特別標識,讓周圍的人對其多留個心眼,減少再被其侵害的可能。
在美國作家霍桑的小說《紅字》里,對于通奸者的懲罰,就是強制其在衣襟上繡上一個大寫的紅色字母“A”,作為一種恥辱的標識,也讓其他人一眼就能知道此人所犯下的罪行,從而避免所謂的“墮落”。今天,在絕大多數的國家和地區,早已不再把通奸視為犯罪,但這種對性犯罪者持續標識的做法,卻還是一定程度上繼續存在的,那就是頗有爭議的“性犯罪前科公示制度”。
一般認為,這種制度起源于美國。2003年,北卡州少女德路·索?。―ru Sjodin)被人性侵后殺害。兇手落網后,警方發現此人有搶劫、性侵的犯罪前科,坐牢23年,才放出來不久,就又作奸犯科了。隨后,此案引發廣泛關注,并直接促使了《德路·索丁性侵害罪犯公開登記法案》的誕生。該法案要求,有性犯罪前科者在刑滿釋放或假釋出獄后,都必須在其居住地向警方登記備案;而這類前科人員的信息,在指定網站上公開,任何人都可以免費看到。也就是說,此人的同事、鄰居、顧客,都可能會清楚地知道他有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能夠對其保持足夠的戒心,因而減少被此人再次侵害的可能性。而對于一些特定的職業、崗位,比如幼兒園教師、游樂場工作人員、少兒體育運動的教練等等,考慮到經常有和孩子接觸的機會,自然也就不會讓他們從事。
這種做法,當然是有合理之處,畢竟累犯、慣犯在各國都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對于性犯罪前科者也是如此。然而,這并不能當然地延伸為“一次做賊,一生是賊”,無論是從犯罪學還是心理學上,都不支持這個結論;特別是對于具體的個人而言,誰也無法預測其今后漫長歲月里的行為。
這種前科登記制度,讓這些性犯罪前科人員在就業和生活上處處碰壁,非常不利于他們的歸正。又可能讓其滋生對社會的仇恨,從而誘發新的犯罪,實際上是一個雙輸的結局。
同時,這種前科登記制度,還會給這些前科人員的社會生活帶來巨大的不利影響。一個人犯了罪,自然應該受到懲罰;而在刑法執行完畢、準許出獄之后,這個人當然也有權利重返社會生活,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浪子回頭”。然而,一旦此人被登記為“性犯罪前科人員”,周圍的人會如何看待他,就不是法律能夠控制的了。實際上,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確保自己的公司里不出麻煩,這的確是人之常情,因而產生的拒絕與躲避也很符合邏輯。在這種情況下,這些性犯罪前科人員就很容易變成了一個個孤島,在就業和生活上處處碰壁,非常不利于他們的歸正。相應地,這種“我被社會拋棄了”的感覺,又可能讓其滋生對社會的仇恨,從而誘發新的犯罪,實際上是一個雙輸的結局。
因此,有人認為,這種做法非常不可取。最近,我國東南某地開始試點進行同類登記制度,也遭來一些批評的聲音。
與此相對的,還有一種更激進的措施:對嚴重性犯罪者實施強制性的激素治療,也就是通常說的“化學閹割”。
這種做法的出發點,是通過降低其體內的雄性激素的水平,從而生理性地降低他的性沖動,消除他去犯罪的欲望,令其危險性降低,減少再次性犯罪的概率。
在一些國家和地區,這種激素治療是法律規定的強制性措施,如韓國、波蘭、摩爾多瓦、愛沙尼亞、印尼,以及美國的喬治亞州、蒙大拿州和艾奧瓦州等等,但僅限于情節非常嚴重的性犯罪人(如性侵兒童、因性侵而多次被判刑等);而在另一些國家和地區,則將其視為可選項,允許特定罪名的罪犯通過自愿接受激素治療來換取減刑或假釋,比如英國、以色列、阿根廷等。還有一些國家,近年來也在躍躍欲試,比如印度在“公交車性侵案”之后,就有對性犯罪者實施激素治療的呼聲。
單從操作上說,激素治療門檻很低,無非就是由醫生給性犯罪者定期注射一針雌激素或者抗雄激素,成本也就是數百元人民幣左右。而副作用方面,主要會有變胖、骨密度降低、第二性征混亂(胡須減少、乳腺隆起)等等,也可能有極少數人因而誘發心血管疾病,大體上說還是很安全的。
然而,這種做法引發的爭議,比性前科登記制度更大。有些批評者認為,這是一種變相的肉刑,而肉刑是不被文明社會的法律所認可的:激素治療雖然不像“重打二十大板”“鞭笞10下”這么血沫橫飛,卻實實在在地損傷了人體的正常機能,給其帶來了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痛苦。比如,盡管某人進行了性犯罪,但在刑滿或假釋之后,他當然也有權過正常的家庭生活,其中就包括了實施合法性行為的權利。有反對者曾經戲稱,激素治療的針是打在性犯罪者身上,卻順道剝奪了其配偶的正當權益,實在是無辜者跟著倒霉。
在歷史上,激素治療曾被用來“治療”同性戀(當然,我們都知道,同性行為并非一種疾?。渲凶钪氖芎φ呔褪怯嬎銠C科學的先驅者阿倫·圖靈。在出現了喉結變小而胸部增大、嗓音變化的尷尬之后,圖靈選擇了以死抗爭,為激素治療的正當性畫下了一個凝重的紅×,警示后人不要輕易將身體上的改變納入刑罰。
同時,這種做法到底能不能減少性犯罪,恐怕還不能輕易地得出結論。激素治療的基礎,是建立在“性犯罪源于性激素過高”的假設之上,卻忽略了心理因素在性犯罪中的作用。而激素能不能改變人的心理,是非常難以確定的事情。
事實上,在相當多的性犯罪中,行為人因為環境或自身的原因,無法完成性行為過程,但這并沒有妨礙他們去這么做,或許,他們更多的是追求一種變態的心理滿足,比如說控制他人、報復社會、否定自卑感、吹脹虛榮心等不良情緒,和激素水平的關系,并沒想象的那么直接。這樣一來,激素治療實際上并不能起到預防犯罪的作用,那就是費力不討好了。
總體而言,用“化學閹割”來對付嚴重的性侵罪犯,或許能讓一部分公眾感覺到“強奸犯是罪有應得”的快感,但卻可能給社會增添戾氣,還可能動搖刑法的正當性基礎(刑罰的目的不是報復,而是糾正被損害的社會秩序),在立法上自當非常非常地謹慎。
前面討論的,都是比較極端的情形。而無論是在哪個國家和地區,相對于強奸、猥褻這種嚴重的暴力犯罪,性騷擾的發生率都要高出很多來。
性騷擾背后,常常會利用職務和地位上的優勢進行;而這種行為往往隱蔽而又短暫,要想抓到確鑿證據也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才有那么多的受害人選擇了忍氣吞聲,只是選擇了躲避和忍讓。而去年席卷歐洲、美國的“Me too”運動(即鼓勵那些曾遭到性侵害、性騷擾的受害人,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自己的不愉快經歷,并加上“我也遇到過”的話題,作為對其他受害人的增援和鼓勵),則是鼓勵這些受害者勇敢地站出來反擊,在這方面的做出了一個重要突破。在“Me too”標簽剛上線的24小時之內,就在社交媒體上出現了1200萬次,其影響力可見一斑。2017年,該運動還被《時代》雜志評為“2017年年度人物”。

在此運動,多個好萊塢女星站出來,指控某電影界名人曾對她們做過惡劣的騷擾行為,并成功地將其帶入了刑事審判的流程,也算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典型案例了。實事求是地說,“Me too”運動,以及其他通過網絡曝光那些利用職務、身份上的優勢進行性騷擾的罪惡行為,是互聯網時代的一個進步,也是對諸多弱勢群體的一種保護。
然而,隨著該運動的進行,也有了一種質疑的聲音:難道,僅憑某人一個“Me too”的口供,就足以讓另一個人身敗名裂,乃至失去積累半生的成就嗎?被指責有性騷擾行為的人,當然也有自己的名譽權,在沒有扎實證據的情況下就搞輿論審判,用唾沫將其淹死,不僅缺乏正當性,也會搞得人人自危。
從法律上說,“證據”乃是一切結論的基礎。在刑事訴訟上,更是必須堅持無罪推定的原則,堅持“重證據、輕口供”。在迷信口供的年代,各國司法機關都曾經造就了無數的冤假錯案,給許許多多的人帶來了滅頂之災。比如著名的“塞勒姆獵巫”,僅僅是依據一些荒誕不經的證詞就開展起來了,就是一個非常深刻的教訓。(注:17世紀末,美國麻省小城塞勒姆,曾經爆發了所謂的“審判女巫”的活動,半年之內共將200多人投進監獄,并將其中的19人絞死。1957年,該州政府向活動的受害者公開道歉。)
實際上,如果彭斯法則真的被發揚光大,對女性的隱形危害還會更大。
因此,有人批評“Me too”運動,就是現代版本的獵巫——在沒有證據,未經審判的情況下,僅僅因為某人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一個帖子,就將另一個人的名譽、品德、家庭架在火爐上烘烤,是不是太草率了?
然而,想要修補這個問題,卻是非常的困難。正如前文所述,想要對性騷擾取證,難度極大:如果誰要整天揣著錄音筆上班上課,對于其他人而言就像是隨時被偷窺,當然是很難接受的。這種情況下,過分的苛責受害人提供證據,非常不利于受害人權益的保護。但是,如果推定所有的性騷擾指控都是真實的,又很容易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栽贓陷害,甚至成為要挾他人、勒索不當利益的工具。

最終,問題又回到了那個古老的分歧之上:信她說的,還是信他說的呢?
顯然,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們,答案究竟是什么。然而,“Me too”運動的負面作用,已經催生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出現,那就是所謂的“彭斯法則”(Pence rule)。
嚴格說來,這個原則應該叫做“比爾·葛培理法則”,因為它是由著名傳道人葛培理(Billy Graham)在1948年提出來的。在被美國副總統麥克·彭斯先生再次引用之后,該原則得以發揚光大,于是就被戲稱為彭斯法則。它的核心內容就是一句話:瓜田李下說不清,不如避嫌躲清凈。
具體而言,彭斯先生表示,他不會和除了妻子之外的女性單獨會面,更不會單獨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除非妻子在場,否則宴會中絕不飲酒。此言一出,很多男性紛紛表示,這倒是應對“Me too”的一個好辦法??!
從個人的角度來說,彭斯法則并無不妥,畢竟,誰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為了避嫌也是說得通的。然而,當大量的社會成員認同了彭斯法則之后,麻煩就開始慢慢出現了。
比如,韓國很多公司里,就出現了男性職工回避和女性職工面對面溝通的情況,寧可選擇電子郵件、電話和微信來傳遞信息,在辦公室中如此,因公出差時更是這樣。久而久之,女性變成了被男性遺忘的“空氣人”,非常不利于女性的職業成長。
實際上,如果彭斯法則真的被發揚光大,對女性的隱形危害還會更大。比如,女性在就業上本身就已經處于相對劣勢,而如果公司老板或研究生導師考慮到彭斯法則的邏輯,就可能有意無意地在招聘、招生時更傾向于選擇單一性別的申請人。這種性別歧視往往還會披著合法的外衣出現,非常難以干預,對于女性的整體社會環境是一個很大的隱患。
因此,對于“Me too”運動,反思的聲音也在日益出現。不過,反思之后,依然沒有一個清晰、可行的解決方案出現:性騷擾,到底該信誰說的呢?
對于性犯罪和性騷擾這種古老的罪惡,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恐怕是非常困難的,每一種措施,都會帶來新的問題。不過,我們依然應當對未來抱有信心:比監獄更好的教育方式當然是學校,如果能夠在今后的學校教育中,推行性別平等的正確觀念,或許,在數代人之后,人類社會就能夠基本擺脫這些不應該有的麻煩,真正實現每個人的自由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