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玫
【摘 要】“吃人”由一個經驗性歷史事實成為一個文化政治主題,是中國現代性的重要表征。魯迅的《狂人日記》將“吃人”敘事熔鑄為一個重要的文學命題,莫言的《酒國》則延續了這一敘事傳統,其“吃人”命題的再現從而與《狂人日記》取得了某種精神對應,二者在“吃人”意象上存在著精神傳承。
【關鍵詞】《狂人日記》;《酒國》;“吃人”;精神
莫言作為中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寫作伊始就自覺站在民間立場上,魯迅對其創作的影響之深刻,在此不必多說。他與魯迅先生處于一種微妙的關系,一方面他下意識地重復魯迅小說中的敘事命題和畫面,但其中的意義卻隨著其現實環境和敘述立場被更新;另一方面,出于強烈的批判意識和作為知識分子的戰斗精神與原始正義的繼承,使他或自覺或不自覺地與魯迅取得了某種精神對應與傳承。《酒國》與《狂人日記》之間的“吃人”意象的精神對應便集中反映了二者的精神對應,代表著現代知識分子一種精神的跋涉和傳承。
兩部小說的悲劇性在于其中的“吃人”具有同化性,“吃人”成為一種普適性行為。在《狂人日記》中,“吃人”個別的行為,撒下“吃”與“被吃”的天羅地網,是一種誰也逃脫不掉的普遍生存境遇。參與其中的,有趙貴翁、陳老五、狼子村的佃戶、醫生、給紳士掌過嘴的、給知縣打枷的、老姿娘被債主逼似的……還有“狂人”的大哥,甚至是“狂人”自己,未必不在無意之中,吃了他妹子的幾片肉,從而參與了“吃人”。在《酒國》中,“食嬰”成了一種全民參與的行為,“吃人”甚至成為一種被眾人守護的規則,一旦被冒犯,冒犯者則遭遇到方方面面的聯合圍攻。“食嬰”被“體制化”、“市場化”和“程式化”,進行鏈條式的規模運作,酒國公民按照“紅燒嬰兒”這道極品美食的制作過程進行分工。村莊是“肉孩”的產地;父母是“生產者”或者“食材”提供者,如郊區農民金元寶,生養、照顧孩子是為了賣個好價錢;有專業的烹飪者,如酒國釀造大學的袁雙魚夫婦;全體消費者,包括金剛鉆、余一尺和其他無數的食嬰者。最為可悲的是,兩部小說中個別的清醒者、反抗者對“吃人”體制的反抗,最終不可抗拒地被同化,成為“吃人”的參與者,啟蒙者與英雄的形象被消解,這反映了“吃人”文化及其體制被改造的艱難。
這種艱難不僅在于無可抗拒的同化,還在于人與人之間的聯系需要相同或相似的行徑來加強,特立獨行往往被視為異類,人們對異己者的打殺還少么?在《狂人日記》中,魯迅讓狂人妄想自己吃過人,從而將其“投入吃人社會的漩渦中”,狂人因此融入社會。《酒國》中的丁鉤兒也是如此,在他還未來得及真正觸犯酒國的“吃人”體制時,他就遭到了從上至下、方方面面的協調打擊,當他食嬰后,才有了融入酒國這個地方的可能或者前提。可怕的是,當人處于與環境相孤立和斷絕的狀態時,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不安與恐怖,而想要突破這種精神狀態時,同化便是不可避免、無法抗拒的了。
有意思的是,兩者呈現了共同的結構模式——“吃”與“被吃”,在“吃人”的鏈條上,吃人者不僅“吃人”,也“被吃”著;被吃者也不抗拒地參與“吃人”。“狂人”本是被吃者,卻也未必不在無意之中,吃了他妹子的幾片肉。更遑論其他人,既是“吃人”的主體,又是“被吃”的對象。特級偵察員丁鉤兒到酒國調查“食嬰案”,盡管富有經驗,卻在醉生夢死中誤食了“紅燒嬰兒”,成了“吃人者”。同時,他也被酒國的腐化、衰敗的官僚體制和社會風氣吞噬著,他也在“被吃”著。其他食嬰者者同理。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步現代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試圖“遵個性而張精神”、進而“角逐列國是務”,帶有現代性的吁求。而《酒國》立足于現實社會生活,可視為“吁求”的延續和現代性某種“后果”的喻示。“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還有?救救孩子……”,“將來”、“孩子”這種包含著未來時間意識的話語,其最終指向美好未來,因為“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這與現代性相契合。七十余年后的《酒國》中的吃食對象是嬰兒,嬰兒是希望與未來的象征,“食嬰”意味著吃掉代表著美好、希望與光明的未來,正與“救救孩子”的憂思相呼應,實則也是對現代性于本土實踐之后的后果的喻示。對此,有學者指出,“《酒國》不是指向傳統國民性,而已指向非傳統的病態現代性。被欲望所激發出來的無恥,完全是現代化的副產品。”因此,《狂人日記》與《酒國》,在現代性這方面有著吁求及其延續或是“后果”的關系。
另外,不禁令人思考,“救救孩子”的吁求,真的是有望的嗎?這聲呼喊,是“狂人”在意識到自己未曾不在無意之中吃過人發出的,這時他已經發現自己也是“吃人”集團的一人了,“吃人者”吁求不再“吃人”,這難道不是一種再蒼白無力不過的呼喊嗎?與其說這是一種吁求,不過說是悲痛的低語。有人的社會,就有“吃人”可能的存在,至少目前來說是如此,《酒國》對“吃人”命題及其敘事的再度書寫便是驗證之一。就改造“吃人”體制而言,我們仍處于“西西弗”式的精神跋涉之中,但所幸的是,傳承者前赴后繼,未曾斷絕。于黑暗中,雖如“螢火”,但不必等候炬火,自可發光散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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