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田范式”是用藝術融入的方式促進鄉村復興,通過尊重大環境和謹慎使用當地元素,實現空間的新意義:不僅要保留村落多樣性的自然遺產,還要保存鄉村文化及信仰體系,建立多主體聯動的“情感共同體”,重塑被市場經濟所擊垮而逐漸淡去的禮俗社會。
關鍵詞:青田范式 鄉土建筑 民居修復 鄉村復興
老宅,是鄉土建筑的縮影。不同于整齊規劃和裝修考究的城市建筑,鄉土建筑依托各異的地理環境和獨特的生活需求,呈現出拙樸而多姿的風貌。人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香火延續,似乎都離不開那一方老宅,離不開散發著泥土芬芳的鄉土社會。因此,老宅不僅體現出人與自然的相依,更折射出人與家的親密。
青田位于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是杏壇鎮龍潭鄉的一個生產小組。此地是典型的嶺南水鄉,河涌縱橫交錯,魚塘星羅棋布,家宅鱗次櫛比,展現了較為完整的地域風貌和鄉村形態。眾所周知,珠江三角洲是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尤其在高度工業化的順德地區,青田能夠保留著如此完整的村落格局和風貌實屬不易,傳統與現代的連接在此得以體現。在此基礎上,當代著名藝術家、廣東工業大學城鄉藝術建設研究所所長渠巖提出“青田范式”,力求從歷史、政治、經濟、信仰、禮俗、教育、環境、農作、民藝、審美等方面,聯合建立九大關系,追索中國鄉村文明的復興路徑。
“青田范式”是用藝術融入的方式促進鄉村復興,作為新時期藝術鄉村建設的轉型,這是與以往的規劃和建設的最大差異。其中,老宅修復體現了鄉村復興的一個方面,具體來說,力求在不改變傳統鄉土民居外立面的前提下,改造房屋內部空間以滿足當今時代人們的生活需求,實現傳統心靈與當地智慧的接續。
青田村落空間及建筑形態分析
傳統村落的空間序列與居民生活觀念息息相關,坐北朝南、依山傍水、適中居中是三個最基本的選址原則。首先是坐北朝南,不僅是為了采光,還為了避北風。其次為依山傍水,山體是大地的骨架,水域是萬物生機之源泉,村落選址最好為背靠祖山,可見前景開闊。再次是適中居中,中軸線與地球經線平行,南北延伸,北端最好有橫行山脈,形成丁字型組合,南端有寬敞的明堂,東西兩邊有建筑物簇擁,還有彎曲的河流,以此為最佳。
開村至今,青田的村落建設發展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為明末開村時,早期雛形為建于中界巷的九棟新樓,隨后的建筑則圍繞幾棟新樓建造,進而形成最早的聚落形態。村民隔巷而居,九條小巷被當地人稱作“九龍在位”。第二時期為清代至民國,新增建筑以青磚和紅磚砌筑的民宅為主,隨后有了青藜書舍、傳經家塾、關帝神廳、牌樓等公共建筑。隨著建筑物的增加,青田梳式布局基本形成。第三時期為1949年至今,隨著人口數量繼續增加以及經濟水平提升,民居面積進一步擴大,人們的居住范圍從原本的九條巷道開始向河道周邊拓展。這一時期的建筑材料在原有青磚和紅磚的基礎上,大面積使用毛坯做外墻飾面。同時,建筑的內部布局和結構開始趨向現代化簡約風格。村內傳統空間肌理格局保存完整,絕大多數建筑仍然保留傳統風貌。
青田民居主體建筑主要分為磚木、磚石、磚混等三種形態,以磚混結構為最多。墻面材料有青磚、紅磚、紅砂巖、水磨石、水泥、馬賽克、瓷磚等。歷史較久的民居大多為合院形態,延展到河流外圍的新建筑多為現代風格的小洋樓。總的來說,青田村落以中界巷為起始點,越接近這里,房屋使用時間越長,質量相對來說較差,越遠離原點,或更靠近河涌的新建筑質量越好。傳統材料的民居結構不可避免受到自然或人為的破壞,村民嘗試使用新材料翻新舊建筑,或直接拆掉后加蓋新建筑,逐漸形成了建筑混雜的局面。目前,青田內多數傳統民居建筑均有人居住,但部分由于年代較遠、居住環境較差而被閑置,這類建筑主要分布在青田的西南部和中部。
青田老宅修復和改造實驗
上文中描述的不僅是青田鄉土建筑的現狀,更折射出整體中國傳統文化面臨的困境。老宅是香火延續的空間、血脈傳承的殿堂、家族文明的靈魂所在、個體的生命根基和支撐平臺,隨著代表家族宗族的老宅祖屋逐漸為新樓房所取代,承載民族精神的圣地被嚴重摧毀,村民賴以生存的日常生活倫理隨之煙消云散,鄉村的傳統生活方式也正遭遇著消亡。正如渠巖教授所說:“新建筑匆忙導入,它們顯得既草率又克隆,也沒有觸碰鄉村創新,阻斷了差異性、靈活性和個體性,也失去了傳統鄉村的多樣性、親密性和豐富性的特點和品質,毫不彰顯當地人的感情和生活。”因此,“青田范式”將“老宅修復”列為極其重要的一環。
面對千瘡百孔的鄉土老宅,不同于傷筋動骨式的大拆大建,“青田范式”倡導用藝術的方式對其進行治愈和修復。這是一種“因地制宜”的方式,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個要點:首先,青田村落改造是一個系統工程,因此要遵循整體保護原則,保持村落的歷史延續性與適應時代的有機生命力,避免陷入新一輪“保護性破壞”的漩渦中;其次,突出特色、保護原真,修復以民居為代表的古村風貌,堅決不破壞建筑和街道的輪廓線和外立面,保持村民的傳統生活狀態;再次,禁止盲目地開發新的建設項目和旅游設施,這樣只會加速古村落的消亡;最后,最重要的是以自然村落的肌理為主調,恢復淳樸鄉村的綠色風貌,強化嶺南水鄉、水村相依的自然特色。
目前,青田已完成了三座民宅的修復和改造,1號院和3號院是青田村民的老宅,2號院是青田生產大隊的原址,均為閑置院落。建筑修復有兩個原則:內部滿足功能;外部遵循形式。從外觀來看,1號院的側門改為綠色陶瓷花格鑲嵌,鐵門改為木門,增加黑框斷橋鋁窗,在二樓陽臺處增加圍欄,裸露的紅磚墻重刷白漆,在大門口增設花壇。2號院的外墻沒有變化,只增設了二樓的黑框玻璃鋁窗,并增加大理石外圍。3號院將原有的圍墻拆除,將二樓陽臺圍成房間,房間窗戶選用了體現嶺南建筑特色的滿洲窗。從使用功能來說,1號院在沿襲之前的會客和住宿功能的基礎上,增設了茶室、廚房和院內景觀。2號院原本為青田大隊的會議室,依舊做會議和辦公之用。3號院按照民宿的標準,改造后承擔了餐飲和住宿的職能。以2號院為例,該會議室構造極為簡潔,遵從了原有的建筑格局,只增設了木質推拉門隔斷。這里沒有強烈的色差,也沒有繁縟的裝飾,墻面、水泥地面和房頂均維持原貌,家具陳設等就地取材,追求自然原色。該空間注重地方文脈和人情味,建筑內外穿插嶺南元素,體現出自然、樸實、簡約的生活風味。
三座建筑的外立面并沒有做太大的改動,基本保持原樣,修舊如舊,但是內部空間與設置都被重新改造和調整。在材料上,基本使用青田現有的傳統建筑材料;在形式上,追求與建筑歷史年代相吻合的痕跡,對于地方特色的圖案紋飾等予以重點保護;功能上,在不破壞建筑外觀形態的基礎上,進行內部改造,以滿足現代化的生活需求。如此一來,既保留了青田傳統建筑的風貌,又具有現代生活功能,讓這些閑置的、廢棄的老屋得以復蘇。設計師希望通過三棟老房子的改造,讓村民看到作為鄉村文化基本載體的老民居的價值,認識到拆遷老房、改造洋房等現代化手段并非唯一發展途徑,在不改變民宅原始制式的前提下恰當改造空間,補充功能,老房子便能實現歷史與現代的融合。
渠巖認為:“當我們的居室風格被從世界各地涌入的各種風格影響甚至改變的時候,人們往往忘記了屬于我們民族最質樸也最有氣質的靈魂。”“青田范式”倡導的“老宅修復”并不是盲目的懷舊,而是在尊重當地文化脈絡。正如青田項目的環境與空間設計師郭建華所說:“我們現在進行的改造和再建的建筑項目一定要放在‘青田范式的框架下進行設計思考,一定要建立在保護村貌建筑文化的基礎上,在不破壞青田現有的村落建筑形態的前提下,進行適度地修繕與改建。當代生活方式與青田鄉村形態并不矛盾。總之,這里是‘青田鄉村,不是‘青田新村。”“青田范式”的理念在于,讓老宅在關懷鄉土環境、呈現歷史架構的同時,通過尊重大環境和謹慎使用當地元素,實現空間的新意義:不僅要保育村落多樣性的自然遺產,還要保存鄉村文化及信仰體系,建立多主體聯動的“情感共同體”,重塑被市場經濟所擊垮而逐漸淡去的禮俗社會。
從“青田范式”看鄉土倫理
對追求一致、均衡的管理者來說,紛繁的鄉村樣貌和地方關系簡直是一場噩夢。很多情況下,“美麗鄉村”建設意味著匆忙中把土地翻起,建筑起全新的居民樓,或者從實用主義出發,建立起恢弘華麗的現代化觀光勝地。統一、均質、規則的街區,展現出優雅的秩序感,成為一種強勢美學。這種一廂情愿恰恰抹殺了鄉村質樸的性格和多樣的姿態,一曲田園牧歌在規劃師的操刀下被演繹成鄉村挽歌。任何情況下,孤立地以經濟利益為基礎的保護主義都是片面的,作為鄉村主體的當地人成為了最被動的個體。鄉村逐漸成為不斷被蠶食、侵蝕、摧毀并且注定消亡的對象。
傳統民居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其有著細密的法則與規定,這是修復和完善遭到現代性破壞的青田民居的重要依據。生態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曾提出“土地倫理”的概念,即“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的一員和公民。”鄉村就是這樣一個共同體,他暗含著對共同體內每個成員的充分尊重,也包括對共同體本身的敬畏。鄉村是人類與土地對話的結果,土地的特性決定了生存其上的人類的狀態。這種理念也被“青田范式”視為圭臬,時刻警示人類要努力與自然共感,使大地萬物生息與人類生活脈動實現共鳴。保護鄉土共同體的完整、穩定和美感。在尊重傳統營造法式的前提下,用當代的技術手法修復傳統民居和民宅。


家是一種穩定的物理空間,生計、道德、審美等實踐,與這塊地域水乳交融,使其成為一個物質和精神統一的有機實體。現代社會中,漂泊于城鄉間的孤獨者,總有一種莫名的缺失感,無數次在疲于奔命中迷失自我。個體穿梭在多重空間當中,卻未能尋找到一處心安之地、一個真正的家。歸家,不僅意味著機械式地返回,也不只是空間層面與人口學意義上的回流,更重要的是追尋傳統根基和復歸人文精神,接續傳統與現代,重新塑造人與家、城與鄉的新關系。在此意義上,老宅便成為求索鄉村傳統、回歸家族倫理、追尋精神原點、修復人與家園關系的切入點。我們亟待在逐漸消逝的鄉村里,重建優雅、舒適、樸實的民居建筑,讓村民可以詩意地生活。挽留鄉土建筑作為鄉村復歸的重要方面,讓傷痕累累的鄉村接上歷史脈絡之后,終于有了繼續生存下去的空間。將藝術融入老宅修復,已不再是羅曼蒂克的風花雪月,亦不是自娛自樂地創造游戲,而是修復鄉村的新嘗試。希望這種活化方式,可以將多樣化和親密性的傳統鄉土生活融合在新生活里,在此基礎上打造出美麗的鄉村,讓個體自由度和群體凝聚力一同回歸家園。
本文系國家藝術基金2 0 1 7年度項目《“藝術推動村落復興”的歷史文化名村創意社會人才培養》(502170101)階段性成果。
(劉姝曼/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生,文中圖片由渠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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