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驥 葵
(哈爾濱師范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北宋嘉祐年間,政局相對安定,暫無內憂外患之擾。政治清明,經濟亦繁榮發展。北宋政論家陳師錫曾贊譽“嘉祐之治”云:“宋興一百五十余載矣,號稱太平,饗國長久,遺民至今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以致慶歷、嘉祐之治為本朝甚盛之時,遠過漢唐,幾有三代之風。”[1]253南宋大儒葉適在《上寧宗皇帝札子》中亦評論當時的盛況云:“仁宗初年,嘗有讜論。至和、嘉祐之間,昔所廢棄,皆復湔洗,不分彼此,不問新舊,人材復合,遂為本朝盛時。”[2]卷一由此可見,嘉祐時期人才輩出,士風淳厚,團結求治,繁榮穩定。這一切為嘉祐時期的文學發展奠定了經濟和政治的基礎。
五代時期雕版印刷的普遍使用以及慶歷年間畢昇發明的膠泥活字印刷術促成了典籍傳播的革命與文化學術的快速發展。至嘉祐年間,書籍的大量刊行,學校教育的廣泛普及,右文政策對文人的格外尊崇與禮遇,加之北宋科舉制度的不斷改革以及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深入開展,這一切都為嘉祐時期的文學繁榮奠定了盛況空前的創作氛圍,提供了無比優越的創作平臺。
與此同時,隨著“天圣尊韓”與“慶歷革新”熱潮的發展,儒學復興與經世致用的文化思潮在宋仁宗朝不斷高揚。士大夫的經世精神與理想情懷、憂患意識與擔當精神空前高漲。《宋史·忠義傳序》評述仁宗朝的士風轉變云:“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薦紳知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可見,宋仁宗朝的崇尚儒學、追求氣節改變了五代以來明哲保身、貪慕榮利的頹靡士風。這一切為嘉祐時期的學風與文風的轉變奠定了文化與文學思想的社會基礎。
在詩歌創作方面,宋代的館閣和學士院制度更趨完善,由此形成了以翰林學士為盟主,以館閣為主體的唱和群體或文人集團,并由此影響到一代風尚。嘉祐時期的嘉祐貢舉促進了北宋文風的改革,并由此形成了嘉祐館閣詞臣詩人群。詩人群體不斷擴大,詩人間通過詩歌唱和與競賽,互相學習、效仿詩歌藝術,同時也力求達到詩歌藝術與語言的翻新出奇與革故鼎新。嘉祐二年歐陽修、梅堯臣、范鎮、韓絳、梅摯、王珪六人的“嘉祐禮部詩歌唱和”凸顯了禮部文人集團詩歌創作的趨同性,同時《禮部唱和詩序》也一定程度上規定了宋詩的詩學內涵與審美趣味。
葉適《徐斯遠文集序》云:“慶歷、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彰焉。”[3]214北宋從慶歷、嘉祐開始直到南宋亡,對杜詩的崇尚一直持續不衰。嘉祐詩壇,隨著儒學復興運動以及詩文革新運動的高漲,詩歌新變派樹立了全新的詩學典范,由學韓愈逐漸轉向學杜甫。宋人開始將杜甫作為與“唐人之學”相對的詩學典范,由此也促進了當時詩壇的詩學新變。
嘉祐詩壇,以范仲淹、歐陽修、梅堯臣、韓維等人為代表的革新派士人都崇尚古淡自然的詩學理想,也極力倡導平易暢達的審美風格,反對雕琢與險怪之風。對于北宋中期詩壇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詩學追求與詩歌史意義,宋人、元人、清人都有較客觀的評述:

自西昆體盛,襞積組錯。歐、梅諸公發為自然之聲,窮極幽隱,而詩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語腴意贍者,為臨川之宗;氣盛而力夸,窮抉變化,浩浩焉滄海之夾碣石也,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聲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勢,為江西之宗。(袁桷:《書湯西樓詩后》)[5]卷四十八
唐末,詩猥瑣,宋、楊、劉變而典麗,其弊也靡;歐、梅再變而平暢,其弊也率;蘇、黃三變而恣逸,其弊也肆。(紀昀:《冶亭詩介序》)[6]190
歐、梅等人的詩學追求,三則材料中所述的“優游坦夷”“自然之聲”“變而平暢”足以為證。由此可見,北宋嘉祐時期,詩壇樹立了新的詩學典范,并且樹立了全新的詩學審美風尚。嘉祐詩壇對詩學典范的推崇、闡釋、效法和批評的過程亦是其建構全新審美規范和藝術范式的過程。一言以蔽之,嘉祐詩壇引導了北宋詩學的新變。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云:“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文變染乎世情,興衰系乎時序。”嘉祐詩壇之所以能夠引導北宋詩學的新變,考其形成原因與深層內涵,當與北宋中期尤其是嘉祐時期之經濟、政治、思想、文化背景及文學生態關系密切。概而言之,大概有以下三個層面。
首先,儒、釋、道思想的融合強烈影響著宋人的文化精神與審美觀念。儒、釋、道思想的融合一直都是歷史發展的總體趨勢,但直到宋朝才真正實現了融合。至宋仁宗朝,三教思想進一步雜糅。周裕鍇先生指出:“宋詩學尚淡觀念之根基乃在于儒、釋、道三家審美理想的交融滲透。”[7]335“儒家的中和靜穆,道家的沖虛簡淡,釋家的清靜空寂”能夠形成“平和閑淡的心境”,這種心境就“決定宋人傾向于欣賞同樣平和閑淡的詩境”[7]349。誠為確論。因此,三教思想這種巨大的整合力量,強烈地影響著此時士人的文化精神與詩學觀念。
其次,宋代商業的興盛發展以及市民文化的興起對于審美趣味的俗化、平易化、日常化有一定影響。隨著宋代城市社會生活的高度發展,唐代都城“坊”與“市”的區分制度被完全改變。宋代任何街道都可以開店營業,商業活動也沒有時間限制,晚間亦有夜市開放。隨著商業活動的繁榮和自由發展,與之相應的市民文化也開始蓬勃興起。《東京夢華錄》記載:“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搏、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終日居此,不覺抵暮。”[8]66市民文化之豐富多樣可見一斑。由于文言語體已經不能反映繁雜的城市生活,更多的市井口語和白話被廣泛使用,市民文化呈現出“俗化”“平易化”的特色。日本學者梅原郁從《東京夢華錄》等書中輯錄四萬余語匯,編成《東京夢華錄·夢粱錄等語匯索引》。這些詞語除了典章制度、地名寺廟、街道等,主要是市民社會中流行使用的俗語白話。由此可見,俗語白話在北宋已經滲透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
再次,嘉祐時期的詩學審美觀亦受到士人心態內省轉向的影響。嘉祐時期,士風由積極進取轉向守成持重,士人心態更傾向于內省淡泊。歐陽修曾在《送徐無黨南歸序》中指出:“修于身者,無所不獲;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于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9]631比起立事與立言,他更加崇尚立德修身。由此可見,革新派士人在經歷了慶歷前后的政治風波后,政治熱情受到了重創,士風與心態轉向“內省”,從此更加強調個體道德的完善。有學者指出:“這代表了宋代學術開始‘向內轉’或者說‘內省’的傾向,是宋代儒學發展到了一個特定階段的產物,是基于唐宋思想轉型這一深刻的思想史變化的基礎上的。”[10]因此,嘉祐時期,隨著理學思想的逐漸出現,詩壇文人更注重道德內省、治心養性,更提倡學識學養與氣格筆力,詩作中更多地融入了理性思考與人文意趣。
北宋中期士人古淡自然的詩學追求,一定程度受理學思想影響。宋代理學產生以后,經術、議論和性理逐漸顯示了分野,詩學審美上更加追求“尚意”“尚韻”“尚趣”。詩壇風氣亦漸趨古淡平和、溫潤嫻雅。宋代理學家大多崇尚“平淡”的詩學理想。張載在《題解詩后》中就曾指出:“置心平易始通詩,逆志從容自解頤。”[11]369把詩歌平淡的審美風格與平易的心性聯系起來。邵雍在《詩史吟》中提倡“真勝則華去”[12]的詩學審美觀,他在《伊川擊壤集·自序》中亦倡導詩歌創作“哀而未嘗傷,樂而未嘗淫。雖曰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12]。而理學家“正心誠意”“窮理格物”的理性精神和“治心窮理”“修身養性”的內斂性格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宋代詩學的致用精神與議論精神,引導宋詩向尚意尚理、平易暢達的方向發展。
周裕鍇先生指出:“尚淡是宋詩學中涵蓋面極大的概念,既關乎詩的心理功能‘自持’與‘自適’,也關乎詩的道德功能‘明心’與‘見性’,甚至關乎詩的政治功能‘教化’與‘諷諫’。”[7]344
慶歷至嘉祐時期,以歐陽修為代表的革新派士人以復興儒學傳統為宗旨,以“平易”“簡要”作為自己政治思想、學術思想和道德追求的基本原則,建立起以“平易精神”為核心的積極理性態度。在政治思想上,范仲淹堅持“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13]10268,倡導士人“以天下為己任”,并強調改革政風的擔當精神。歐陽修重視吏治,并倡導“寬簡”。《宋史·歐陽修傳》記載:“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凡歷數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寬簡而不擾,故所至民便之。或問:‘為政寬簡,而事不弛廢,何也?’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政事弛廢,而民受其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簡者,不為繁碎耳。’”[13]10381歐陽修又提出“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9]288,倡導好的政治要出于人情之常。蘇舜欽也崇尚“知古明道”,他在《上三司副使段公書》中提倡“言也者,必歸于道義。道與義,澤于物而后已”“士之潔矩厲行,施才業以拯世務者,非只蹈道以為樂”[14]卷九,弘揚儒道實踐精神,強調文學的社會功用。王安石在《上人書》中亦提出:“自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15]卷七七倡導詩文的政治功能,強調詩文的教化諷喻功能。在學術上,歐陽修在《詩本義·出車》中指出:“詩文雖簡易,然能曲盡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詩之意者,以人情求之,則不遠矣。然而學者常至于迂遠,遂失本義。”[16]卷六同時又提出“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反對“務高言而鮮事實”之空疏學風[9]978。尹洙亦倡導為學應“貫穿今古,深切著名,于俗易通,于時易行”[17]366,反映了當時文人崇尚宗經尊圣、推本求是之思想,也為學界樹立了平易、信實、簡明、可行之準則。在道德追求上,范仲淹倡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歐陽修主張“履中道,秉常德”[9]992,反對抗俗自異,倡導務實有為,批判“棄百事不關于心”[9]663,倡導“關心百事”“心憂天下”,將高昂的理想和腳踏實地的現實精神結合在一起。
劉寧指出:“歐陽修的‘平易精神’,集中地體現了文官階層積極的制度意識。它的出現,使在唐末五代宋初流行近二百年的消極制度意識,得到充分的蕩滌和更新。它充分尊重制度意識中的理性精神,而又以更高的境界加以提升和發揚。‘平易精神’打開了宋代思想的新天地,也同樣為詩歌風氣的根本改變奠定了思想基礎。”[18]376
慶歷至嘉祐時期雕版印刷技術的高度發展極大地促進了宋代藏書事業的興起。北宋中期的穆修、歐陽修、蘇舜欽、宋敏求、劉敞、曾鞏、王欽臣等人都是有名的藏書家。書籍的印刷和收藏有利于北宋學術文化的傳播和發展。歐陽修《讀書》一詩云:“乃知讀書勤,其樂固無限。……淡泊味愈長,始終殊不變。”[9]139韓維云:“讀書取知道,白首窮經一。”(《和子華許昌道中詩有隱逸之思》)王安石《答曾子固書》稱:“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19]121由此,博覽群書成為北宋文人的普遍風氣。北宋中期學術文化的迅猛發展促使書齋學問與人文旨趣成為當時文人最主要的生活特點,也造就了他們詩人和學者的雙重身份。同時該時期又是宋仁宗朝士大夫躋身政治舞臺人數最多的時期。因此,嘉祐時期,歐陽修、韓琦、文彥博、富弼、胡瑗等人形成了北宋文人、官僚、學者三位一體的新型文化人格。蘇軾在《六一居士集敘》中評價歐陽修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20]316南宋陳傅良在《溫州淹補學田記》中亦贊譽當時政治家、文章家、經術家的三位一體云:“至天圣、明道間,一洗五季之陋,知向方矣,而守故蹈常之習未化,范子始與其徒抗之以名節,天下靡然從之,人人恥無以自見也。歐陽子出,而議論、文章粹然爾雅,軼乎魏、晉之上。”[21]卷三九三位一體的文化人格不僅促進了北宋士風、學風、政風的振起,同時也在科舉、興學、詩文革新等層面為文學發展規定了方向。
慶歷至嘉祐的科舉改革對北宋中期士風、學風與文風的變革影響深遠。慶歷新政的貢舉改革就對流行了三四百年的專尚文辭、墨守注疏的科場舊規以及脫離社會現實、漠視道德品質的傾向形成了有力的沖擊,從此士人“務通義理,不須盡用注疏”[22]5334。同時科舉考試對策論的提倡對于宋學的議論精神與經世精神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從此“則文詞者留心于治亂矣”[22]3563。
嘉祐二年貢舉又掃清了太學體,科舉考試遂取“平淡造理”之士,北宋古文運動可謂取得了全面勝利。韓琦在《歐陽公墓志銘》中云:“嘉祐初,(歐陽修)權知貢舉。時舉者務為險怪之語,號‘太學體’……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即預奏名。初雖怨讟紛紜,而文格終以復古者,公之力也。”[9]2704既然古文取代四六成為正宗,六朝以來講求聲律、駢偶、辭藻、用典之風不再是“文”的根本要求,“詩賦欲麗”的觀念亦不攻自破。嘉祐二年貢舉也樹立了宋代散文紆徐婉轉、平易暢達之風。有學者認為:“觀嘉祐二年后的數次科舉考試,考官分別有與歐陽修聲息相通、觀念相近的劉敞、王珪、范鎮等,相信他們對歐公衡文標準的貫徹對于文風的改變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客觀地講,歐陽修之功在于發其端源,而劉、王、范諸公則推波助瀾,共同促成了北宋中期‘古文’風氣的轉變,……因此,與其說排抑‘太學體’事件是對‘西昆體’的‘撥亂反正’,不如說是中國古代文章審美由雕篆之美向自然之美的轉關。”[23]因此,嘉祐貢舉促進了宋代文章審美趣味的轉型以及北宋平易自然的審美風尚的形成,而嘉祐詩風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北宋平易暢達文風的影響。
縱觀宋仁宗朝之前的宋初詩壇,詩歌的審美風格與藝術精神基本都是在模仿中晚唐詩歌,未能自成一體。學白體者流于淺俗,學晚唐者流于細碎,學西昆者失之雕琢。考察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就會發現,儒學復興、政治改革與文學革新三者實乃密切相關,相輔相成。詩歌新變派轉變了晚唐五代至宋初“尚麗”“尚巧”的詩學追求,開啟了“尚意”“尚理”的詩學觀。詩歌創作上突破了表現市井艷冶、感官刺激的感傷情調,詩作中充滿了對現實處境的反思與內省和對日常生活的遣玩與體味,實現了對悲哀的揚棄。
那么新變派在詩文革新中所反對的又是何種文風呢?歐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指斥樊宗師“其怪奇至于如此”[9]663,《絳守居園池》一詩批判其“窮荒搜幽入有無,一語詰曲百盤紆。孰云己出不剽襲,句斷欲學《盤庚》書”[9]26,《與石推官第一書》則反對“好異以取高”之風[9]992,《六一詩話》批評學昆體者“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9]1955。曾鞏曾在《與王介甫第一書》中引述歐陽修語:“歐公更欲足下少開廓其文,勿用造語及模擬前人。”[24]255《六一詩話》引梅堯臣語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9]1953梅堯臣批判昆體:“邇來道頗喪,有作皆言空……經營唯偶切,榮利因被蒙。”[25]336宋人還指斥“楊億、劉筠作詩務積故實,而語意輕淺”[27]328,“用事深僻,語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27]399-400。同時,宋人在詩話中還反對晚唐五代詩壇之氣格卑弱。如《藏海詩話》云:“晚唐詩失之太巧,只務外華,而氣弱格卑,流為詞體耳。”[28]331《六一詩話》云:“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9]1954蘇軾云:“五季文章墮劫灰,升平格力未全回。”[29]1513可見,宋人崇尚詩歌的學問、義理與氣格。歐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倡導“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9]663,又提倡“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也”[9]255。梅堯臣倡導“方聞理平淡,昏曉在淵明”[24]293。綜上所述,北宋中期文人反對的是“模擬”“怪奇”“唯工偶切”“造語”“佶屈聱牙”之文風以及“語僻難曉”“用事深僻”“語涉淺俗”“語意輕淺”之弊,因此他們所倡導的文風只能是“平易”“自然”“順暢”的。
歐陽修等人推崇“自然”的詩學觀念無疑是繼承了唐人的詩學思想。唐代李白、王昌齡、李德裕、皎然、司空圖等人都曾倡導自然的詩學理想。李白曾在詩中提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30]574,其《古風》三十五又批評“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30]133。李白的“天然”“天真”意指摒棄人為的雕琢,追求自然天成。皎然在《詩式》中曾提出“若斤斧跡存,不合自然,則非作者之意”[31]44,并倡言詩作要“至麗而自然”[31]21,以用事與否區分詩品的高下,主張使用以己語出之的白描手法。筆者認為,北宋詩歌新變派的“自然”觀應與李白和皎然的詩學思想更為接近。
南宋陸游曾推賞梅堯臣為宋詩“開山祖師”,宋人龔嘯在《跋前二詩》中稱頌梅堯臣云:“去浮靡之習超然于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諸大家未起之先。”[32]附錄朱東潤先生指出:“平淡二字不是梅堯臣的初衷,更不是代表全部。雖然,梅之平淡,僅僅是某些情況下的必要推許,而他的目標是李白、杜甫、韓愈,……其真正理想目標,當是‘更在措意摩云霓’。”[25]25-29梅堯臣詩歌的確風格多樣,朱先生所言其雄豪古健之風的作品大多作于慶歷至皇祐年間,而梅詩晚年風格則轉向了清麗平淡。梅堯臣于嘉祐五年去世,其摯友劉敞在《同永叔哭圣俞》中對其有一個客觀的評價:“氣如陽秋和以妍,文若河漢清且淵。”[33]卷十八“清”與“淵”即指清切古淡和深厚廣博。嘉祐年間,歐陽修的詩學追求亦發生了一定的轉變,歐陽修更加推崇梅堯臣的古淡古硬之風,這從嘉祐五年梅堯臣去世后歐陽修所作的《梅圣俞墓志銘》以及嘉祐后期至熙寧年間歐陽修所作的《六一詩話》中即可看出。究其原因,此時梅堯臣詩歌以五言為主,尤其是五律,其清麗平淡之風正符合此時的時代精神。
要之,每一種文學風格都有其與生俱來的局限性及其流弊,正如清人朱庭珍所云:“大約樸厚之衰,必為平實,而矯以刻劃;迨刻劃流于雕琢瑣碎,則又返而追樸厚。雄渾之弊,必入廓膚,而矯以清真;及清真流于淺滑俚率,則又返而主雄渾。”[34]2330宋仁宗朝詩歌新變派“以文為詩”“以氣格為詩”“以議論為詩”“以俗為雅”之革故鼎新未免有些矯枉過正。因此,至和至嘉祐時期,詩壇開始在詩歌語言上追求文從字順、平易舒暢,反對模擬,力主創新。北宋嘉祐時期的文學生態為“平易”“平淡”思想的產生提供了一個理論指導與創作實踐的平臺。王世貞《宋詩選序》云:“自楊、劉作而有西昆體,永叔、圣俞思以淡易裁之。”[35]卷四十一他們所開辟的平和淡雅、暢達自然之詩風不僅矯正了宋初三體,同時也開創了宋詩的新風。
綜上所述,嘉祐年間對于北宋文化史和詩學史具有極其關鍵的轉折性意義。嘉祐貢舉掃清了太學體,“場屋之習,從是遂變”[13]10378,確立了北宋平易自然的審美風尚。同時,由于仁宗朝詩壇崇尚古淡自然、平易暢達的詩學審美理想,詩歌創作逐漸形成了一種詩歌語言革新潮流。如同前人所說,風人之詩轉化為學人之詩,表現型的唐詩轉化為表達型的宋詩。由此,宋詩的審美風格與藝術范式逐漸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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