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瑞穎
摘 要:黎紫書是當今享譽馬來西亞華文文壇的新生代作家,其小說經(jīng)常和欲望、謀殺、暴力、死亡等非理性元素相聯(lián)系,總體呈現(xiàn)出壓抑、恐怖的書寫風格,而黑暗、恐怖一直是古老哥特文學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特征。本文將從黎紫書作品所呈現(xiàn)的哥特式特征入手,探索黎紫書筆下現(xiàn)代焦慮的哥特式形態(tài),展現(xiàn)黎紫書創(chuàng)作承繼哥特文學具象化、表象化的美學傳統(tǒng),以表面化的黑暗形態(tài)映照現(xiàn)代人類心理。同時思考黎紫書所創(chuàng)造的哥特式黑暗文學幻想對于當代現(xiàn)實世界的正面性意義,以及黎紫書小說創(chuàng)作對于傳統(tǒng)哥特模式多樣化和現(xiàn)代化的貢獻性價值。
關鍵詞:黎紫書;哥特式;現(xiàn)代焦慮;空間;邊界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2-0109-07
引言
黎紫書曾被黃錦樹譽為“自有馬華文學以來最大的傳奇”①。其“傳奇性”不僅在于她自學成才且獲獎無數(shù),更在于作者不拘囿于傳統(tǒng)成規(guī),而于橫貫古今的時間脈絡中譜寫出各式各樣的人、情、世、故。然而正如王德威所評述,“營造一種濃膩陰森的氣氛,用以投射生命無明的角落,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戲”②,黎紫書小說中的歷史回憶和現(xiàn)世人生,都僅僅是展示人世生存的陰暗與沉悶,以及人性隅角中的欲望與恐懼的試驗場。在她筆下,世界陰冷而黑暗,不同時代的底層華人始終受制于性別、身份、歷史和文化的規(guī)范界限;人物生存于文明與野蠻、真實與虛幻、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危險閾限,萎縮而壓抑的身心皆被欲望和焦慮所侵占。最終,人物或以暴力和死亡突破困境,造成更加殘忍血腥的罪惡,或是無奈地選擇隱忍和逃離,企圖尋獲救贖之路,卻詭異地導向心靈的放逐和空虛。
人性善惡與生存焦慮無疑是黎紫書最關注的創(chuàng)作主題,作品總體呈現(xiàn)出陰冷而詭異、纖深而暴烈的美學風格。這些創(chuàng)作特征和源于18世紀中后期的哥特文學傳統(tǒng)有諸多相似之處,其小說的主要內容和形式手法皆帶有明顯的哥特式形態(tài),如陰郁封閉的空間氛圍、或強大或病態(tài)的哥特式主人翁、詭異環(huán)境中滋生的焦慮性情感、虛實互涉手法、暴力書寫等。作者孤身潛入人類心靈的欲望深淵,探索處于現(xiàn)代焦慮性生存狀態(tài)中的人類所展露的極端性行為,并通過諸多表面化、具象化的黑暗元素,創(chuàng)作了“另一種異端邪說”③。
一、封閉中的壓抑:空間意象的哥特式呈現(xiàn)
英國評論家克里斯·鮑迪克認為,哥特式文本必然包含“封閉空間中的幽閉恐怖感所引發(fā)的恐懼心理”④。傳統(tǒng)哥特文學以幽靈古堡式封閉空間設置為核心,營造出典型的哥特式陰暗恐怖氛圍,以此對應人物在焦慮性生存處境中飽含壓抑和恐懼的內心情感。可以說,心靈與世界相互映照、互為鏡像所展露的黑暗與恐怖是古老哥特文學傳統(tǒng)最典型的特征之一。黎紫書小說中的空間場景和人物內心呈現(xiàn)出明顯的哥特式風格,幾乎所有故事都發(fā)生在陰暗壓抑的封閉式環(huán)境中。人物長期身處充滿窒息感的哥特式空間,內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自閉傾向,或不可自拔地沉溺于黑暗幻想。例如,作者最擅長以帶有家庭內部特征的空間設置來展開情節(jié),將常規(guī)思維中陽光普照的家庭空間塑造成陰暗、壓抑,甚至充斥死亡氣息的危險之地,從而對家庭成員造成身心的雙重威脅。
在《告別的年代》中,主人公“你”長期獨居在“墳塚”般陰森破舊的五月花旅館301室。閉塞陰暗的生活空間幾乎隔絕了主人公與外界的接觸,人物終日沉浸在關于死亡的回憶中無法自拔。小說一開始便以諸多細節(jié)描述五月花旅館的陰森詭異氛圍:“每一間房都像盤繞著陰魂似的,充滿了不屬于人間的雜音和氣味。樓梯像通了靈,腳還沒真踏上去就聽見木板的呻吟……”⑤這種帶有死亡、壓抑氣質的空間便是傳統(tǒng)哥特小說中幽靈古堡的當代變體。另外,作者還著重于突出家庭空間由于隔絕隱蔽而產(chǎn)生的危險性。家的四壁遮擋了外界視線,家庭成員可以在封閉空間中暴露自身,這往往促使家淪為罪惡滋生之處,令人瞠目結舌的罪行在“家”的掩護下肆無忌憚地蔓延、泛濫。在《蛆魘》中,黎紫書直接暴露了一個古老家庭內部的極端陰暗和罪惡。白蟻肆虐的破敗古宅充斥潰爛腐朽的氣味,家庭成員相繼陷入自閉或瘋癲狀態(tài),他們互相迫害甚至殘殺,黑色罪孽如同白蟻,侵噬進家庭的每一道縫隙。
正如經(jīng)典哥特文本中幽靈古堡引發(fā)人物的恐怖心理,黎紫書筆下的封閉式家庭空間已成為人物欲望與恐懼的主要來源。生存空間的特征映射在居住者心靈中,從而造成其內心的壓抑、焦慮與恐懼。關于這種外在空間對內心空間的塑形和規(guī)訓,福柯在《另類空間》一文中有所闡述:“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比之與時間的關系更甚。”⑥在福柯看來,空間承載著文化政治內涵,是社會權力運作的場域。人類置身于空間場所之中,無時無刻不承受其無處不在的塑形力量。例如,對黎紫書小說中的大多女性而言,“家”常常扮演著雙面角色:既是抵抗外界侵襲的堡壘,更是禁錮和規(guī)訓她們的監(jiān)獄,且這種對女性身心的操控和宰制主要源于家中的男性權威。它占據(jù)、統(tǒng)治并擴展男性空間,使權力控制之下的女性不斷壓縮自身生存空間,直致退縮到完全封閉的內心空間之中。
以《贅》為例,小說以家庭主婦靜芳的瘦身訴求對比“貪吃”心理貫穿始終。靜芳在廚房杯盤碗碟間的流連和對家中食物的不舍,不僅在表層上揭示她婚后始終贅肉一身的原因,還深刻反映出女性受制于家庭權力結構而壓抑自我意識的生存現(xiàn)狀。現(xiàn)代法國思想大師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永遠是政治性的和策略性的。”⑦在家庭空間結構中,廚房無疑是艱辛之所,并直指家中的屈從地位。一般而言,廚房總是女性的空間,是女性“接納父權制的最佳場所”⑧。由于常年被困鎖在廚房這一家庭空間的邊緣,靜芳對于自己勤儉持家的賢妻良母式角色定位已遠遠超越自己的愛美天性,進而塑造了她壓抑自身渴望而屈從于家庭男性權威的內心狀態(tài)。在小說末尾,靜芳萌生“死于水中”的心愿,渴望以水來壓縮多余的肉身,事實上這是其內心極度萎縮壓抑的表現(xiàn)。在黎紫書筆下,由于常年受制于家中男性權威,眾多帶有自閉傾向的女性紛紛無限壓縮自己精神與行動的地盤,無一不龜縮在自己封閉的內心世界。這其實是女性無力和絕望心理的展露,也是女性生存困境的微縮寫照。
另外,夢境是另一個體現(xiàn)人物內心壓抑狀態(tài)的表現(xiàn)形式,是本不可呈現(xiàn)的內心空間的具象展示。黎紫書小說里遍布夢境以及意識流動的幻想書寫。在空間權力爭奪中落敗的主人公們面對現(xiàn)實生存空間的日益萎縮,出于逃避或抵抗心態(tài),紛紛自現(xiàn)實生存空間逃逸而出,遁入自己以夢幻形式建構的內心空間。然而作為生存空間的外向鏡射,體現(xiàn)人物內心空間的夢境無數(shù)次出現(xiàn)死亡、囚困和逃離的意象,同樣呈現(xiàn)出極度壓抑不安的空間特點。作者其實是采用以虛寫實的手法,以更加荒誕陰暗的心理幻想反映人物生存狀態(tài)的惡劣。如在《告別的年代》中,黎紫書展露了極其精妙的虛實互涉手法。現(xiàn)實中,主人公“你”自小跟隨妓女身份的母親奔波遷徙于各個破舊旅館,從未擁有過固定的棲身之所。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聲稱:“一切真正有人居住的空間都具備家宅概念的本質。”⑨但居住者首先要形成家的認同感。然而生存空間的輪番更換,以及要和眾多陌生人在空間中“共享”唯一至親的事實,早已使“你”失去了家的歸屬感。因此,在母親病逝后,夢境成了寄人籬下的主人公尋求庇護的唯一內心屏障。在“你”的夢境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迷宮、回廊、高聳的螺旋梯等空間結構意象,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即沒有出口、沒有盡頭,呈封閉狀態(tài)。另外,夢境中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門”的意象,門本身象征空間的封鎖,“打開門”才意味著尋獲出口。主人公反復夢見自己抓住把手企圖把門打開,這可視為他企圖逃離的內心訴求。
弗洛伊德認為,夢境書寫只有和做夢者的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才顯露其含義。主人公夢境中的空間形態(tài)映射著他所生存的現(xiàn)實空間,外在空間的性質投射于內在空間,進而塑造其心靈。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一著中指出:“如果不曾生產(chǎn)一個合適的空間,那么‘改變生活!、‘改變社會!便是空話。”⑩在這個權力空間化時代,統(tǒng)治階層通過社會空間的規(guī)劃、管理等顯示其政治權力的統(tǒng)轄宰制。主人公和他居住的五月花旅館一樣,其生存受制于社會權力關系網(wǎng),被區(qū)隔在社會邊緣的陰暗角落。這種受到壓迫和宰制的命運在人物內心空間中重現(xiàn)。然而弗洛伊德并不僅僅把夢境當作心理創(chuàng)傷的體現(xiàn),更將它視為一種幻想形式,是“一個復原的企圖,重構的過程”{11}。因而夢境中的逃脫、哭喊行為,象征著主人公企圖排解現(xiàn)實生存環(huán)境中積壓的焦慮、恐慌之情。黎紫書小說中那些看似安全的封閉空間往往吊詭地衍變?yōu)椴话踩⒉皇煜ぃ踔猎幃愃冢@是因為空間是彌漫人們周遭的政治權力隱喻,無論是家庭空間抑或社會空間,均以各自獨特的權力策略而成為隱蔽意識形態(tài)的場域,以隱遁而壓迫的形式囚困其中之人的內心。總而言之,自閉和夢境既是人物逃避現(xiàn)實的出口,也是精神和心靈倍受煎熬的牢籠。黎紫書通過物理空間與心靈空間的呼應式書寫,對人物在精神層面上的壓抑和萎靡,對現(xiàn)實生存苦難的不知所措和焦慮,進行了一場深度剖析。
二、邊界上的焦慮:現(xiàn)代生存的哥特式特征
在黎紫書小說中,封閉性生存環(huán)境中的人物似乎患有“幽閉恐懼癥”:他們因外在權力空間的壓迫和宰制而渴望獨立的“個人空間”,卻又在封閉空間中時刻感受到心靈中波濤洶涌的欲望與恐懼。內在的“異動”使得原本封閉而穩(wěn)定的內心出現(xiàn)龜裂,呈現(xiàn)極度壓抑又欲沖破禁錮的閾限性焦慮。這種內心空間的瀕臨崩潰往往預示人物對規(guī)范性邊界的突破行為,原先邊界所維護的空間秩序隨之面臨瓦解的危險。黎紫書小說中眾多表面看似穩(wěn)固封閉的生存空間,事實上都蘊含著不穩(wěn)定性,居住者置身于道德與非道德、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沖突性邊界,存在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交匯點。在這個閾限性空間,各種異形力量入侵邊界,出沒于人物的住所,占據(jù)他們的靈魂,致使人物產(chǎn)生導向失控的焦慮與恐懼。
由第一部分論述可見,在黎紫書筆下,家已成為最主要的威脅來源。就象征意義而言,家庭結構秩序是社會文化自我組織的法權基礎的微縮化和具體化體現(xiàn):這些法限定了社會權力、道德、行為等諸多準則的邊界。通過劃定界限,社會宣布中心與邊緣,合法與非法,正常與瘋癲的區(qū)分。黎紫書以個別化的家庭敘事喚起人們對于社會文化性邊界的注意和思考,譬如規(guī)定家庭權力結構的“父的法權”。冰冷而壓抑的家中通常充斥著父權制結構,眾多自然意象諸如黑夜、圓月、狂風暴雨等往往象征混亂的女性沖擊力量。和作為“邊緣性文類”的哥特文學一樣,“‘女性是西方文化中最強大、最恒久的‘他者”{12}。她們生活于父權邊界之內,出于自我保存意識而心生焦慮與恐懼,而她們對邊界的意識和反抗也形成對家本身的威脅。女性和男性宗法秩序的激烈沖突導致了家的不安全性。
黎紫書在《告別的年代》中完整呈現(xiàn)了一個男權結構家庭中的女性由無奈壓抑到意識性反抗,并最終顛覆原有家庭空間秩序的過程。身份低微的戲院售票小姐杜麗安因機緣巧合被黑道角頭鋼波所救,嫁為繼室,進入了這個以丈夫為權力頂點的父權制家庭。金字塔頂之下是與杜麗安年齡相差無幾的繼子繼女,杜麗安最初只是乞求融入這個家庭結構的“外來者”。弗洛伊德通過哥特文本分析“詭異”(the uncanny)時指出,詭異體驗往往與家的概念息息相關。原本熟悉的家庭空間中萌生詭異感,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存在威脅原有空間秩序的“他者”。哥特模式一方面揭示了父權制基本準則中的權利不均:男性空間與女性空間是極度區(qū)分的,男性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核心地位;另一方面表達了內在于西方父權制前提中的恐怖,即女性是極具威脅性的“他者”,她們對父權制家庭空間的各種邊界形成沖擊,從而使原本安定的家庭空間產(chǎn)生哥特式恐懼。
在小說中,杜麗安是憑借“走出家庭”并掌握經(jīng)濟權的方式逐漸打破家庭空間的權力劃分。杜麗安開設茶館謀以生計,從此由他人口中的“大嫂”搖身變成“老板娘”、“麗姐”。稱呼變化對應身份轉變。杜麗安由原先依附家庭和丈夫的“妻子”角色,轉化為精神獨立的個體,其個人價值已不僅僅由家庭權力結構所決定。然而,妾室身份意味著她仍然被排斥在家庭結構之外,這一點在杜麗安重置新居卻不能供奉夫家祖先靈位時有所暗示。正妻家中已供奉夫家歷代祖先,這表示她不是劉家人;自己家中不能供奉杜家祖宗,因為她已是嫁出杜家的女兒。杜麗安深刻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問題:“那我是誰啊?……既不是杜家女兒,也不是劉家的人。”{13}顯然,此時的杜麗安仍被傳統(tǒng)父權思想所禁錮,困陷于家庭身份之中,但質疑的產(chǎn)生往往預示著超越界限的可能性。最后杜麗安如愿以償?shù)卦诩抑泄┓疃偶易嫦龋笳髌鋸氐最嵏苍屑彝ソY構,重新建立了新的家庭秩序。
黎紫書小說的家庭倫理主題主要描繪了女性受困于父權制邊界以及逾越邊界的家庭悲喜劇。而作者對歷史題材的書寫,則著力于表達新一代華人在歷史文化承襲過程中產(chǎn)生的斷裂感與困惑感:他們與先輩華人之間已劃下一道深刻的歷史文化界限,然而這并不是一條明晰穩(wěn)固的邊界。在作者看來,華族歷史與過去罪孽并不會銷聲匿跡,而是如同無法破除的哥特式詛咒,世世代代糾纏人物的心靈。哥特式恐懼已不僅僅存在于密室般的幽閉空間,創(chuàng)傷性的過去將心靈本身塑造成囚牢。這為黎紫書追溯華人過去、確認華族身份的歷史小說抹上極為濃重的宿命色彩。《國北邊陲》便是這樣一個典型文本,小說以一個受到“死亡詛咒”的家族尋找解藥的傳奇性故事來隱喻馬來西亞華人始終背負“尋根”使命的歷史和現(xiàn)實。
家族古老的“死亡詛咒”起源于主人公曾祖父初入異境山林時誤食一只奇獸,此后,傳說中的解藥“龍舌覓”成為他們家族的圖騰,而“‘尋找遂成為陳家后裔的人生命題”{14}。雖然主人公最終尋獲神草,企圖渡過被詛咒的30歲大限,卻驚愕地發(fā)現(xiàn)“龍舌覓”是沒有根的,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根據(jù)記載,患者需食用神草根部才能獲得療效,即意味著根本沒有扭轉家族宿命的方法。這個“死亡詛咒”如同伊甸園神話中始祖原罪的變相隱喻,永遠無法被避免和斷絕。
在《國北邊陲》中出現(xiàn)了“詛咒”這一經(jīng)典哥特元素。作者運用“家族詛咒”意象為代表的過去神秘性構成哥特式超自然的核心,貫穿小說始終。背井離鄉(xiāng)、遠渡南洋的華族祖先由于吞噬代表異域文化的“奇獸”而受到詛咒,如若無法找到“神草”之根,整個家族將無以為繼。這象征著流落異域、與異族交融的華族在接收異域文化過程中漸漸遺忘了本民族的文化歷史淵源。然而,深入骨髓的“尋根意識”從未在華族成員心中消失,這種人生主題如同幽魂一般不斷在華族后代子孫的生命中出場,因為祖輩的文化淵源永遠是后輩身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當然,漫長的時間間隔和廣闊的地域分離已造成文化淵源的陌生性和模糊性,這也成為新一代華族成員內心不斷滋生身份焦慮的源頭。在《告別的年代》中,黎紫書同樣探索了這種文化尋根和身份確認的主題。無論是20世紀70年代的杜麗安,還是90年代的少年“你”,他們都因遺失身份根源而焦慮不安,皆困陷于過去對現(xiàn)在的糾纏而無法真正“告別”。“本應該被隱藏掩埋,卻被直接公開”{15}的過去強制性重現(xiàn)成為了人物內心詭異的核心,它向人物展示某種過去非常熟悉,現(xiàn)在卻感覺極度陌生的事物。正是這種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相互區(qū)分又界限模糊的狀態(tài)成為了人物心生焦慮的主要原因。
善惡斗爭是傳統(tǒng)哥特文學的一個經(jīng)典主題,通過懲惡揚善,哥特文學獲得了自身的社會性價值意義。但在黎紫書的作品中,罪惡具備了原罪式的永恒性。憑借在文本中建構“罪惡輪回”,不斷上演由“逃離”到“逃向”犯罪的詭異轉變,作者展示了生存困境并質疑人類救贖的可能性:“人們無需體驗,無需證明,卻只能接受和不斷地洗刷罪孽”{16},拯救之途仍漫無止境。
三、越界的恐怖:失控人性的哥特式書寫
上文分別論述了黎紫書作品中出現(xiàn)的哥特式封閉空間意象,以及左右人物生存空間秩序和心靈穩(wěn)定性的象征性邊界。邊界意味著“禁止”或“禁忌”,而禁忌通常與欲望沖動相關,邊界存在本身就為其所界限之物的越界性犯罪行為提供目標和前提。這種對罪惡的趨向性被龐特稱為哥特模式的最終目標:“一切哥特都是關于取締更迭,關于超越的意愿,以及爭取完全免于法律支配的幻想。”{17}事實上,哥特式小說歷來被稱為“禁忌和犯罪的文學”{18},它所強調的非理性沖動和破壞最初便是18世紀這棵扎根于理性思維掌握世界的啟蒙之樹上所結出的“惡果”。哥特天生固有一種打破固定和封禁的“流動性”、反叛性精神:它展露以上帝為原型塑造而成的“完美”人類所忽視的無意識領域,揭示被光明而美好的世界所遮蔽的陰暗角落。西方世界自啟蒙時期以來創(chuàng)造了所謂“人類”以及各種關于“美好世界”的定義。而定義即是劃定邊界,即是封閉性空間。傳統(tǒng)哥特文學以塑造弗蘭肯斯坦式怪物形象和摧毀封閉空間之墻的隱喻方式,暴露理性定義之內所隱藏的非理性陰暗,特別是人性和生存的黑暗側面。
與此類似,黎紫書在小說中塑造了各種令人窒息的生存空間,并在壓抑恐怖的文本氛圍中,使各類懷有陰郁詭異心靈的哥特式人物粉墨登場。棲居者出于本能的生存欲望將“獸性”一面充分展現(xiàn):通過失控般的血腥暴力打破法律、倫理、宗教等禁忌性邊界,從而突顯心靈深處源于非理性的易罪沖動。如前文所述,哥特形態(tài)最初是作為對啟蒙理性的回擊而出現(xiàn)在作品中。沒有啟蒙之光的普照,非理性和超自然仍然與早期以神話和迷信思想為基礎的原始世界和諧共存,并不會成為現(xiàn)實性語境空間中詭異恐怖的怪物。哥特拒斥啟蒙理性建構定義性的概念分類,特別是關于“人”的分類思想,這種分類以權力空間化的手段將其他不符合標準定義的種系驅逐到禁閉性空間,譬如社會上的瘋人院、監(jiān)獄,乃至家庭。就文化層面而言,定義之外的非標準人類則成為了“他者”,是未知的危險所在。
女性作為“他者”最典型的代表,到了黎紫書筆下已迥異于傳統(tǒng)東方文化中嫻靜溫婉的形象。除了以非道德手段摧毀父權家庭秩序的杜麗安,眾多女性人物紛紛以精神上的瘋癲或行為上的暴力,淪為傳統(tǒng)視角下的“怪物”。如《有天使走過的街道》中終日坐守窗口窺視路人、沉浸在欲望幻想中的瘋婦,以及《蛆魘》中不堪忍受母親偷情事實、以暴力性幻想進行反抗的女兒:“午夜,一個披著雨衣的男人沖進屋子里,手里抓住一把斧頭。……他像狂風那樣席卷進來,把躺在沙發(fā)上睡眼惺忪的小女孩一手揪起。……看見一對裸身男女霍地從床上彈起。……朝著那驚慌尋找遮掩的女人冷笑。”{19}這個暴力捉奸場景的幻覺反映了女兒的內心憤懣以及按捺已久的報復心理。通過瘋狂暴力的精神幻想,人物內心積壓的焦慮、恐懼得以釋放,從而獲得某種慰藉與快感。
而那些長期遭受父權壓制的女性一旦決心反抗,常常會以最血腥的暴力行為報復甚至弒殺欺壓她們的男性權威。《推開閣樓之窗》僅就標題便使讀者聯(lián)想到經(jīng)典哥特式小說《簡·愛》中塑造的被男主人公囚禁于閣樓、最終逃離并焚毀囚牢的瘋女人。主人公小愛為了逃離家庭陰影和繼父控制,不惜殘忍地將自己剛生下的嬰兒溺死在馬桶里;《我們一起看飯島愛》中的未婚先孕后被丈夫拋棄的素珠也曾出于報復而意圖將自己的孩子掐死;《把她寫進小說里》中江九嫂可謂作者筆下最具有邪惡女巫氣質、對待男性最為暴烈的女性。她曾持木棍如同討債厲鬼般追蹤拋妻棄子的弟弟,曾半夜持尖刀追殺凌辱妹妹的叔叔,還曾生生打斷懦弱丈夫的右腿,把他趕出家門。作者以后設手法如此描述:“江九嫂將如幽靈一般長期蟄居在黑暗中,……她的陰沉的個性狠辣的心腸也許就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叢生與成長。”{20}這些邪惡的女性人物很容易使讀者聯(lián)想到傳統(tǒng)哥特文學中的女巫、惡人和怪物形象,其暴力性甚至較男性人物更加血腥殘忍。作者在狂歡般的暴力敘事中展示了女性突破父權秩序與倫理邊界的釋放性快意。但這種女性暴力化甚至怪物化同樣顯示了傳統(tǒng)女性活在父權秩序宰制之下的悲哀。她們居于家中一隅,壓抑萎縮在無聲的內心空間,是家中男性一再的缺席和欺壓激發(fā)她們難以抑制的焦慮與憤怒。這些女性人物如同怪物般的狂躁乖戾以及血腥暴力其實是女性尋求聲音和權利而身體力行的抗議。
可見,不同于傳統(tǒng)哥特模式以怪物外在化、異常化的恐怖,象征性隱喻人類心靈中的邪惡欲望,黎紫書著力于刻畫眾多普通人物甚至正面人物的內在殘缺與行為暴力,這便使小說中的哥特式恐懼更加觸目驚心。對于哥特模式而言,怪物的重要性在于它所產(chǎn)生的文化意義,它們“起到定義和建構‘標準的作用。……負責管轄人類的邊界,并指明那些不可逾越的界限。”{21}而在黎紫書筆下,怪物已非傳統(tǒng)范疇中可怕的特定形象,而是深藏于所有人的無意識深淵,造成心靈的分裂,迫使哥特式主體掙扎于理智與瘋癲、人與非人的邊界。這個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怪物也被稱作“異己”(the doppelg?覿nger(the double)),是“第二個自我的呈現(xiàn),或一個與個體密切關聯(lián)的他者和自戀鏡射的原型”{22}。黎紫書主要以“理想自我”與黑暗“他性”的對比沖突來突顯“異己”存在的普遍性。通過探索那些逾越宗教、道德等標準界限的“非人性”異己,作者反證那些所謂的“怪物”同樣擁有“人性”,從而顯露對于提供某些宗教教義或道德基準的宏大敘事的懷疑。
書寫人類原始欲望對宗教教義及其神圣性的沖擊和解構是黎紫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在黎紫書筆下,絕大多數(shù)信徒甚至牧師往往扮演著誘惑者、出軌者、淫亂者等形象,人物屈服于內心本能欲望而一再跨越宗教教義和善惡道義的邊界,使得原本圣潔的宗教也淪為展現(xiàn)人性腐朽與丑陋一面的試驗場。在《天國之門》中,黎紫書在表層上敘述了一位道貌岸然的圣職人員的荒唐行徑,在深層次里則毫不留情地鞭笞神圣宗教帷幔遮掩之下人類屈服于本能欲望的腐化墮落。作者選擇一個正面人物形象來揭露人類對本能欲望的放縱、對神圣天職的褻瀆,將人物身上可能反映出的人性虛偽、丑惡一面刻畫到極致,從而引起讀者對于人性純潔以及宗教救贖可能性的懷疑。在小說中,作者以象征罪惡源頭的“蘋果”意象貫穿始終,甚至連主人公潔凈軀體的香皂都散發(fā)著蘋果的氣味,這象征人類始祖被惡魔引誘而偷吃禁果之后,劣根已深埋心中,滲透進生命的每一寸呼吸,使人常常“像野獸一樣原始而焦慮的喘氣”{23}。人活于世,雖然還保有依照上帝形象而仿造的肉身,仍然善于以各種方式潔凈軀體,但靈魂的另一半已無可救藥地糜爛和背叛;雖然在宗教包裝之下外表看來還是個正人君子,但已經(jīng)無法斷絕心靈中扎根生長的惡性,亦無法阻止徐徐下墜的生命姿態(tài)和趨勢。
而在《流年》中,作者對社會公認的道德典范進行批判。年少喪父的花季少女紀曉雅在溫文儒雅的書法老師莊望身上尋找理想父親的影子。然而溫柔體貼、外型美好的莊望老師卻擁有強烈戀童癖好,在教書育人的神圣知識殿堂里引誘女學生,上演一幕幕師生戀情。最后,莊望老師因為不斷的淫亂荒唐行為而被調離學校,這無疑是對教師這一社會公認的道德典范形象的消解。另外,黎紫書筆下諸多的“丑父”、“惡母”“背叛的革命者”等形象皆是對于傳統(tǒng)正面形象的負面性解構,是“異己”形象的隱喻。在這里,黎紫書主要通過將怪物“內在化”來突顯哥特式“異己”主題。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言,“我們是自身的外國人,我們是分裂的。”{24}在自我與異己之間的邊界性閾限,心靈黑暗側面所有的憎惡、貪婪和偏見赤裸裸地上演,使人性搖擺于善與惡、正與邪、文明與野蠻的兩極之間,從而一再模糊了“人—怪物”的范疇邊界。
結語
黎紫書通過描繪小說人物瀕臨崩潰的心靈空間和異動不安的生存處境,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壓抑、焦慮和恐懼的黑暗文學世界。通過強調邊界存在,作者突顯既定現(xiàn)實的無限性和流動性,以此動搖了諸多社會公認的二元對立性范疇。又通過書寫被長期壓抑和掩蓋在文明表象之下的陰暗、丑惡與罪孽,揭示了那些一直以來被理性所否認和隔離的“異常”,其實早已滲透進人類自身和社會文化的各方各面,成為其固有部分。黎紫書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展示了不畏丑惡、直面陰暗的揭露和顛覆意識,體現(xiàn)了哥特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所在:“以過度的情感聯(lián)系崇高,去探索我們難以解釋的生存中那些不可言說的事實。”{25}這也是當代社會仍然需要古老哥特模式的主要原因,迫使讀者面對許多平日避之不及的黑暗,啟發(fā)他們去質疑自身,以及周圍這個所謂秩序世界中的不公與偏見。通過對于“非理性”、“非現(xiàn)實性”和“非道德性”的描繪,黎紫書展示了陽光普照背后“怪物”橫行的“畸形”陰暗世界,在那里,所有既定成規(guī)的現(xiàn)實概念都沾染了黑暗和犯罪的恐怖陰影,從而引起人們對于理性光照之下的陰影空間以更多的關注與仁愛。
綜上所述,黎紫書借助哥特元素與形式探索現(xiàn)代主題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疑對哥特形態(tài)與當代主題的結合,對傳統(tǒng)哥特模式的多樣化和現(xiàn)代化革新具有突出貢獻。她豐富了哥特式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使長期以來學界定性評價中形式刻板、手法固定的哥特體裁,在應對新時期的性別、身份和歷史等全球性問題時,彰顯出哥特文學樣式的優(yōu)越性以及哥特式精神內涵的深刻性。作為一個在小說實踐探索上不斷推陳出新,在直面和揭露社會與人性的陰暗面時始終鼓足勇氣的年輕作家,黎紫書即使已經(jīng)度過自己“花蹤明星”的輝煌時代,仍將有更漫長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要走,相信那將是一個值得讀者期許的未來。
① 黃錦樹:《告別的年代》序《艱難的告別》,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② 王德威:《山瘟》序《黑暗之心的探索者——試論黎紫書》,臺北:麥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頁。
③ 黎紫書:《天國之門》序《另一種異端邪說》,臺北:麥田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頁。
④ Qtd. in Catherine Spooner. 2006. Contemporary Gothic. London: Reaktion Books Ltd. p.18.
⑤{13} 黎紫書:《告別的年代》,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第154頁。
⑥ Michel Foucault.“Different Spaces.”in Aesthetics, Method, and Epistemology: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Ed. James D. Faubion. Trans. Robert Hurley et al. 1998. New York: The New Press. p.177.
⑦ 亨利·列斐伏爾:《空間政治學的反思》,陳志梧譯,包亞明主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頁。
⑧ 汪民安:《家庭的空間政治》,《東方藝術》2007年第6期。
⑨ [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章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⑩ Henri Lefebvre. 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p.89.
{11} Ronald R. Thomas.“Recovering Nightmares: Nineteenth-Century Gothic.”in Gothic Literature: A Gale Critical Companion. Vol.3. Ed. Jessica Bomarito. 2002. Detroit: Cengage Gale. p.328.
{12} Anne Williams. 1995. Art of Darkness: A Poetics of Gothic.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46.
{14}{19}{20}{23} [馬]黎紫書:《出走的樂園》,劉俊等編,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頁;第76頁;第188-9頁;第39頁。
{15} Sigmund Freud. 2003. The Uncanny. Trans. David Mclintock.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p.148.
{16} 李貴蒼:《人的易錯性與救贖自由之間的本源性裂變——解讀黎紫書的天國之門》,《外國文學》2011年第6期。
{17} Qtd. in Ruth Bienstock Anolick, ed. 2010.“Introduction.”in Demons of the Body and Mind: Essays on Disability in Gothic Literature, North Carolina: McFarland & Company, Inc., Publishers. p.15.
{18}{22}{25} Maria Beville. 2009. Gothic-Postmodernism: Voicing the Terrors of Postmodernity. New York: Editions Rodopi B.V. p.88; p.134; p.96.
{21} David Punter, Glennis Byron. 2004. The Gothic,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p.263.
{24} Qtd. in Melissa Wehler.“Revising Ophelia: Representing Madwomen in Baillies Orra and Witchcraft.”in Demons of the Body and Mind: Essays on Disability in Gothic Literature. Ed. Ruth Bienstock Anolick. 2010. North Carolina: McFarland & Company, Inc., Publishers. p.104.
(責任編輯:黃潔玲)
On the Gothic Formation of Modern Anxiety
in Works by Li Zishu
Huang Ruiying
Abstract: Li Zishu is a well-known writer of the new generation in the Chinese world of letters in Malaysia, whose works of fiction are often associated with such irrational elements as desire, murder, violence and death, in a style that is often oppressive and terrifying, characterized by the classic features of Gothic literary tradition of darkness and terror. With the Gothic features of Lis works in mind,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Gothic formation of her modern anxiety and shows its concretized and representational aesthetic tradition of Gothic literature that sets to reflect the modern mans psyche with the representational formations of darkness. Meanwhile, the article also reflects upon the positive significance to the contemporary world of Gothic literature of dark imagination as created in her work as well as the contributory value of her work to the variety and moderniz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Gothic model.
Keywords: Li Zishu, Gothic, modern anxiety, space, bound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