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重要的歷史與現實意義。30年歷經三個階段,日本華文作家帶著“鄉愁”走進日本,從“抗日”“哈日”到“知日”,開始了對異語言文化的探索。痛苦永遠新鮮的日本體驗,使其具有獨特的異質審美價值。由于不同于“移民”西方的華文特點,這種于中日“之間”的生存體驗與寫作,獨具“風骨”與“物哀”之間的美學風格。它不僅是日本華文文學在海外的拓展,而且是中國文學自身在海外的深入或者叫“生長”。
關鍵詞:風骨;物哀;日本;華文文學
中圖分類號:I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2-0123-06
一、遲到的登場
海外華文作家研究是近幾年興起的“熱學”,而其中“邊緣之邊緣”的日本華文研究卻仍然陷落“冷遇”,本研究直接進入冷境,挑戰華文作家的日本體驗與創作實踐問題。本研究直接考察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30年,考察日本體驗對當代日本華文作家的深度影響,試圖為世界華文文學提供新的視界與空間。
近年來在日長期研究華僑華人史的廖赤陽《日華文學の系譜と在日中國人社會-新華僑文學を中心に》①引起學界重視,而后于日本立教大學國際會議上(2012.10)又發表《日本的新華僑與日華文學》,并邀請日本華文文學筆會的作家、學者藤田梨那、田原、林祁等加盟研討,形成聲勢,引起了中日輿論界的注意。這個現象顯示了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存在的份量,也意味著為其作史立論的必要。作為在五四啟蒙基礎上的一個延續,它理應受到研究者的關注。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重要的歷史與現實意義。
2016年6月13-14日,暨南大學和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在暨南大學聯合主辦“新世紀,新發展,新趨勢——日本華人文學研討會”②。此會構建起對話與交流的發展平臺,旨在把日本華文文學的實力展現給世界,促進日本華文文學的創作、發展和傳播。筆者亦作大會主題發言:日本華文文學與世界新格局——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30年述評。
2016年12月7-8日,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第二屆)于北京新世紀飯店隆重召開。日本新華僑作家李長聲與陳永和榮獲中山文學獎。這空前但不絕后的盛會,激勵了日本華文文學的創作。
2016年這兩個會議,可以看做是對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的熱切關注,預示著新的起點。
二、“之新”與“之間”
相對于老華僑的“三把刀”(菜刀剪刀剃頭刀),日本新華僑報總編蔣豐③試圖以“三高”來概括新華僑:高學歷高人脈高學知。如果沿襲“三高”,我們也可用“三新”概括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為:新文學新體驗新視野。其新在于時間:不同于20世紀初魯迅一代,空間:不同于西方。西方以“移民”為特點,而日本并非“移民”國家。日本把加入日本國籍稱作“歸化”,這個直譯過來的“歸化”讓很多中國人不爽:誰歸化誰呀!本來橫在中日之間的深仇大恨就已讓人難以釋懷。因而,日本華文作家中持日本永住者簽證居多,即便入了日本籍也多是被迫的(見華純、黑孩、張石等華人作家訪談),其“身體”常在中日“之間”來回走動,其文風也就在風骨與物哀“之間”成長。
回顧20世紀以來的另一個“30年”,即中國現代文學30年,魯迅、郭沫若、蕭紅們,遭遇日本的“現代性”,探求民族解放的自由之路,思考所以痛苦所以彷徨。而世紀末的留日學生們,得益于“改革開放”走出國門,追求中國的富強與自我價值的實現。雖然也有痛苦與追求,所謂“生存的逃亡”,卻身處不見刀光劍影的和平年代;雖然現代性的主題不曾改變,但畢竟是趨向日常生活的非英雄時代。面對這樣的時代,文學失去其詩情澎湃,變成奢侈品了嗎?尤其是面臨一個高度發展的現代國家,陷入他國語言圈的華文,又何以生存與發展?痛苦永遠新鮮的日本體驗,使其彷徨。
由于不同于西方的“移民”特點,在全球化語境下,日本新華僑華人作家具有一種“之間”的生存體驗與寫作心態,由是,其新就新在“之間”,身體在中日之間行走,文風成長于風骨與物哀之間。筆者曾于專著《風骨與物哀——二十世紀中日女性敘述比較》④中將“風骨”視為中國文學傳統,而將“物哀”與之對舉,視其為日本文學傳統。就在這兩種傳統之間,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啟程30余年。
三、30年歷經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越境的文學與文學的越境(初始期:1985-1995)
提出的問題:20世紀30年代,魯迅們彷徨日本;80年代至今,我們也彷徨日本。時代不同了,我們唱的是同一首主題歌嗎?彷徨其間,變與不變的是什么?
筆者將貫通兩岸的“學院派神話”的主人公和締造者,北京大學陳平原與臺北大學林文月的文本放在一起考察,看日本如何被閱讀,“日本想象”在神話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這一階段的文學,以兩岸學者的日本隨筆打頭陣,意在銜接兩代學人的日本思考,顯示新一代華僑進入日本的新姿態。如,李長聲以《日本文學》資深編輯的身份進入日本,開始了親歷日本的文學寫作。孟慶華是中國專業作家,赴日前就有九部小說問世。隨夫君赴日后是否換筆,于異域如何繼續筆耕?她的自傳體小說已經而且將繼續作出回答。
這一階段的華文創作多為留學生題材。留學生小說閃亮登場:東京沒有愛情!那有什么呢?為什么來日本?來日本學什么?蔣濮小說《東京沒有愛情》等,充滿鄉愁國恨情傷。特別是女作家孟慶華的紀實小說,從戰爭遺孤的處境看國家形象,表現出身份認同的困惑。這一階段鄉愁情詩大量涌現。幾乎每一位具有思鄉情結的游子,無論多么堅韌,都將受雇于一個偉大的民族記憶和原鄉記憶。
已在大陸文壇暫露頭角的黑孩、祁放、李長聲、孟慶華、華純、孫立川、王中忱、金海曙、陳永和等東瀛留學,一下跌落被邊緣化的困境。這一時期的詩歌或散文隨筆作品在“鄉愁”中帶有“抗日”情緒,在“越境”中開始了對異語言文化的探索。人在鄉愁中與故土對話,回歸自我,回歸“靈魂”的家園。鄉愁,其實是一種精神還鄉。
1990年由留學京都大學的孫立川發起,創辦了留日學生的第一份文學雜志《荒島》(1990年,京都),繼而《新華僑》綜合雜志(1997年,東京)緊接《藍BLUE》的雙語(2000年,大阪),三地先后出現過三個有影響的文學期刊,以各自的特色引領文學青年,培養了一批華文作家。而且最早翻譯、評介了大江健三郎等日本作家作品,為中日文學交流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曾贊頌《荒島》為文學“紀念碑”的東京大學教授藤井省三先生,特別指出“越境文學”的本質與意義:“大規模跨越國境的移動,極大地激活了人們對國民國家形成之前的歷史狀況的想象。曾經參與了國民國家想象的文學,現在,則在促動讀者思考越境的意義。越境行為使舊有的認同廢棄,要求新的認同形成;而所謂現代的文學,就是開始向讀者敘述這一行為的破壞性與創造性的文學。”⑤,我們看日本學者當下對“移民文學”的稱謂,用語最多的是“越境文學”。我們對于自己的新華僑華人文學第一個十年,也可以“越境文學”來概括,“越境”激活了我們的“抗日”情緒,痛苦的文學又在思索中“越境”。
第二階段:“跨”世紀與日本性體驗(成長期:1995-2005)
提出的問題:何謂日本性體驗?是指新華僑對現代性的痛苦體驗嗎?隨著跨世紀,“跨”成為這個時代的關鍵字,跨國界,跨文化以及跨性別……
筆者將這一階段視為文學的成長期,越境的作家們直面日本“性”體驗,即日本性的體驗及日本的性體驗。我們可以從這一時期大量的詩歌、隨筆、小說中,讀到日本新華僑對現代性的痛苦體驗。其中,曾就學日本的陳希我之筆,尤為痛且狠,被稱為“中國的太宰治”。作家們以“性”作為方法,針對日本性與現代性、中國性與性日本、性體驗與性書寫等關系進行深入性探討,追問一系列“性”問題,挑戰當下批評界的媚俗狀態,展現出一種“跨”世紀的新姿態。
雙語作家毛丹青提出,以“蟲眼”看日本:“日本人做事細,但我偏用蟲眼看他們,這樣就可以看得更細,細到爛的地步。”可以說,日本的特點是精細,在日本的書寫風格也就不同于西方的粗獷,而多了一些細膩,以細膩的筆觸探討國民性現代性人性之“性”。
我們看到,同樣是走出國門的中國女性,在日本的書寫風格也就不同于西方的激揚而更多了一份柔性(陰性),也許,日華文學的成也在此,敗也在此。從黑孩、陳永和的“身體語言”可以讀到日本“私小說”的影子。林祁于日本獲獎的紀實小說直接探討越境的性與性的越境。日本沒有性禁區,但有“紅燈區”。
特別一提的是華人女作家楊逸挑戰日語,直逼芥川獎的寫作實踐,被日本評論家譽為“站在日本社會舞臺前面的中國人”。這場中日之間的雙語寫作,對中日文學都具有獨特的價值。我們將在第三個十年中,繼續探討楊逸的特殊意義。
第三階段:“放題”于中日之間(豐富期:2005-
2016)
提出的問題:異質文化的特點是什么?“放題”為日語,意為自由、自助,此乃和文漢讀也。旨在探討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的日本華文文學。筆者稱其為“之間”文學:介于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化之間,可與本土文化對話,又因其文化上的“混血”特征而躋身于世界移民文學大潮。中日“之間”的復雜性多元性,帶來各種形式的豐收,為中華文化提供了新的視界與新的空間。
我們看到,“跨”世紀產生了新媒體。得益于日本的言論自由和經濟競爭,世紀之交新華僑華人的華文報紙風起云涌:《中文導報》《日本新華僑報》《東方時報》等等,華人的媒體社會已經初步形成,出現了與《人民日報》等大陸輿論的“接軌”現象。而且不但有紙媒,更有網媒。《東洋鏡》是其中自由而活躍的媒體之一,它“以東洋為鏡,以鏡照東洋”,⑥成為一個反映旅日華人生活、思考和寫作的“家園”。從“集合華人百家寫手,薈萃東洋萬種文字”⑦的多維網,我們可以看到在日華文的興奮點,彷徨度及其問題所在。
這時期標志性的成果是:沖上日本著名的芥川獎的華人楊逸的日語小說。它以中國女性的眼光,發現日本“透過晨光”之美。無疑雙語寫作拓寬了新華僑書寫的場域。陳永和反映創傷記憶的《一九七九年紀事》榮獲鐘山文學獎也是一個大驚喜。她以身體性懺悔的冷靜,對當今社會具有現代性意義的問題進行深入探討。黑孩的《櫻花情人》有日本“私小說”風味,卻是中國女性之“身體語言”。在中日“之間”,日本新華僑華人的女性書寫獨具風采。為此,《湘潭大學學報》⑧特辟專欄探討華文女作家如何從各自的日本體驗出發,介入當代女性問題的思索,呈現出對中日兩國復雜的社會與文化,歷史與現實的多向度思考。
這時期異質文化表現出多元的特點,帶來各種形式的豐收,特別是中長篇小說。哈南的長篇《貓紅》以“物哀”風格講述了中日之間的婚戀物語,試圖以“溫和”去化解重重沖突。孟慶華與清美是“戰爭遺孤”的配偶及女兒,屬于另類日本人。母女作家皆以華語寫就長篇小說,從母親“無性”的敘述《告別豐島園》,到女兒遭遇的“性無”《你的世界我不懂》,試圖契入女性生命體驗,從浸透記憶和想象的日常生活出發,對國家的“他者”、歷史的女性、性愛之救贖等進行深入探討,從而獲得女性自述體小說的歷史縱深與現實意義。
除了詩歌小說等樣式,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最突出最有成就的是隨筆。從“抗日-哈日-知日”的日本體驗中,我們聽到貫穿30年的知日長聲⑨。這些生活在日本的華人零距離體驗日本,并鉆進日本文化的深層機理中去探尋答案,以報刊紙媒為中心,批量生產文化隨筆,成為日本言說的最大亮點。從李長聲《哈,日本》⑩這富有意味的標題中,不難揣摩出作者心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日本情結,對日本是既熟悉又陌生,要理清它的文化,還有一些障礙。“哈”獨立其首可為驚奇感嘆,亦可連讀成為“哈日”。哈日要哈到癢處,反日要反到痛處,友好要恰到好處。作者機智幽默,從一個細節讀懂一個真實的日本。《晝行燈閑話》以微醺之筆,將日本文字信手拈來,趣談開去:日本有茶道武士道,幾乎“頭頭是道”,料理卻偏偏不講“味道”?漫步日本,賞“枯山水”、逛二手書店、品吟釀酒;懂點門道更好。浮世春畫、AV產業,日本色情產業古今傳承?日本僧人吃肉娶妻,風頭蓋過偶像明星?道德紳士、夏目漱石的隱秘情史,村上春樹筆下人名的講究……話題豐富多樣,堪稱日本文化萬華鏡。由于長期親歷日本而日知,日知而成“知日派”。{11}“知日”是一個很重要的慨念,也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角度,即進入其內的寫作,而不是外在的臆想話語。王中忱曾評說李長聲:奇思妙想,其實源于敏銳犀利的洞察。長聲的一本隨筆集取名《日知漫錄》,{12}初看似乎是在追步顧炎武,其實“日知”二字用的是日文名詞+動詞結構。“日知”者,知日也。在古今中日的縱橫對比中,許多事態的深層意蘊就變得顯豁了。這是從事跨國寫作的獨得之利,長聲們顯然深得其中三昧。{13}
“知日隨筆”上承魯迅、周作人等“現代”傳統,經30年零距離的日本考察,30年菊與刀的“田野”功夫,說話有了底氣,下筆不卑不亢,不反日亦不哈日,強調知性、智性“之間”性的立場,于“日本三書”(《五輪書》《武士道》《菊與刀》)之外,更添“四書五經”,一版再版,魚龍混雜;不但以日本《中文導報》等華文紙媒,更以大陸騰訊“大家”之網媒批量生產文化隨筆,“動漫日本”和“政治日本”的題材無所不包;有如萬景路《扶桑閑話》更加“平民化”的書寫姿態,也有姜建強{14}更加學者化的筆入日本美意識之深層的剖析。這類隨筆日本以理論思考見長,卻有細致入微的日本體驗,原汁原味的日本“鮮見”,有如生魚片之盛宴,引得“大家”津津有味。
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成立于辛亥百年的2011年12月11日,是以繁榮在日華人文學為目的,重新調整日華文學作家群的格局,支持會員在國內外發表作品和參加各種國際會議,促進日華文學內外傳播,開展雙向或多向文化交流等。創會會長為王敏教授。創會以來,筆會發展到50人左右。除了小說、詩歌、隨筆、散文、翻譯外,還有了很多影視作品。二十一世紀新華僑華人的概念,不同于華僑華人的概念,不同于20世紀初魯迅郭沫若一代,在空間上也不同于西方移民。日本華文文學的文學譜系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不僅以“抗日”“哈日”到“知日”這一命題,為中華文化提供了新的視界與新的空間,而且因其“混血”于中日文化之間的特性而躋身于世界新移民文學大潮,提供了獨特的審美角度和深度。
由是,筆者把日本新華僑華人作家及其書寫定位于“之間”:在中日兩國之間,“風骨”與“物哀”之間,在歷史與現代之間,晝夜之間,男女之間……“之間”是一種不安定的變化狀態。在“之間”碰撞,在“之間”彷徨,在“之間”成長,“之間”促使思與詩成長。
四、“之間”的美學符號
30年來,日本新華僑華人在“風骨”和“物哀”之間尋找新的生長點。這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或者說在“漂流”。而我更愿意說“漂流”,因為“崛起”屬于陽性的山而“漂流”則屬于海。這是海洋的全球化的時代。筆者以為,在“風骨”和“物哀”之間漂流的日華文學,正在為世界華文文學提供獨特的審美角度。
鈴木修次教授在比較中日的文學傳統時曾以“風骨”和“物哀”來概括兩國文學本質和文學觀念的差異。{15}“風骨”是中國文學中關懷政治,以剛健為美的正統精神。其色彩是濃重的。“把握住風骨就抓住了中國文學的主要趣味傾向”;“物哀”則為一種日本式的悲哀,不問政治而祟尚哀憐情趣的所謂日本美,它主張“淡化”,講究典雅和消遣的和歌風格,其色調淡雅。“日本人似乎認為中國文學的主要性質、色彩過于濃重,而將其淡化了”。“風骨”和“物哀”各自具有相當長遠的延續性和民族性。大陸風尚養成中國文學崇尚陽剛大氣的風格;島國風尚則養成日本文學注重陰柔細膩的風格。似乎可以一言以蔽之:中國文學以陽剛大氣為高,日本文學以陰柔細膩為美。
我們從日本新華僑華人“天生”充滿陽剛之氣的詩文中,可以看到日本陰柔美的滲透。陰陽互補,使其詩文重中有輕,輕中有重。雖然,日本華文作家每每難以擺脫大陸習慣話語,美其名曰“陽剛之美,宏大基因”。而日本“物哀精神”的滲透力,使之逐漸異變,變是不奇怪的,變是可喜的冒險,冒險就可能有失敗,可能變得非鹿非馬不倫不類,可能不被主流文學認可。但不變就可能腐朽可能沉沒。縱觀這30年的探險,風景無限好。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在中日文化同與不同的交織糾葛“之間”,找到新的生長點——獨特的理論洞見與新的文學審美形態。
30年的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具有如下特色:
1. 隨筆日本的現代性(非虛構文學、文化散文)
貫穿30年,李長聲筆下的日本形象,姜建強隨筆櫻花的生死哲學等等,似遠非遠,隨手拈來,針砭時弊,如道家常。這種知日隨筆,是對中國現代傳統魯迅周作人等“大家”的承繼,是不同于西方移民文學而特別富有“日本味”的文學樣式。
2. 以“他者”身份去發現與表現“物哀”。在兩種文化的碰撞中,筆下既有“物哀式”的清婉與哀愁,又不失中國傳統的“風骨”之豪邁,如:華純散文《絲的誘惑》“俯拾日本文明符號”。哈南小說《北海道》體現川端康成雪國的寧靜,日本獨特的美。和富彌生詩集《之間的心》痛,永遠新鮮。清新之美與俳句精神相互交融。這種東方日華的寧靜不同于西方美華的熱烈,雖不乏寂寞,卻寧靜致幽。
3. 身體語言與“私小說”。從楊逸、黑孩、陳永和等女作家身上,可以讀到華人對日本“私小說”的借鑒。20世紀以來對“身體”的關注成為現代和后現代的一個重要議題,哲學領域對身體的重新發現引發文學的深層探討。可以說,身體承載著歷史印記,并詮釋著被歷史摧毀的過程。即使作者借男性的“我”敘述歷史,卻并未改變其女性主義視點。這類“物語”文筆細膩,從細處微處深入。
4. 原鄉與他鄉之間的詩情禪意。活躍于中日之間,詩人們的眼光是敏感、犀利的。如走出“朦朧詩”傳統的雙語詩人田原,{16}富有禪意的“春野體”,浸透“物哀”的祁放詩,還有筆者直面現代性的“裸詩”……詩人們從原鄉到他鄉的自我放逐,是身體放逐,也是精神放逐,同時是詩的放逐。放逐使身體和精神在時空中轉換,位移,變異。在兩種語言之間錘煉獨特的詩歌語言,是母語的,又是超越母語的,其意義不僅是華文文學在海外的拓展,而是中國新詩自身在海外的深入或者叫“生長”。由于這些詩生長在日本,在這塊讓中國人痛苦永遠新鮮的地方,痛苦使其詩具有獨特的異質審美價值。雖然“之間詩人”的現實處境每每是尷尬的——即使海外華文文學的發展取得巨大成績,卻依舊邊緣依舊孤寂。但詩人們試圖在這種尷尬中贏得自由。原鄉與他鄉的對望將是永恒的。
5. 雙語之間與“和文漢讀”。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中有個奇特的語言現象,即時而直接引用日語漢字,稱之“和文漢讀”以激活中華傳統文字。如太宰治小說名直譯為“人間失格”。陳希我小說名“風呂”(日語澡堂,指溫泉文化)。李長聲隨筆集名“四帖半”“居酒屋”閑話等等。筆者亦以“放題”為論文命名:《“放題”于中日之間》。“放題”意為自由、自助,將之“和文漢讀”,用之于來去家園、此岸彼岸的自由行走。這些放題于中日文化之間的詩文不屬于此岸也不屬于彼岸,自由又不自由。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離開漢語這一載體,中華文化也就無所依附。把語言作為資源來認識,這是當代語言學在語言觀上的重大突破。{17}“和文漢讀”激活了“漢文和讀”的歷史,讓漢語回家,不斷豐富著中華文化的語言資源,其意義將會是深遠的。
五、結語: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的意義
30年來(1985-2016),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重要的歷史與現實意義。其價值和意義在于:
第一,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進程是通過與西方文學的互動來完成的,但這一互動過程一直通過日本這一中介才得以完成。無論是文學理論,包括“文學”這一現代性概念的引進,還是文學史,比如《中國文學史》的寫作,還是魯迅、郭沫若、蕭紅等重要的中國現代作家,都體現了這一中介的重要性。對于理解和重構中國新文學的現代性,日本這一中介的意義不可替代;
第二,具有現實意義:近期關于釣魚島的領土紛爭,使中日關系處在一個敏感時期。從“仇日”到“知日”,成為對包括文學研究者在內的中國人文學者的挑戰。本課題就是在這一層面展開的成果。本課題研究吻合本年度《課題指南》“中國文學與東亞文化圈研究”及“海外各大洲華人新移民文學研究”;
第三,具有文化意義:日本新華僑華人的寫作是介于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化之間的,所謂“第三空間”文化,可與本土文化對話,又因其文化上的“混血”特征而躋身于世界移民文學大潮。這就為中華文化提供了新的視界與新的空間。
第四,具有美學意義: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的風格形成于風骨與物哀之間,日本新華僑華人作家以其獨特的身份去發現與表現“物哀”,探求中日文化的淵源關系和日本文化的獨特魅力,表現出對人類家園的擔憂和人類生存問題的終極關懷。這些異文化體驗者,在努力尋求自己的美學符號。在“風骨”和“物哀”之間尋找新的生長點。這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在漂流。它正為世界華文文學提供獨特的審美角度和深度。
且用留學生雜志《荒島》的創刊詞作為結語:我們深知更嚴峻的考驗來自文學本身。語言是文學者唯一的憑借,也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而現代多種傳媒的發達又時時陷語言與困境之中。我們可能永遠走不出荒島。但我們渴望體驗在困境中創造的喜悅,我們遵循內心的指向,執迷不悟地向前走去……”{18}
① 廖赤陽:《日華文學の系譜と在日中國人社會-新華僑文學を中心に》,《東京華僑華人研究》2010第7號。
② 2016年6月13日-14日,在暨南大學召開“新世紀,新發展,新趨勢——日本華人文學研討會”。此會由中國世界華文文學、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暨南大學文學院、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暨南卓越智庫:海外華文與僑務文化工作戰略等單位共同主辦。廣東省作家協會主席、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主任蔣述卓教授、暨南大學黨委副書記夏泉教授、中國世界華文文學會長王列耀教授、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程國賦教授、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前會長華純女士、現任會長姜建強先生,名譽顧問李長聲先生等六十余人出席。
③ 蔣豐:(日本新華僑報總編輯),日本老華僑與新華僑:從“三把刀”到“三高”。[J]中國網china.com.cn 2010-09-07.
④ 林祁:《風骨與物哀——二十世紀中日女性敘述比較》,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⑤ 藤井省三:《日本文學越境中國的時候》,《讀書》1998年第10期。
⑥ 陳駿:《笑談旅日華人的尷尬》引自《東洋鏡》http://www.dongyangjing.com.
⑦ 林祁:《彷徨日本》引自《東洋鏡》。
⑧ 《湘潭大學學報:“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中的性別話語研究”專題,林祁、陳慶妃主持人語》,《湘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⑨ 李長聲乃知日派隨筆之代表作家。其發言:知日二千年,于暨南大學召開“新世紀,新發展,新趨勢——日本華人文學研討會”上,2016年6月13日- 14日。
⑩ 李長聲:《哈,日本》,磨鐵(中國書店)2010年版。
{11} 盧冶:《否定的日本》,秀威出版2014年版。
{12} 李長聲:《日知漫錄》,中國電影出版社1998年版(讀譯文叢)。
{13} 李長聲:《長聲閑話》(五卷),三聯書店2014年8月。
{14} 姜建強現任日本華文筆會會長,著有《山櫻花與島國魂——日本人情緒省思》,簡體本為上海人民出版社,繁體本為臺灣遠足文化出版公司,《另類日本文化中》,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15} 鈴木修次:《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東京:東京書籍出版公司1978年版。
{16} 林祁:《雙鄉之間與雙語寫作——日本新華僑田原詩論》,《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17} 詹伯慧:《把語言作為資源來認識》,《人民日報》(2016年06月26日07版)http://theory.people.com.cn/n1/2016/0626/
c40531-28478957.html(2016年6月26日),訪問時間:2016年6月27日。
{18} 載1990年10月15日《荒島》純文學刊物創刊號。
(責任編輯:黃潔玲)
Between‘Wind-bonesand‘Mono No Aware: Studies
in New Chinese Huaqiao and Huaren Literature
in Japan over the Last Thirty Years
Lin Qi
Abstract: New Chinese Huaqiao and Huaren literature in Japan is of important historical and realist significance for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t goes through three phases in thirty years in which Chinese-language writers in Japan entered into the country with nostalgia, fighting against, or endearing themselves to, Japan till they knew about the country, thus beginning their exploration of the alien language and culture. Their Japanese experience, painful but always fresh, is imbued with unique aesthetic values. Different from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language that has migrated to the West, the experience and writing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is characterized by an aesthetic style of‘wind-bonesand‘mono no awareness, becoming not only an expansion overseas of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in Japan but also a deepening, or growth, overseas of Chinese literature itself.
Keywords: New Chinese-Japanese and/or ethnic Chinese in Japan, anti-Japanese, Japanophiles, knowledgeable about Japan, wind-bones and mono no aw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