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南寧衛衛尉朱公墓志考釋

黎文宗 賁小梅 劉炳政

（1.南寧市博物館，廣西 南寧 530219；2.桂林農業學校，廣西 桂林 541006；3.邕寧區文物管理所，廣西 南寧 530400）

2010年，南寧市邕寧區和合村蓮花坡一座明代墓葬中出土一件青石質墓志，后入藏邕寧區文物管理所。2017年5月，筆者在對邕寧區石刻文物進行調查時見到了這塊墓志，并對其進行了釋讀，發現這是明代南寧衛衛尉朱公的墓志。墓志不但詳載了墓主的生平事跡，更詳述了墓主家庭成員關系，這對于我們研究當時南寧衛衛所武官世襲及聯姻情況有著一定的意義。

一、墓志的主要內容

此墓志為單塊單面書刻，未見墓志標題，而是直書墓主生平事略，應為銘部分，缺蓋。整塊墓志系以一塊完整的青石板鑿刻而成，長69厘米，寬34厘米，厚4厘米。志文楷書，共29行，每行20字，總計552字。除部分文字因志石表面崩壞、磨損導致漫漶不清外，大部分文字保存完好，多數可辨識。志文共分三段：第一段載墓志撰文者李天倫在墓主后人的多次請求下，最終接受了為墓主撰寫志文之事；第二段詳述墓主生平事跡及其家族譜系；最后一段為時間和落款（圖一）。墓志全文如下：

□□有北□朱公，諱□，邕之衛尉。恭人戚氏，其配焉。□□至，戚茲告，乃孫以神道等屬余。余素不文，□□□二者之長用，孤任使也，然辭堅而請再，敢述□□者，馬公引公□□淮南一二代先人證明顯暨□□□。

□皇帝渡江，日異□漢，聲虜區胡，有天勛，宋爵千夫長。□□代先人信公，襲調吾邕，遂家焉。信傳友，友傳本，本傳震，震傳珍，珍傳熊，熊傳公。公自幼孤，□□二周喪父，蓋以多疾。年逾七八，連遭內□，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菲飲食，居茅茨、涼□，狀□□，如之尤能□節就學，□食若怎，而貧興化也。甫等歸恭人。恭人出萬戶侯戚公長媛。既而延蔭，宦仕余二十載。其間征黃□今□刑法獄，匪不悉意□圖報，稱以樹功業，□□生平矢志也，亦知事興□□，乃謝政，家居閑課，□□□□□壹內□恭人司惠。恭人備四德，親井臼，仝甘苦，□□親務無巨細，悉□□焦勞百結□事，始□如然，□□自雖云公之□，而恭人內□之德，焉可證邪？公子一，諱麒，娶蔡□□，配咸宜□，以文武才數廑當道，薦晉守備興安。女二，長適鹿揮使悅芳，次適萬千兵全。孫男三：孟大受，郡廩生，娶盧氏，無出；仲大治，承蔭，娶康氏；季大定，未娉。女孫二，長適庠□□□，次適衛尉吳懷仁。曾孫一，女一。李甥一。□□生于弘治乙卯年十二月初五日卯時，沒于嘉□□午年十月十八日巳時。恭人生于弘治丙辰年□□□初九日辰時，沒于萬歷壬午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戌時。茲于萬歷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丑時合葬于洲丁山癸向。余也雅短聞見，幸辱婦婕，且請志不得不述其傳聞者，志之云。

皇明萬歷十五年季冬月眷晚生李天倫頓首拜撰。

二、墓主生平及職官考

墓主為朱□，其名因石碑年久磨損，字形已難辨識，似為左右結構，疑為“”。朱□，據墓志載，生于弘治乙卯年即弘治八年（1495）十二月初五日卯時，“沒于嘉□□午年十月十八日巳時”。按，“嘉□□午年”之“嘉□”，當即明世宗的年號“嘉靖”。嘉靖朝帶“午”字干支年份的有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嘉靖二十五年（丙午，1546）、嘉靖十三年（甲午，1534）、嘉靖元年（壬午，1522）等。又墓志謂墓主曾“宦仕余二十載”，為官任職超過了20年，且墓主還曾“謝政，家居閑課”，即最終致仕，賦閑在家。明代文武官員致仕年齡各代多有不同，但一般60歲以上方可致仕，如明洪武十三年（1380），太祖“命文武官員六十以上者，皆聽致仕”[1]。當然，考慮到武官的性質和世襲制，洪武十八年又“命內外指揮、千百戶、鎮撫，凡年五十以上者許以子孫代職”[2]，通過令子孫代職的形式達到致仕的目的。但是，永樂以后，這樣的致仕要求并未被遵循，而是多有反復。至嘉靖四年（1525）時，嘉靖帝頒準“在外方面官員，年六十以上準致仕”[3]。墓主生于弘治八年（1495），致仕時年齡當在50或60歲以上。而當嘉靖元年（1522）、嘉靖十三年（1534）、嘉靖二十五年（1546）、嘉靖三十七年（1558）時，墓主分別是 27歲、39歲、51歲、63歲，顯然首先可排除嘉靖元年和嘉靖十三年。另嘉靖年間致仕制度尚能正常執行，則墓主60歲后致仕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墓主死亡年代應為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此時其已63歲。值得一提的是，墓主的妻子生于弘治丙辰年（1496），死于萬歷壬午年（1582），而她和丈夫合葬則是晚至萬歷十五年（1587），因此，可以斷定兩人屬于二次葬。

志文載墓主夫婦“合葬于洲”，“洲”即今洲嶺，是位于邕寧區和合村蓮花坡以北約100米處的一座低矮的丘陵。同一墓地還出土了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朱大治（墓主仲孫）買地券（現存邕寧區文物管理所，相關材料尚未發表），其磚銘有“擇得地一穴，坐落土名‘洲嶺’”句，亦可證此“洲”即今之洲嶺。洲嶺墓地所葬基本上為朱姓人士，當為一處家族墓地。

關于墓主的官職，志文載為“邕之衛尉”。“邕”即“邕州”，為南寧的簡稱。邕州為唐貞觀初年始設，元代改為南寧路，明代沿襲，改南寧府[4]，因此此“邕”即指南寧。“衛尉”，明代并無“衛尉”一職，南寧衛指揮使司下也僅見指揮使、指揮僉事、鎮撫、千戶、百戶等職，因此，此“衛尉”非職官名，而是取“尉”的本意“軍官”，“衛尉”即“衛所軍官”之意。墓主作為南寧衛的軍官，甚至參與了征討的軍事行動，但是在墓志中自始至終都未見書其職官之名，疑墓主之“衛尉”即所謂“帶俸差操”一類衛所武官,即帶俸官，是衛所中閑住不任事者[5]。按，明代衛所武官實行世襲制（即所謂“世官九等”），衛所下的指揮、千戶、鎮撫、百戶等職官可世襲。墓志謂墓主娶戚氏后“既而延蔭，宦仕余二十載”，其中的“延蔭”即指其承襲祖蔭，世襲了武職。然而在明代中后期以后，隨著衛所武官人數極度膨脹，“武職升授漸多，不復能拘額數，但有見任、帶俸之別”[6]，帶俸官僅有俸祿，而無實權，不任職事。墓主曾參與征討行動，卻未任官職，應即“帶俸官”，因無官職名，故以“衛尉”為稱，以示其尊。墓主的次孫女婿吳懷仁亦為“衛尉”，其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版《南寧府志》“南寧衛指揮使司”之“指揮”條下見列名，無官職[4]357，但根據其列名指揮、指揮僉事之后，其地位當等同于衛所指揮或指揮僉事，應與墓主類似，是為“帶俸官”，不任實職。

關于墓主的生平事跡，據墓志載，其年僅二周歲即喪父，長至七八歲時，成了孤兒。孤兒的日子顯然是艱苦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菲飲食，居茅茨”，一個人住著茅草房，衣食都難以為繼。好在之后他娶了“萬戶侯戚公長媛”為妻，并承襲祖蔭，世襲了武職，從此“宦仕余二十載”，直至謝政歸家。從記載中不難看出，墓主除年幼成孤外，世襲官職后的仕途平坦且較為平淡。但頗為值得注意的是，在墓主20余年的為官生涯中，曾參與過“征黃”事。“征”即征討，“黃”當為人名，其人尚待考證。“征黃”即指征討黃姓人物的一次軍事行動。根據墓主生平推測，其主要為官時間應在嘉靖年間，這一時間段發生在南寧衛所轄范圍內的主要軍事行動有：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遣右布政使林富和副總兵張統領官軍、土兵六千余人進擊八寨起義軍，以及嘉靖二十一年（1542）副總兵張徑、參政翁萬達率官軍剿滅思恩府劉憲、盧回起義。劉憲、盧回起義有姓名可考，南寧衛參與的可能性也較小，因此墓主所參與的“征黃”事，或與剿滅八寨起義事件有關。

明代，廣西忻城、上林交界一帶的思吉、周安、古蓬、古卯、古缽、都者、羅墨、剝丁等八個村寨的壯、瑤族人民為反抗明王朝的壓迫、反對土司官的統治，掀起了持續一個多世紀的少數民族起義，史稱“八寨起義”。明正德、嘉靖之際，八寨壯瑤族起義軍發展到頂峰，活動范圍空前，包括了今南寧、上林、武鳴、賓陽等廣大地區。為徹底根除八寨之患，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在招撫了恩田土官盧蘇、王受后，即命林富、張統領官軍及土兵六千余人，由南寧出發，突襲八寨，最終鎮壓了八寨起義軍[7]。在林富等統領的六千余兵士中，除了恩田州土兵，南寧衛駐軍亦當參與其中，墓主作為當時南寧衛的軍官，應參與了部分戰斗。

三、墓主家族譜系

墓志中除墓主生平外，記載最詳細的莫過于墓主的家族譜系了。從墓志記載來看，墓主的家族歷史最早可追溯至明初，當時墓主的始祖追隨朱元璋起兵抗元，“聲虜區胡，有天勛，宋爵千夫長”，因軍功被授千夫長，并由此開啟了朱氏家族的軍籍歷史。因志文殘缺，墓志中并未能留下這位朱氏始祖的姓名，但是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版的《南寧府志》中，朱麒（墓主之子）條下載其“始祖英，定遠縣人，洪武初累功升通州衛左所鎮撫”[4]358，由此可知，這位追隨朱元璋起兵的朱氏始祖即朱英，安徽定遠縣人，因軍功升千夫長，最后官至通州衛左所鎮撫。朱氏家族遷居南寧，則始于高祖朱信。據《南寧府志》載，永樂初年，朱信襲調南寧衛，“遂家焉”[4]358，從此定居南寧，成為南寧衛世襲軍籍。朱信之后，歷友、本、震、珍、熊共五代，傳至墓主。墓主育有一子二女。獨子朱麒，《南寧府志》載其世襲了祖職，任南寧衛鎮撫[4]358，但在墓志中則僅載其被薦任興安守備。守備是明代設置的鎮守邊防城鎮的軍官，因事增置，屬于臨時官職，不世襲，位次于游擊將軍，無品級，無定員。因此，朱麒世襲出任南寧衛鎮撫當在其出任興安守備之后，即在萬歷十五年（1587）以后方始襲衛鎮撫職。朱麒生三子二女，長子為朱大受，為南寧府府學廩生；次子朱大治，墓志未載其生平，但《南寧府志》載其為萬歷辛卯（1591）武舉第十一名，甲午（1594）武舉第二名，后襲祖職，任南寧衛鎮撫[4]391；三子朱大定，史料無載。在墓主曾孫一輩中，僅載有“曾孫一，女一”，但據墓志所言長孫朱大受“無出”，季孫朱大定尚未娶妻，故此“曾孫一，女一”應為其仲孫朱大治所出。根據朱大治買地券券文記載，朱大治共有二子，分別名為朱祠令、朱祠充，正可補墓志所缺（圖二）。

在墓主的家族譜系中，其家庭成員的婚姻關系也頗為令人矚目。墓主朱公雖年幼成孤，但是他娶的卻是“萬戶侯戚公”的長女。此“萬戶侯”應是指高官貴爵，應非實指“萬戶侯”爵位。“戚公”未著其名，推測應為南寧衛高級武官，或為南寧衛指揮僉事戚章。戚章，祖籍陜西州，原世襲千戶，后以軍功升指揮僉事[4]359。墓主之子朱麒娶的是蔡氏，此蔡氏亦未著明出身，但在《南寧府志》“指揮使”下“蔡震”[4]354及“千戶”下“蔡良能”[4]358條，有洪武年間即世襲南寧衛副千戶的鄧州蔡氏，及天順以后遷邕并世襲指揮同知的平源縣蔡氏兩個家族。朱麒妻蔡氏或即出身這兩個家族之一。墓主的兩個女兒，則都嫁給了南寧衛的武官，其中長女所嫁為南寧衛指揮使鹿悅芳。鹿悅芳同樣是世襲軍職出身，其“始祖榮，東阿縣人，洪武中，累功升都指揮使，永樂中，欽調廣西都司。正統初，魯祖振襲調本衛，世襲指揮使。今悅芳襲”[4]352-353。次女則是嫁給了南寧衛的千戶萬全。萬全其人不可考，史料亦不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南寧衛的世襲武官。到了墓主的孫輩，除了繼續與衛所其他世襲武官聯姻外，還出現了與地方科舉士子的聯姻，最典型的莫過于墓主長孫女嫁給了當地的一名庠生，而次孫女則與南寧衛的帶俸官吳懷仁結為了連理。在明代，世襲武官家族間相互聯姻，以此鞏固家族在世襲軍籍中的地位是非常常見的。而到明代中后期，隨著武官地位的下降，科舉入仕又逐漸成為了世襲武官家族鞏固自身地位、發展新勢力的重要途徑。因此，作為南寧衛世襲武官的朱氏家族，除了繼續同衛所的其它武官家族通婚外，還擴大了與地方科舉士子的聯姻，以此穩固、擴大自身的地位和影響力。

圖二 墓主朱公家族譜系簡表

四、墓志撰書者及其反映的問題

墓志的撰寫者為李天倫。李天倫，宣化（今南寧）人，嘉靖戊午年（1558）舉人[4]418，曾于明萬歷八年（1580）至十年（1582）間任惠州府知府[8]。此墓志書于萬歷十五年（1587），或是李天倫卸任歸邕后所作。在墓志中，李天倫還記載了當時為墓主書撰墓志的一點曲折。最初，在墓主朱公的妻子戚氏逝世后，朱公之孫（或為長孫朱大受）即邀請李天倫代為撰寫墓志銘。李天倫起初拒絕了，但是朱氏子孫“辭堅而請再”，一次次邀請他代筆，最終他被朱氏子孫的盛情和堅持精神所感動，為朱公親筆題撰了這塊墓志。

李天倫由科舉出身，又是地方望族，并出任過惠州知府，在當時南寧的文人士子體系中頗有威望和地位，因此他就成為了朱氏子孫邀請撰寫墓主朱公墓志的的首選之人。朱氏子孫盛邀李天倫撰寫墓志，甚至于“辭堅而請再”，其背后所反映出的實質，或者還與明代中期以后武官地位下降，使得一些軍籍出身的人開始謀求通過科舉考試轉變身份和地位從而改變自身的境遇有關。明代實行軍籍世襲制，不得隨意更改戶籍身份，而在明后期武官地位下降的背景下，軍籍出身的人若想出人頭地，唯一的途徑便是通過科舉入仕，從而改變戶籍身份。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朱氏家族中，朱麒在世襲祖職之前是“先充邑學生員”[4]358的，而本應該世襲祖職的“嫡長孫”朱大受則是郡廩生，已完全轉變成了一個文人，朱麒的長女也嫁給了當地的一名庠生。朱氏家族在擁有世襲軍職的情況下，依然寄望于科舉之途，并與當地的科舉士子結交、聯姻，無疑是在謀求打入地方文士系統，并由此逐漸擺脫軍籍的束縛。

五、結 語

2010年時，邕寧區文物管理所在邕寧蓮花坡采集到的這塊青石質墓志銘，刻于明萬歷十五年（1587），是由明代宣化縣舉人李天倫撰寫，記載了明南寧衛鎮撫朱麒之父朱公的生平、家族譜系等。從志文來看，墓主去世較早，可能早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即已過世，但一直到其妻子去世五年后，方于萬歷十五年（1587）由子孫后人將兩人尸骸遷至洲嶺的家族墓地中合葬。墓主是當時南寧衛的世襲武官，屬于“帶俸官”，不任職事。從墓主家族譜系及家族成員婚配情況判斷，墓主所在的朱氏家族作為衛所世襲武官，主要是與南寧衛其他世襲武官家族進行通婚和聯姻，目的是以此來鞏固自身家族的地位。但與此同時，朱氏家族也開始與本地的科舉士子結交、聯姻，其子孫也開始謀求通過科舉途徑入仕，以期改變世襲軍籍對家族的制約和影響。這種現象的出現，與明代中后期武官地位的下降、軍籍戶謀求通過科舉轉變仕途等或有關聯。

［1］明太祖實錄：卷一百三十：洪武十三年二月［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2060.

［2］明太祖實錄：卷一百七十四：洪武十八年［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

［3］明世宗實錄：卷五十五：嘉靖四年九月［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1342—1343.

［4］《南寧古籍文獻叢書》編纂委員會.南寧府志［M］.明嘉靖四十三年版本.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8.

［5］梁志勝.試析明代衛所武官的類型［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5）：87.

［6］兵部一：銓選一：官制［M］//大明會典：卷 118.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6.

［7］覃延歡.略論廣西八寨瑤壯農民起義［J］.民族論壇，1987（4）：46.

［8］劉年，等.惠州府志［M］.臺北：成文出版社，1966：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