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
從塞哥維亞返回馬德里后,第二天便飛去了塞維利亞,這下這兩個名字相似的城市再也不會混淆了。單從天氣上看,塞維利亞用陽光明媚迎接了我,也讓我更順理成章地想像著,這里的伊莎貝拉不再是陰郁的童年和患得患失的少女模樣,而是光芒四射的十足女王范兒。
“他出生在塞維利亞,一座有趣的城市,那里出名的是橘子和女人——沒有見過這座城市的人真是可憐。”——這段話出自歌劇《唐璜》,塞維利亞引以為傲。《卡門》的故事也發生在這座城市,塞萬提斯在這里的監獄里寫出了《唐吉柯德》。

塞維利亞黃金塔。
是的,人人都愛塞維利亞。這是一座生長著棕櫚樹,熱情洋溢的城市。抵達的這天下午,我沿著寬廣清澈的瓜達爾基維爾河走了幾個小時,讓陽光肆意地灑在臉上,徹底蒸發掉前幾天陰雨連綿的霉氣。我走的這一側是塞維利亞老城,主要的景點都在這里,河對岸是新城區,以橘色、黃色和藍色為主體的房屋依次排列至河邊,像是動畫片里的色調,明快地襯托著老城的沉穩厚重。
河邊散步的終點是黃金塔。這座十二邊型的金黃色石塔在瓜達爾基維爾河岸很顯眼。據說因為以前塔身鋪滿黃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而取名黃金塔,這種奢華的腔調雖然和塞維利亞的自信奔放很搭,但實在沒有人證物證考據。因而,現在更為可信的說法是,這里是塞維利亞航海時代,甚至是整個西班牙航海時代的終點,滿載著黃金珠寶的大小貨船在這里卸載,財富混雜著來自新大陸的驚喜與磨難、虔誠與罪惡,涌入塞維利亞這座城市,煽動了它的富足火焰,點燃了屬于西班牙的狂熱。

塞維利亞大教堂內的哥倫布靈柩。
六百年前,伊莎貝拉一定親自來這里看過黃金滿塔的盛況,這是她一手打造的真正的黃金時代。她要與葡萄牙劃分世界,甚至是稱霸全球的野心隨著黃金的堆積而不斷膨脹。只是,她站在這里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些戰利品時,眼神深處總是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那個為西班牙開啟遠海榮耀的瘋子般的意大利人哥倫布。
老城中心的塞維利亞大教堂被稱為世界第三大教堂,其輝煌程度不言而喻,更像是一座城中之城。只是若一路走來看過太多西班牙的教堂,到這里難免有些審美疲勞。然而,于我而言,在這座教堂中,難忘的是一座被四人肩扛抬起的石棺。
教堂圣器收藏室的一側,那就是哥倫布的靈柩石棺。據介紹,抬靈的是西班牙四古國——卡斯蒂利亞、萊昂、納瓦拉、阿拉貢的國王。左前側那位明顯是女性模樣,她的衣著和塞哥維亞阿爾卡薩城堡里畫像人物的風格相似。更多的人相信,那就是伊莎貝拉,與她并肩在右的是她的丈夫費爾南多。
由資助哥倫布航海的西班牙雙王親自抬靈,而且這一抬就是五百年,這儼然就是一幕國葬景象。塞維利亞曾與大西洋另一端的多米尼加爭奪哥倫布的遺骸多年,甚至這座棺木中被遷回的遺骨被認為只是哥倫布兒子的,最終不得不開館驗DNA,證實了其真實性。但令人不解的是,打開棺木,里面只有一小部分遺骨。這一切都說明,這位偉大的航海家在西班牙的歷史中曾寫下過多么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而,這般隆重卻與哥倫布與伊莎貝拉的初見與告別顯得那么的不協調。

塞維利亞王宮是歐洲最古老的皇家宮殿,已被選為世界文化遺產。王宮始建于1181年,持續營建時間長達500多年。
電影《1492》中的開端,一位慈愛的父親抱著年幼的兒子坐在沙灘上。他指著海的盡頭問兒子,“你看見什么了嗎?”小男孩搖了搖頭。“那你再看看。”沿著他手指的方向,一葉小帆漸漸浮出海平面,慢慢的,桅桿也伸出來了,拽上來一艘船,搖搖晃晃向他們的方向漂過來。父親告訴兒子,為什么小船會從海底浮上來?那是因為地球是圓的。
瘋子般的意大利人哥倫布拿著這個理論游說過意大利、葡萄牙、法國國王,都被認為是瘋子轟了出來。他來到西班牙,他只想見女王伊莎貝拉,而不是國王費爾南多。
塞維利亞教堂里那四位抬起哥倫布靈棺的國王,前排的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是抬著頭的,肅穆而高亢。后面兩位則低垂著頭,面無表情。有人認為,這說明只有女王才是哥倫布這番狂言妄語的唯一支持者。
初次聽到哥倫布的游說,女王的內心是震驚的,她豐厚的學識在潛意識里告知她,支持哥倫布航海是西班牙壯大發展的最佳方向。但她卻沒有立刻表露出贊許,而是任由哥倫布遭受冷遇。因為她在等候發現新大陸的最佳時機。
落魄的哥倫布住在女王給他安排的住處,一次又一次地面對女王專門為此成立的航海質詢委員會的眾多可笑的質疑:“哥倫布先生,你說地球是圓的,那么這也就意味著,一艘船要繞地球一圈,必然有一段路程是從地球下方往上走。那么請問,船是怎么上來的?”
伊莎貝拉一生都在隨時準備著與一個人見面,那個在1453年曾讓世界戰栗的男人——穆拉德二世。那一年,君士坦丁堡更名為伊斯坦布爾,教堂被推倒,清真寺在其廢墟上拔地而起,宣禮塔的聲音響徹全城,拜占庭帝國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那一年,伊莎貝拉兩歲。
穆拉德二世曾揚言要拿下整個歐洲,還打算消滅基督教。國土遭受威脅,信仰直面挑釁,這對成為女王的伊莎貝拉來說,是雙重任務的圣戰。而那時的塞維利亞同樣也在來自北非的穆斯林摩爾人的統治下。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開啟了收復領土、收復信仰的“天主教光復運動”。
從塞維利亞大教堂走出來,穿過一個拱門,便看見一座紅墻獅子標圖案的大門,這是塞維利亞王宮,一座摩爾人建造的,卻又混搭著哥特式建筑風格的穆德哈爾式建筑。
如果說西班牙王室的風格是大紅色的黃金奢華,那么伊斯蘭摩爾王的配色則是墨綠的鏤空迷醉,伊斯蘭藝術獨有的曲線讓這座歐洲最古老的王宮呈現出靈動的絢麗。

1.阿爾卡薩城堡的伊莎貝拉像。2.阿爾卡薩城堡的費爾南多像。
走進王宮,首先進入眼簾的是典雅的少女園,無比精致的阿拉伯庭院。很多人在庭院四周的回廊里席地而坐,教堂鐘聲叮叮當當飄進院落,消融在阿拉伯橘園的香氛中,這時能感受到基督教世界與穆斯林的精神碰撞,在每個人身上產生不同的化學反應,再折射回這座庭院里,讓這熙熙攘攘的空間充滿了靈魂的辯論。
然而在伊莎貝拉時代,這樣的融合只是建立在誰是征服者的基礎上才能實現的。即便那么認同哥倫布的理論,那么想要帶領著西班牙遠航新大陸,伊莎貝拉卻始終沒有給哥倫布發號啟航的命令。因為,她的“光復運動”尚未成功,西班牙一統大業未了,基督教世界收復西歐失地依舊是她的頭號使命。
于是,那幾年,伊莎貝拉與費爾南多并肩征戰,從塞維利亞到格拉納達,即便是有孕在身,也始終堅守戰事前線,直到生產的那一天才退到后方。
塞維利亞王宮里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沒有家具,但到處都給人一種金幣撒滿地的幻聽感。在來的路上,我在一家小店里買了一個阿拉伯風格的戒指,令人炫目的碎寶石在陽光下折射著各個角度吸收來的光芒,紅綠撞色的沖擊散發著高貴壓倒俗氣的霸氣。在推開王宮一扇大門前,我的手無意中停留在了門板上,戒指的色調與寶石的造型與門上的圖案是那樣的吻合,讓我那只手瞬間像是被一位阿拉伯王后的指尖靈魂附體,想要伸手去揭開她臉上的白色面紗。
當我還沉醉在那番神奇的伊斯蘭吸引中時,通往二樓樓梯前的一副油畫又把我拉回了現實世界。畫中所繪是費爾南多三世臨終前的場景。當然,畫中人并不是伊莎貝拉的丈夫費爾南多。
國王將死,他癱坐在地上,褪去華麗的衣服,只穿一件白色長袍。他的對面站著身披金色斗篷的牧師,為他做臨終祈禱。“沒有征服者,只有上帝。”這是基督教世界對古蘭經中“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的回應。
1492年,伊莎貝拉與費爾南多收復摩爾王統治下的最后一個城池格拉納達,摩爾王從西班牙以南的直布羅陀海峽撤回北非,基督教徹底贏回了西歐。這是伊莎貝拉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但伊莎貝拉始終沒能和穆拉德二世見面,上帝和真主留給了他們英雄相惜般的擦肩而過。
第二年,哥倫布帶領著他的船隊出發,歷經千難萬險登陸中美洲巴哈馬群島,新大陸被命名為圣薩爾瓦多,意為“救世主”。
塞維利亞的明媚在西班牙廣場上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這本是為上世紀20年代伊比利亞美洲博覽會所興建的場所,整個建筑呈半圓形,底層墻面全部由瓷磚鑲嵌而成,展示出西班牙最有名的58座城市的景觀和歷史。
去西班牙廣場的最佳時間一定是日落時分,夕陽余暉灑在本色橘色系的建筑磚墻上,更像是鍍了一層啞光金箔的柔美。一條長廊貫穿整個建筑,又被一個個拱門在外部隔成一扇扇看風景的落地窗。
我本靠在一扇拱門后等日落,卻無意中發現不遠處的光影中有身影在舞動,石柱擋住了人卻蓋不住影子。我靜靜地欣賞著影子的舞動,能看得出,那是一段弗拉門戈。
當晚,我在酒店旁邊的一家小酒館訂了票,看了一場弗拉門戈表演。隨后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當一群,三四十歲,愛過恨過,生過孩子,小腹凸起胸部下垂的吉普賽后裔的女人門跳起弗拉門戈,這才是原汁原味的這門來自市井藝術的真實。一雙踩過艱難生活之路的腳踢踏出生命的力量,一雙撫摸過深愛的男人的臉龐的手畫出柔軟的魅惑,掙扎過憂傷和肆意的眼神,扭曲到極盡撕裂的軀體,配上被煙草熏染過的嗓音,迸發出來的是一種不容被踐踏的自傲。深深被塞維利亞的弗拉門戈震撼了。
塞維利亞是弗拉門戈的故鄉。但很難想像,狂野的弗拉門戈和優雅不可一世的伊莎貝拉女王有著什么關聯。很多人認為弗拉門戈就是吉普賽人的舞蹈,其實不然。弗拉門戈,一詞原意為逃亡的農民。
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與最后的摩爾王曾簽下協議,阿拉伯君主退回北非,阿拉伯百姓可以留在西班牙,但西班牙國王必須善待這些伊斯蘭人。對基督教無比虔誠的伊莎貝拉想盡一切辦法讓留在西班牙境內的伊斯蘭教和猶太教人改宗。
這位偉大的西班牙女王一生中最大的爭議點就是宗教裁判所的建立,而她選擇將第一個宗教裁判所建在塞維利亞。據說,在她后期執政時期,近十萬“異教徒”被燒死在十字架前,這一數字雖明顯夸張,但那扭曲的血腥殘酷卻不言而喻。
很多異教徒不得不逃亡西班牙南部鄉下,其中一些摩爾人和猶太人混跡在吉普賽人中生活以躲避宗教裁判所的迫害,生活久了,一種混合著阿拉伯、吉普賽和猶太風格的歌舞逐漸形成,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弗拉門戈。
宗教裁判所的嚴酷令人發指,殘酷的迫害和無辜的死亡成為繼天性喜好奢華之外,伊莎貝拉再次與宗教信仰的原本教義背道而馳的爭議點。然而,有一種評論是公允的,伊莎貝拉建立宗教裁判所,對于生活在西班牙的伊斯蘭人和猶太人來說是地獄,但對于天主教是國教的西班牙國民來說,卻像是一所宗教和信仰的避風塘,給予了他們最大的安全感。
我們離開的那一天,大雨突降,熱情四溢的塞維利亞始終還是沒能逃過秋末雨季的洗禮,在一片陰霾中暗淡了下來,老城區寂靜地像是回到了中世紀。
伊莎貝拉去世后,她的遺體在前往她向往的格拉納達途中也曾遭遇如此大雨突襲,隊伍險些全軍覆沒。躺在石棺內的她可知,她曾深愛過的丈夫費爾南多并沒有陪伴在她身旁一同前往,而是正在舉行他迎娶第二任妻子的婚禮。此前,他曾許諾,遵照伊莎貝拉的遺囑,終身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