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敏
(湖北中醫藥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5)
近30年來,評論界對凱瑟的研究有了一個近180度的逆轉。過去,評論家大多認為凱瑟的邊疆小說具有懷舊、向后看的心理,而如今,對凱瑟作品的研究多集中在小說主題和新穎的寫作技巧等方面,從后殖民角度解讀的甚少。凱瑟長期被視為鄉土文學代表,然而細讀凱瑟文本會發現其小說是有關帝國的,它們演繹了歐洲帝國向美國的轉移,以及美帝國逐漸發展、壯大的歷程。
凱瑟生活的時期,白人文本中的印第安人多被視為尚未開化的野蠻人,凱瑟小說中也鮮少正面提及印第安人。《我的安東尼亞》講述了白人的故事、歷史、思想斗爭,卻忽略了內布拉斯加平原歷史上最重要的“他者”:作為白人成功殖民的必要條件——印第安人和印第安文化的消亡。
吉姆最初對大草原的觀察展現了他對大平原歷史的一無所知。凱瑟的這一安排使文本中印第安人的缺席合理化。在從黑鷹鎮火車站去往祖父母家的路上,吉姆從馬車望去“似乎什么也看不到,看不見籬笆,看不見小河或樹木,看不見丘陵或田野……什么也沒有,只有土地”[1]。
吉姆對這片土地的描述顯而易見抹殺了歐洲殖民者到達美洲以前的土著居民的存在。事實上,凱瑟故事中的土地并非什么也沒有。這里的一片漆黑和“什么也沒有”正如地緣政治學中白板的作用,人意識形態中舊的記憶被抹殺,等待著重新書寫,也反映了美國文學作品普遍的態度和政治意識形態,即邊疆是一片等待開發的荒野。任何一個內布拉斯加或是美洲白人殖民史都毫不例外地將印第安人的“離開”設置在白人殖民之前。吉姆對大平原的認知一方面反映了一個10歲少年初次去大草原的無知和懵懂。然而,這種孩童般的無知卻反映了作家的有意安排。凱瑟善于為了達到其敘述目的而挑選“構成鄉村的原料”,即“用自己虛構的手段來處理一些無法調和的社會矛盾”[2],而將不符合其敘事策略的人或物邊緣化,以便與自己的敘事目的不沖突。這里,凱瑟刪除了文本中的暴力因素,重新改寫征服中西部大平原的舉動,形成了一個溫良版本。對野牛的獵殺、對印第安土地的不斷蠶食、擴張,以及由此引發的沖突、戰爭等大批移民來此定居的前奏在凱瑟筆下蕩然無存。“凱瑟通過運用兒童敘述者來講述邊疆的空曠,浩淼以及荒涼,不僅自動抹去了北美印第安人的存在,使帝國擴張合理化,進而宣揚并助長了美國人不斷擴張的白日夢。”[3]凱瑟筆下的大草原,不是風景如畫的烏托邦,而是伴有帝國主義傾向、殖民化后的土地的縮影,充斥著美國殖民統治的野心、罪行及種族歧視。
文學作品與意識形態密不可分。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厘清了19世紀英國小說與帝國霸權之間的共謀關系,提出文學以某種方式參與大英帝國的海外殖民,認為“敘事文學是一個連接文化和帝國的重要環節”[4]。殖民者通過文化滲透為帝國事業搖旗吶喊,鞏固殖民統治。美國政府利用意識形態,在文學作品中宣揚“邊疆神話”和“天定命運”,使得征服和好戰內化為美國人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一部分,而凱瑟的種族殖民話語實則是歐洲中心主義的影射,并服務于帝國,帝國擴張時代的眾多作家都將歐洲寫成了非歐各國的典范。
凱瑟的小說是關于帝國的,它們再現了歐洲帝國向美國的轉移,以及美帝國逐漸發展、壯大的過程。如《巖石上的陰影》是對法國的描述,《大主教之死》是對西班牙的描述,《莎菲拉與女奴》是對種植園的描述。
自新大陸發現后,歐洲殖民者便將異族視為“他者”,殖民話語創造出黑與白之分。凱瑟的作品中充滿異域風情、多元的移民文化世界,這是白人和北歐移民的世界。盡管凱瑟在小說中以同情的筆觸塑造了正面、積極的瑞典、挪威波西米亞和捷克等國的移民,但她的本質仍是反叛的、種族主義的,她小說中的東歐、亞洲移民,墨西哥裔、非裔、猶太裔美國人一直是殖民話語受害者。
在《教授的房子》(1925)(The Professor’s House)中,路易·馬塞盧斯最能體現凱瑟對猶太人的態度。猶太人都是令人“不屑”的:他們身體丑陋、熱衷于經濟剝削,不僅世俗,而且還是傳統價值觀念的破壞者。[5]對猶太移民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歧視不只是個人觀念,更是社會上的主流意識形態。長期以來,猶太人被視為美國文化的外來者、破壞者,是美國社會中沉默的、被遺忘、被馴化的“他者”。
在《車站疑案》(The Affair at Grover Station)和《舞會風波》(The Dance at Chevalier’s)中,不僅墨西哥人被說成是“表面諂媚,實則卑鄙,會在暗中捅你一刀”[6],他們骯臟、懶惰、偷竊、陰險、天生是個騙子,中國人更是被貶低成“既沒良心又沒有感情的、有雙重性格的民族”。鼻梁上架著兩幅眼鏡的黑人牧師,操著一口近似扭曲方言的“黑鬼孩子”與他“智力低下”的伙伴,目光閃爍、飄忽不定的中國洗衣工,這些人除了先天不足,顯然,后天他們也未能接受現代文明的教化。在凱瑟眼中,現代文明就是歐洲文明,這些人常被凱瑟視為“活死人”,甚至1894-1895年的第一次中日戰爭(甲午戰爭)也被凱瑟稱為“終結野蠻人的互惠戰爭”[7]。
凱瑟的這種“他者化”刻畫滿足了19世紀白人讀者群的“期待視野”。于是,白人被中心化,成為“我”;有色人種被邊緣化,成為“他者”。進而,白人成為播撒文明的教師,有色人種則成了心智有待開發的學生,或是需要被馴化的“野蠻人”。凱瑟作品中流露的“歐洲中心主義”使殖民運動合理化,符合帝國發展的需要。凱瑟正是利用這種主導話語,將有色人種他者化、妖魔化,有色人種的“野蠻、落后、愚昧”被挪用為印證殖民正當性的依據,從而使殖民活動合法化,隱藏了帝國意識,遮蔽了帝國擴張的野心及殖民罪行。
凱瑟在小說中言說有色人種和少數族裔時,首先體現出的是美國這個自我。在西方作家眼中,有色人種和少數族裔往往是“異己”的他者,是西方文明陪襯下的“文化構想物”。凱瑟小說表面頌揚了個人的樂觀、堅毅,家庭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鄰里之間的項背相望、雪中送炭,實質上卻通過印第安人的缺席、“修正美化”歷史、妖魔化他者、隱藏帝國意識掩蓋了帝國野心,遮蔽了殖民罪行。

漢 萬歲未央
[1]維拉·凱瑟.我的安東尼亞[M].周微林,編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171.
[2]詹姆士·弗萊德里克.政治無意識:作為社會象征行為的敘事[M].伊薩卡: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1.79.
[3]開恩·黛博拉.“純真旅程:凱瑟,史蒂文森,赫斯頓小說中的美國擴張”[M].康涅狄格州:耶魯大學出版社,1997.30.
[4]賽義德·愛德華.文化和帝國主義[M].李琨,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13.
[5]施勒特·詹姆斯.維拉·凱瑟評論集[M].伊薩卡: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67.376-377.
[6]維拉·凱瑟.維拉·凱瑟精選集[M].朱炯強,編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710.
[7]斯魯特·柏妮絲.藝術王國:維拉·凱瑟創作原則及評論1893-1896[M].林肯:內布拉斯加大學出版社,1966.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