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哲學有用嗎?十四歲時,爸爸給我看一本著名的哲學史。盡管這本德文寫的著作已經出版快七十年,是再版,還是有讀者。原因可能有兩個:作者從亞洲出發,不是從歐洲開始。他先談印度與中國的哲學,再解釋古代希臘的哲學家。他沒有搞過什么歐洲中心主義,相反他的出發點是一種全球化的立場。不光在當時,在今天也算非常進步了。
1950年代我還住在農村。我們很窮,不能吃什么好的,我就開始“吃書”。因此我十四歲變成一個“哲學家”。恐怕到現在我還覺得我首先是一個思想家,再做一個學者,所以我不是一個典型的漢學家或者通常的作家。不過,再問哲學“有用”嗎?難說,我們試著回答吧。
我們是需要解釋的人。我們也會解釋,給我們自己還給別人介紹宇宙、世界或社會的現象。如果得不到回復的話,我們容易絕望,不知道怎么過日子。舉一個例子吧。《舊約》里有一個國王的故事:夜里做的夢,他早上醒來就忘了有什么內容。他叫他所有的顧問來,不但要求他們告訴他做過什么夢,也請他們解釋夢的意思。
這個故事好玩。人家怎么可能知道別人夢什么呢。國王的顧問都失敗了。讀者放心,來了一個預言家,就能滿足君主的要求。我們當然不曉得他用什么方法來想起來別人早上忘記的夢。
我們只能驚訝。眾所周知“驚訝”是哲學的開端。反正從古代希臘來看是這樣。無論如何,中國古代哲學也有這類現象。但是不是大師驚嘆某事,是他的學徒。學徒問他們的老師,哲學的對話就開始了。
吃驚的原因是他們發現真相與假象之間有矛盾或對立。當然儒家或道家都可以解決他們的懷疑。但是蘇格拉底不會,他也不要回答這質疑。這是中國與歐洲哲學一個根本的區別。因此中國哲學家是賢人,歐洲哲學家大都不是,他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連哲學是什么他們也不太清楚。因此哈貝馬斯有一次在波恩大學說:搞哲學讓我們失望、絕望。
哲學有用嗎?有用。它幫助我們了解、理解我們過的平凡日子其中的真相、假象問題。不過,我們這里碰到一個翻譯的問題。中文“假象”這個詞可能帶貶義,英文appearance不是,德語的Schein也不一定是。這兩個外語說法只涉及看得到的、也許不絕對“假”的現象。
電梯與哲學有關系嗎?有,太有關系。因為電梯能“說話”。反正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是這樣。我那里的辦公室在六層,可以看早上的西山,晚上的日落。有時我走上去,有時我乘電梯。跟一只猴子一樣爬上去,我碰不到什么哲學的問題。跟一個君子一樣乘電梯上去,我開始糊里糊涂。我聽一個女人告訴我“上去”,我聽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說going down。那么我上去還是下去?兩種不同樣的預告是卡夫卡式的比喻嗎?第一個女人是中國人,第二個女人大概是美國人。她們不清楚上電梯的人要什么嗎?我們上去同時下去嗎?
晚上從六層下去也是這樣。如果我不做猴子,寧愿做君子,那么哲學的問題再次要開始了。我一邊聽“下去”,一邊聽到goingup。(上和下的翻譯剛好反了)啊,明白!我們學者覺得倒霉時,我們的成功就開始了。好像北外的電梯看過、也看得懂《易經》。它比我聰明得多,因為我根本不了解《易經》。無論如何在北外的電梯里失敗了,沒事兒,也是一種勝利。因為我們能多思考我們存在的問題:上是下,下是上。
哲學有用。我們還可以提出外界的問題來,比如一個大門的現實。北外有兩個大門。一個是西門,一個是東門。但是沒有人把西門與東門弄得很清楚。別跟一個男朋友約好在東門見面,他肯定在西門等你。別跟一個女朋友約好在西門見面,她肯定在東門期待你。因為北外的學生都學過歌德晚期的詩歌,明白“西”與“東”是分不開的。如果這樣的話西是東、東是西。因此無論我們在哪一個大門跟誰接觸,我們都是在同樣的空間里。
人需要人,要不然人無法生存。女人需要男人,因此她們注意到衣服。男人覺得他們了不起,以為有他們的腦袋和在破褲子口袋里的錢與鑰匙,就夠了。因此他們穿得跟破爛兒一樣。誰是教授,誰是流氓,從衣服來看我們分得不太清楚。
一般來說我上課穿西裝,戴領帶。天氣不管,熱不熱無所謂。可是2017年我經常穿的是一種寬大的短上衣,為了方便,為了多模仿中國的文人。因此最近到處都有人問我:你是導演嗎?你是漁民嗎?你是退休者嗎?然后我糊里糊涂,不知道我是誰。我短上衣口袋里有筆記本可以寫詩,有日歷可以寫日記,有手機可以接學生的電話聽她們問:老師,你吃過飯嗎?她們知道我有時三天不吃飯,可愛的孩子們。
“我是誰”是哲學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從黑格爾(Hegel)來看內與外應該是一致的。這樣,我們才會做一個全面的人,不再做兩種人———內在與外在分開的人。我們能克服我們內在與外在的矛盾嗎?
看上去像破爛兒的男人會有思想,但是我們經常看不出來。目前VictoriasSecret的時裝表演在中國非常成功。當然我們眼睛看到的只是穿很貴內衣的女人,我們感覺到她們外貌的美。不過,除了她們好看的外表外,她們還有什么其他的嗎?無論是公司還是報紙都說她們是天使。天使有思想嗎?VictoriasSecret作為天使的美人算神吧。那么,哲學家們早說過:神不需要哲學,因為她們跟人不一樣,她們不是分裂的!因此舞臺上表演的女子老在笑。笑我們可憐的人嗎?也可能。怎么辦呢?搞哲學!哲學有用!
選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