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成
回鶻是今新疆維吾爾族和甘肅裕固族的共同祖先。唐朝時期在蒙古高原建立了漠北回鶻汗國,后因黠戛斯的進攻,再加上自然災害的沖擊,漠北回鶻政權分崩離析,一部分回鶻族人遠徙西域,在吐魯番盆地建立了高昌回鶻王國。高昌回鶻生活在綠洲盆地,當地農耕發達,受自然環境影響,回鶻人改變其經濟生產方式,由游牧經濟轉向定居農耕生活。
高昌回鶻王國以高昌(今吐魯番)為首都,別失八里(今吉木薩爾)為夏都,涵蓋龜茲、焉耆、哈密等地,是回鶻人主導的一個多民族共存的政權。歷經唐末、五代、宋、西遼、蒙元時期,在長達五個世紀的國祚里,創造了燦爛的高昌回鶻文化,一方面使得漠北回鶻文化得以延續,另一方面又影響了后世回鶻文明。
高昌回鶻在漠北高原時不喑手工業,僅掌握由游牧經濟衍生出的簡單手工制造技術,如皮革加工、制氈。遷徙至高昌地區后,在當地居民的影響下掌握了諸多手工業技術,逐漸發展出獨具地域性、民族性的高昌回鶻手工業。然漢文正史中對之記載甚少,幸賴近世出土的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通過對其整理研究,可勾勒出高昌回鶻地區手工業的類型和發展概況,對研究高昌回鶻史乃至西域史都有重要意義。
現依據李經緯、耿世民二位先生對存世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的研究成果進行梳理,另以國內語言學家從語言學角度對回鶻文文書的研究為輔助資料,整理出部分與高昌回鶻社會生活密切相關的手工業產品,如下①以上資料整理自:1.李經緯:《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6年;《吐魯番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輯解》(上下),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12年8月。2.耿世民:《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年;《維吾爾與哈薩克語文學論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7年。3.[德]馮佳班著,鄒如山譯:《高昌回鶻王國的生活(850-1250年)》,吐魯番:吐魯番市地方志編輯室出版,1989年。4.[法]莫尼克·瑪雅爾著,耿昇譯:《古代高昌王國的物質文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5.[俄]P·Y·卡利莫娃著,秦衛星譯:《九至十九世紀維吾爾人的實用藝術》,《新疆藝術》1994年3期。6.[俄]л.п.波塔波夫著,姬增福譯:《十至十四世紀回鶻王國的經濟和社會制度》,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7.李增祥、買提熱依木、張鐵山著:《回鶻文文獻語言簡志》,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99年。8.阿不里克木·亞森著:《吐魯番回鶻文世俗文書語言結構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1年。9.李經緯、靳尚怡、顏秀萍著:《高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3年。10.張鐵山:《回鶻文文獻語言的結構與特點》,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11.牛汝極:《維吾爾古文字與文獻導論》,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12.鄧浩、楊富學:《西域敦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9年。:

表1 高昌回鶻部分手工業產品

木制品漆制品樂器飲料金屬制品日常用品戰爭用品凡42種凡7種凡5種凡15種凡28種凡79種凡14種木盤子(k?rg?)(k?rk?)、柳木(irkun)、k?rg?(k?rk?)、凳子(b?nd?ng)、高桌(?ir?)、車(k?lük)、夾子(q?sγa?)、刨子(yonγa?)、大槌(basγan)、板子(ban)、紡車(??γar?)、搟面杖(yuγurγu?)、搖籃(b??ik)、木椿(qazγuq)、水桶(k?n?k)、木筏(tar)、針箱(t?m?n ??m[at?])、計數或做領取憑證的木片(?uw)、筷子(??ki)、篩子(qalb?r)、門(qapu)、核桃木碗(yaγaq ayaq)、核桃木盤子(yaγaq t?psi)、木盤子(?γa? t?psi)、核桃木提桶(yaγaq k?n?k)、核桃木花盤(yaγaq qapan)、木花盤(?γa? qapan)、核桃木(irkun)、柳木(irkun)、核桃木湯碗(yaγaq mün uzluq)、核桃木容器(yaγaq qad?ng)、白楊木容器(tir?k qad?ng)、紅筷子(q?z?l ??ki)、棚子(ala?u)、小箱子(sutqu)、箱子(??mat?)、搟面杖(yuγurγu?)、棍子(tayaq)、搖籃(b??ik)、天窗(tü?lük)、紡錘(yig)、坎土曼(kidm?n)、餐桌(huan)漆(ts?r)(??r)(sür?i)、漆碗(s?r ayaq)、花漆提桶(b?dizlig s?r k?n?k)、漆匙(s?r qa?uq)、漆筷子(s?r ??gi)、漆桶(s?r k?n?k)、紅筷子(q?z-?l ??gi)都塔爾(dutarimni)、箜篌(qungqayu)(qu?qiu)、鼓(küwrüg)、琵琶(biba)、琴(kin)葡萄酒(born?)(sü?üg)、甜酒(sü?ügni)、果酒(sücük)、酒醋(borsirk?)、酒(bor)(sü?ük)、缽酒、烈性酒(qat?q bor)(kü?i bor)、馬奶酒(süt bor)、米酒(?yür)(suwsu?)、麥酒(arpa bor)(sürm?)、糧食酒(tar?γ bor)、酸奶(yoγrot)(yoγurt)、好酒(?dgü bor)、奶(süt)、酒水(bor suw?)、飲料(suwsu??)鐵(t?mür)、鋼刀(b?)、鐵鏟子(t?mir kürg?k)、銀器(kümü?)、鎖(say)、鍋(isi?)(?si?)、剪刀(p??ru)、小刀(b??aq)、剃刀(yülügü)、鑰匙(a?qa?)、戒指(üzgüm)、金印(altun)、斧頭(baldu)、針(yign?)、大針(t?m?n)、刀子(b??γu)、鐮刀(orγaq)、鉗子(q?sγa?)、鐵锨(si?)(?i?)(s??)、銀碗(kümü? ?anaq)、錐子(ü?k?k)、鋼(polat)、小勺子(qa?uq)、車轅(baγ?r?q)、匕首(pi??k)、銀水瓶(kümü? sub?ng)、鏟子(kürg?k)銀箭袋(kümü? lügk??)繩索(yip)(???γ)、鞭子(qam??)、珍珠(ün?ü)、白珍珠(yurüng yin?ü)、瑪瑙(qa?)(?i?ir)、珊瑚(sata)、大小鏡子(k?züngü)、梳子(taraq)、缸或壇子(küpt?)、托盤(qopan)、小茶杯(?a?an)、壇缽、盆(t?mbin)、玻璃器皿(k?züngü)、水瓶(subing)、項鏈(barqa)(mon?uq)、水磨(t?girm?n)、罐子(küb)(k?d??)、酒瓶(qup?ng)、扇子(y?lpigü)、茶盅(?a?an)、鐘(?ung)、碗碟(qa?a qur?)、碗(ayaq)、墨水瓶(düw?t)、茶壺(сhaуmu)、紙門(kagda),大門(qap?γ)、湯勺(qa?uq?a)、立式織布機(l?wki)、紡錘(sing?i yig)、紡車(?iγar)、眼罩(k?zlük)(k?züldürük)、坐墊(s?kü)、掃帚(süpürgü)、帳篷(?at?r)、雨具(yaqu)、研缽(soqu)、繩(baγ??)、筆(kalam)、傘(küz?tri)、玻璃(s?r??qa)、水磨(t?girm?n)、籮筐(sükin)、紙(k?gd?)、麝香(yipar)、大車(qangli)、鑰匙(yaq?isi)、缸、壇(idi?)、痰盂(sutqu)、鐲子(bil?k)、盒、箱(??mat?)、戳子、圖章(?uγ)(tamγa)、簿、本子(d?pt?r)、花盞(hua?an)、面粉(min)(minin)、盤子(qaban)、鐘子、小杯子(qad?ng)、染料(q?na)、琥珀(qub?q)、珊瑚(sata)、珍珠(yin?ü)、磨刀石(sürtün?)、燈(??raq)、壺、水壺(??kün)、圖章(tamγa)、大盤子(t?p??)、燈盞(t?ng?an)、枕頭(yastuq)、戒指(yüzük)、手套(?liklik)、大車(qangl?)、鑄幣(yarmaq)、杯盅(tawats?)、化妝品(?nglik)、帳篷(k?r?kü)、筐子(??kün-t?)、顏料(ala)、白粉染料(opu q?na)、染料(boduγ)馬鞍(?d?r)、鞍蹬(aliq)、籠頭(yilari)、小鈴(?ingratqu)、匕首(pi??k)、戟、矛(j?da)、箭(oq)、刀(k?zlik)、鞭子(b?rg?)、無鏃箭(ulun)、炮車(türk?n)、箭袋(k??)、帳篷(k?r?kü-k?)、護胸、鎧甲(yar?q)
表1諸多手工業產品涉及高昌回鶻的社會、經濟生活,是該王國手工業發展狀況的主要體現。手工業的發展對高昌回鶻的生產生活極為重要,出土的回鶻文文書中多記載了各類工匠(uski?i):木匠(iγa???)、金匠(?ltumji)、制氈工(k?dizci)、烤餅工(?tm?k?i)、掘井匠(quduq?i)、寫書人(bitk??i)、畫匠(b?diz?i)、園丁(borliq?i)(in?ü baγi?lar)、鐵匠(t?mi?ri)、織布工(b?z?i)、泥瓦匠(titig??)、鑰匙匠(yaq????)、印字工和造幣者(tamγa??)、鞋匠(?tük?i)、制梳匠(tarγaq?i)、針織工(z?γ??-lar)、彈棉工(hallaj)、烤餅人(?m?kci)等。手工業者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現就高昌回鶻王國的手工業情況進行分類敘述。
生活環境的改變,帶動人們的衣著習慣也發生相應改變。高昌回鶻在漠北時期,食肉寢皮,衣物來源于動物皮毛。西遷至高昌后,當地豐富的棉花資源和先進的織布技術,改變了人們的衣著風格。高昌地區植棉歷史悠久,據元代農書《農桑輯要》記載①“苧麻本南方之物,木棉亦西域所產。近歲以來,苧麻藝于河南,木棉種于陜右,滋茂繁盛,與本土無異”。見元司農司編《弄桑輯要》卷3《播種》之《論苧麻木棉》篇。石聲漢校譯,西北農學院古農研究室整理《農桑輯要校注》,北京:農業出版社,1982年,第52頁。,棉花由西域傳播到陜右繼而在中原地區大片種植。彼時宋朝王公貴族多著絲綢,絲綢制作工藝復雜,普通百姓無福消受則穿葛麻衣物,②林梅村:《絲綢之路考古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6頁。故西域棉布受到中原各類人群的喜愛。高昌回鶻多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紡織生產,回鶻文文書記載:
1.k?p?z tar?saγuq ?dt? kautami qatun k(?)ntü iligin uruγ sa?t?.
2.otaγu ?dt?ü k(?)ntü iligin otad?.
3.suwaγu uγurda suwt?n suwap a??nt? ?z iligin ididi.
4.k(?)ntü ?z? ar?t?p qanlap ?z iligin tidip ?zi ?girip ?zi b?z toq?d?.③李經緯、靳尚怡、顏繡萍等:《高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62頁。
5.bu?zi tar?m?? k?p?zi üz? y?p ?girip b?z toq?m?? ?rür.④李經緯、靳尚怡、顏繡萍等:《高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43頁。
在種棉季節,喬曇彌夫人親自播種。鋤草季節(她)親自鋤草。在該澆水的時候,她親自用水灌溉和照料,親自撕扯,親自清理,親自挑選,親自紡線,親自織布。她就是用親自種的棉花紡線織布的。
由此可知,高昌回鶻時期,人們種植棉花,收獲后親自紡線織布。若有剩余再拿到集市去出售,⑤[蘇聯]P·Y·卡利莫娃著,秦衛星譯:《九至十九世紀維吾爾人的實用藝術》,《新疆藝術》1994年第3期。體現出明顯的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特點。
高昌回鶻社會,工匠以奴隸或雇工的形式為手工業作坊主勞動,或者向擁有特權的宗教寺院服務,這與蒙元時期畏兀兒地實行的地方基層組織相一致。⑥楊富學:《元代畏兀兒經濟制度研究》,新疆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1989年。據《元典章》卷23《勸農立社事理》載:“諸縣所屬村瞳,凡五十家立為一社,不以是何諸色人等并行入社。令社眾推選年高通曉農事有兼丁者立為社長。”⑦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北京:中華書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16-917頁。可知人們的日常生活以村社為中心,按照村社的安排進行勞作。有回鶻文派工單記載了巴西·喀雅按社規為村莊放牛羊之事,①[bar]s y?l bi?in? ay on yang?-qa ,ba? qay-a k?z-ik-lig küz küni ,birmi? buqan? i?k?-ni il,-ning tum-a-ni küt ??i ?rür虎年五月初十,將輪到巴西·喀雅放養秋天,繳的牛羊及村莊,的畜群。載自李經緯《吐魯番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3月,第231頁。而且每年到一定時節,高昌回鶻都會組織眾多人力,維修堤堰和干渠,諸如此類。此外,一份葡萄園的租賃信函也有對村社的記錄:阿拉·鐵木耳寫信給托里法師,商討將法師手中的葡萄園契約再正式寫一份寄交給鐵木耳,否則法師的葡萄園會被村社賣掉。由以上現象可知,村社是政府處理和管理事物的機構,有權指使社民從事相應的勞作。手工業生產同樣以村社為單位,小手工業者須定期向政府繳納實物捐稅,同時服勞役、工差。蒙元時期,畏兀兒社會存在農奴制,有手藝的農奴還要為農奴主從事手工業生產,往往一個莊園擁有數名懂手藝的農奴。②楊富學:《宋代維吾爾族農奴制特征的形成與發展》,收錄自劉志霄主編《中國維吾爾歷史文化研究論叢》,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4-106頁。
因襲前人,高昌回鶻使用紡織工具,發展了家庭紡織業。據回鶻文文書載:
1.taq? iki ??γar-? b?z-i ursar timin l?wki bulur b?z mük?lür?yin.③ 李經緯、靳尚怡、顏繡萍等:《高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56頁。
如果再放匹臥機棉布,我才連用立機織得的棉布也帶來。
2.?m?ri t?nl(i)γlar(?)γ(a)r? ?ngir?r yung ?ngir?r kintir ?ngir?r:b?z b(i)t?tip qars toq(?)yur taq? y(?)m? adruq uzlar k(?)ntü uz i?in i?l?yür.④ 李經緯、靳尚怡、顏繡萍等:《高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79頁。
有些人在搖紡車,紡毛捻麻,織布編絡;還有各種手藝人在做各自擅長的手藝活。
文書中“臥機”即臥式織布機,“立機”即立式織布機。立機子是古代踏板織機中的一種,織工可腳踩提綜從而騰出手來做其他事物,大大提高了生產力。在元人薛景石撰《梓人遺制》中⑤(元)薛景石著,鄭巨欣注釋:《梓人遺制圖說》,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圖文并茂,詳細描述了各類織機。據現藏倫敦大英圖書館東方寫本與圖書部,編號Or.8212-181,哈密頓編號27的回鶻文文書載,高昌回鶻使用臥機和立機生產布匹⑥牛汝極、楊富學:《敦煌出土早期回鶻語世俗文獻譯釋》,《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
1.yoq taqi ekki ?iγar-i b?zi ursaγ timin.
2.l?wki bulur b?zi-mü k?lür?yin n?qilayin b?lgülüg.
如果你們再放兩(匹)臥機布,我們就帶來兩匹立機布。
該文書是一份沙州寄往哈密的信件。彼時,高昌回鶻與河西走廊的沙州(?a?uda)、肅州(süg?ü)交往甚密,三地物資交流頻繁,間接促進了手工業技術的發展。約在唐末五代之間,敦煌契約文書中出現“織機”的記載,諸如“立機”“好立機”“立機紲”“立居”等名目,敦煌遺書《凈土寺食物等品出入賬》載:“立機一匹,斜褐一段,宗法律手工,西倉折場入”;“立機一匹,唐丑兒女患會誦用”;“立機一匹,凈土寺西倉鄭勝廣進等買銅用”等。⑦錢小萍:《中國傳統工藝全集·絲綢織染》,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21頁。敦煌莫高窟五代時期的壁畫中亦有織機形象,如莫高窟K98窟北壁《華嚴經變》中的立機圖像。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載:“甘肅有一種毛織機,名曰“織絨褐機”,大于布機,用綜八扇,傳經度縷,下施四踏輪,踏起經隔二拋緯,故織出文成斜視,其梭長一尺X寸,機織,羊種皆彼時歸夷傳來,故至今織工皆其族類,中國無與也。”①(明)宋應星:《天工開物》卷上《乃服》,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40-41頁。
可知,甘肅的機織技術是遷徙至此的“夷人”(回鶻人)帶來的,而此時期西域地區已普遍使用立機織制地毯等毛織品和棉織品,故而可以推定:約在宋元時期,立織機由西域經敦煌傳至中原②趙翰生:《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43頁。,中原地區據此改進織機。高昌回鶻擅長緙絲工藝。宋人洪浩《松漠紀聞》中載:“回鶻自唐末浸微,本朝盛時......善結金線,相瑟瑟為珥及巾環,織熟錦、熟綾、注絲、線羅等物,又以五色線織成袍,名曰尅絲,甚華麗。又善捻金線,別作一等背織。”③(宋)洪浩撰,昭文、張海鵬訂:《松漠紀聞》,照曠閣藏,清刊刻,第5頁。
文獻所言“善結金線”即錦緞織金工藝,今人從多處考古遺址中出土織金衣物、鞋靴,多與棉麻織物拼接制成。④王炳華:《吐魯番的古代文明》,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91頁。新疆絲織品的經緯線,繼承了毛織工藝的傳統。西域人慣于將羊毛織成衣物及生活用品,然羊毛纖維較短容易屈曲,須加捻方便于織造,形成習慣后,對于棉花、絲綢,人們都進行大幅度加捻。⑤賈應逸:《新疆絲織技藝的起源及其特點》,《考古》1985年第2期。現蘇聯藏編號sjkr-4-638回鶻文文書⑥張鐵山:《蘇聯所藏編號sjkr-4-638回鶻文文書譯釋》,《新疆大學學報》1988年第4期。記載:
1.(-qa)alt?m?z bis st?r bis baq?r-qa.
2.(st?r)-qa alt?m?z iki surma tonqa.
3.(k?gü)-lüg torqu-n? ü? st?r-qa alt?m?z.
4.ni(al)t? st?r küzmüs-k? t?rt.
5.st?r bolt?(.)munt?n tas s?uti atl?γ.
6.bi? otuz ya?-l?γ cigi-tin oru-t?n.
7.b?z toq?r k?d b?z-?i qul-n?.
我們用七兩買了紅色的金織物,我們用四兩買了紫色的金織物,用三兩買了土產的絹布,用六兩銀子買了兩塊金刺絹。除此之外,我弟弟一家人的主人把名叫塞烏提的,二十五歲的,能將野麻、野草織成粗布的織布巧匠奴隸......
高昌回鶻不僅用棉花、絲綢織布,能工巧匠還能用野麻、野草織成粗布,回鶻人織布用色豐富,捻入金線更顯華麗,體現出高超的技藝,一份回鶻文的遺囑中這樣記錄⑦李經緯:《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輯解》,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56-258頁。:
1.tonguz y?l t?rtün? ay m?n qara?uq aγ?r igl?mi? t?oγlum.
2.-qa qalm??tawar-?γ ?tigl?p qoddum on uluγ hua-?an tü??k.
3.ü? t?rtkil tü??k yiti yurüng tarta tü??k bi? boz aq.
4.tarta tü??k bir tük?ük tü??ki bir manmur bir siliig.
5.bir q?d?γ kiyiz alt?yigirmi yaγaq ayaq bi? yaγaq t?psi.
豬年四月,我喀喇楚克在得了重病時,把給我兒子的財物列清單(如下):十個大花綻褥子,三個四方褥子,七個白色塔爾榻褥子,五個灰白色塔爾榻褥子,一條絮毛褥子,一個幔慕爾,一個絲(織物),一條有邊兒的氈子,十六個胡桃木碗,五個胡桃木盤子。
此份喀喇楚克的臨終遺囑中,記錄諸多精美的紡織物,足見手工制造已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并體現出回鶻紡織技術的精湛。同時期漢文文獻亦有相應記載,元人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載:
其地出帛,目曰禿鹿麻,蓋俗所謂種羊毛織成者,時得七束為御寒衣,其毛類中國柳花,鮮潔細軟,可為線為繩,為帛為棉”“自酋長以下在位者冠之,庶人則以白么斯六尺許盤于其首。酋豪之婦纏頭以羅,或皂或紫,或繡花卉,織物象,長六七尺,發皆重。有袋之以錦者,或素或雜色,或以布帛為之者。不梳髻,以布帛蒙之,若比丘尼狀,庶人婦女之首飾也,衣則或用白疊毛縫如注袋,窄上寬下,綴以袖,謂之襯衣,男女通用。①(元)李志常著,黨寶海譯注:《長春真人西游記》,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頁。
高昌回鶻紡織業發展迅速,既有以家庭為單位的個體戶,也有蒙元時期政府主導經營的染織機構。回鶻文文書載:“......atiγ ?b?i qaraba? b?z-?i”(......的女奴織工)②張承志:《元代畏兀兒人內部狀況》,《民族研究》1983年第5期。,該女工屬于“toy?n?oq”,此種農奴織工高昌有很多,他們無償地為個人、寺院、政府從事勞作,蒙元政府在別失八里設染織局,該染織局統有諸多工匠,無償地生產供統治階級享用的物品。
西域降水稀少,高山冰雪融水為塔里木盆地各綠洲灌溉農田及獲取生活用水的重要來源。水利是農業生產的關鍵,吐魯番盆地歷經數代經營,至高昌回鶻時期,形成了細密的水利灌溉網絡,③吐魯番唐墓出土的一件唐高昌縣“為申修堤堰料工狀”文書,可知唐代時,高昌地區每到一定季節,高昌縣就會組織眾多人力,對堤堰和渠道進行修繕。高山上有大型水庫,低洼處有水塘和干渠,構成一個灌溉系統。參見王炳華《新疆農業考古概述》,《農業考古》1983年第1期;高昌回鶻的夏都北庭,城內溝渠縱橫,城外有護城河,城內有較大渠溝與護城河相連,形成一個水運體系。參見劉建國《新疆高昌北庭古城的遙感探查》,《考古》1995年第8期。由此可知高昌地區很注重水利的開發和應用,回鶻人來此未改變現狀而是繼承發揚之。城鄉之間溝渠縱橫相連。史載:“有水,源出金嶺(博格達山),導之周圍國城,以溉田園”④(元)脫脫:《宋史》卷490《高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111頁。。充足的水源和較先進的灌溉技術,為發展農業、牧業創造了便利條件。回鶻人聚居于高昌、別失八里、龜茲等大大小小的綠洲上,培育出葡萄、石榴、桑葚、甜瓜、杏、桃、梨等瓜果,誠如耶律楚材《西游錄》載:“多蒲萄、梨、果,播種五谷,一如中原。”⑤陳高華:《元代維吾爾哈喇魯資料輯錄》,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頁。高昌回鶻將食用不完的新鮮水果釀成果酒,諸如葡萄酒、梨酒、桑葚酒等以便保存。
回鶻人將桑樹稱作“cusumsogut”,大面積種植蠶桑意味著紡織業的興盛。蠶桑的種植受氣候的影響,在干旱的環境中,為減少水分蒸發,部分地區的桑葚葉片逐漸縮小;為抵抗嚴寒,其樹干又逐漸厚大,最終長成“本大葉瘦”的“高桿桑”和“黑桑”。因晝夜溫差大,含糖量特別高,人們將桑葚當作水果吃,剩余則釀成桑葚酒,⑥柳用能:《新疆古代文明》,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9年,第40頁。其釀制方法和葡萄酒相似。據清代文獻記載:“回鶻釀酒品種多,夏初桑葚熟,回民取以釀酒,家各數石,男女于城外樹蔭草地及果木園中聚飲,通宵御夜,酣唱跳舞。桃熟亦可釀酒,味微酸。秋深葡萄酒熟極佳,饒有風味。又沙棗類棗色金黃,肉似細沙而味甘,回民取以釀酒。”①參見柳用能《新疆古代文明》,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9年,第639頁。這些果酒是人們喜愛的飲品。
高昌地區還生產如米酒、麥酒、啤酒、梨酒、馬奶酒等其他飲品,回鶻人以“馬乳釀酒,飲之亦醉”②(元)脫脫:《宋史》卷490《高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111頁。,馬奶酒與游牧民族的生活習性有關,草原居民(回鶻人雖已融入城市定居生活,仍有部分堅持游牧傳統,別失八里提供了必需的草場)慣用牛羊馬皮等制成各種容器,常見的就是皮囊。這種大皮囊是制作馬奶酒的必需品。將馬奶裝進皮囊中,發酵數日釀制成酒。另有方形、圓形的小皮袋,用來存放食物,便于放牧時攜帶。③史為民:《元代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238-239頁。高昌回鶻詩歌《致牧民》有載:“吃穿、騎乘和戰馬,還有馱畜全靠他們供給。還有馬奶酒、毛、油和酸奶疙瘩,還有使你住房舒適的地毯和毛氈。”④耿世民:《古代維吾爾詩歌選》,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9頁。可推知,馬奶酒是由游牧民族生產并提供給高昌回鶻品嘗的飲品,馬奶酒的存在,是回鶻人游牧傳統文化的延續。
葡萄是高昌地區重要的水果,它給農民帶來豐碩的經濟利益。人們將葡萄制成“酒漿煎皺干”,此五種產品為:葡萄酒、葡萄漿、葡萄煎、葡萄皺、葡萄干,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葡萄酒。不論高昌地區,還是龜茲亦或別失八里,葡萄的種植面積相當可觀。葡萄酒是人們招待親朋的生活必備品,長春真人西行面見成吉思汗時,一路上各地酋長都“設蒲萄酒”“勸蒲萄酒”,拿出上好的葡萄酒招待他們。⑤楊建新:《古西行記選注》,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99-203頁。足見,葡萄酒在回鶻人生活中的普及。
另據《癸辛雜記》載:“止用葡萄釀之,初不雜以他物,始知梨可釀,前所未聞也”⑥(元)周密:《癸辛雜記續集·梨酒》,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影印本。。在古代,受環境限制,在交通不便利的情況下,人們只能就地取材釀制地產果蔬,哈喇火州(高昌)盛產葡萄,是釀造葡萄酒的基地。除了飲用,葡萄酒是繳納賦稅、抵押債務的重要產品。蒙元時期,畏兀兒地按丁收稅,通常用實物和貨幣繳納,主要實物就是谷物、葡萄和葡萄酒。吐魯番出土的回鶻文摩尼教文書記載了用葡萄酒支付寺院租子的事例:“yirsuw borning yaqa(?)ning altm?s iki qoqpu üz-?”土地,葡萄酒的租子(?)的六十二課布換成大布。⑦耿世民:《回鶻文摩尼教寺院文書初探》,《考古學報》1978年第4期。葡萄栽培和葡萄酒釀制為農民和小手工業者普遍經營的產業之一,高昌回鶻將葡萄園視為最重要的財產,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中有許多關于葡萄園租賃、買賣的契約,如一份“伯鐵木耳賣葡萄園契”中記載:“biz-ning ?uygü-t?ki ag? ini-l?r birl? ki......i ülü?-lüg,borlug-ta manga t?g?r iki[ülü?......q?yasud]in-qa toγru”(便把我們位于水渠的與弟兄們共同有份的葡萄園中,屬于我的兩份兒......合理合法地賣給了柯玉蘇丁。作為重要的財產,人們會精心種植,且會修建水渠以便灌溉,以期葡萄獲得豐收。)⑧李經緯:《吐魯番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8頁。
高昌回鶻農耕技術已日臻完善,不僅懂得利用駝耕和水碾,還使用鐵制農具,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金屬制造業已初具規模。吐魯番盆地特產礪石,可以鍛造鑌鐵,別失八里城遺址中可發現大量的礦渣,說明城中有金屬器生產。波斯地區的鑌鐵用熟鐵配合定量的滲碳劑和催化劑,密封加熱鍛煉而成。高昌回鶻掌握此技術并生產了大量鑌鐵刀,刀把用本地雞舌香木制成,①據《滿洲七十一異域瑣談》卷1,參見柳用能《新疆古代文明》,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9年,第639頁。其制作的輕妙,令中原工匠望塵莫及。北宋時期回鶻商人將鑌鐵、劍、鐵甲送往中原販售,可知其金屬冶煉技術已趨成熟。②相關記載有(宋)周密《云煙過眼錄》:“篦刀一,其鐵皆細花紋......其靶如合色烏木,乃西域雞舌香木也”;(元)劉郁《西使記》:“鑌鐵刀,刀把由雞舌香木制成,自當西域之產也”;(元)楊瑀《山居新語》:“鑌鐵胡不四,世所罕也,乃回回國中上用之,制作輕妙,余每詢鐵工,皆不能也”。參見楊寬《中國古代冶鐵技術發展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5-226頁。
蒙元時期,畏兀兒人使用的農具復雜多樣。小片菜園使用月鋤;大片田地、葡萄園用犁;收割莊稼用鐮刀;割草用大鐮。坎土曼是西域廣大農民常用的農具,可說是小型農具中的萬能工具。③王炳華:《西域考古文存》,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76頁。用于挖地、刨地、鏟土、取土等,坎土曼特別適用于西域的沙質土壤。因戰爭原因,漠北回鶻已使用鐵器(鐵制兵器),至高昌回鶻時期,鐵器使用更加廣泛,尤其是鐵制農具。龜茲回鶻冶煉和鐵器加工相當發達,④吳濤:《龜茲佛教與區域文化變遷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77-180頁。使用鑌鐵生產坎土曼、鐮刀、犁等西域傳統農具,并用鑌鐵鑄造鐵甲、刀劍等武器進貢中原。鑌鐵最大的特點就是鋒利。鐵制農具的使用提高了高昌回鶻的農耕能力⑤李炳東、俞德華:《中國少數民族科學技術史·農業卷》,南寧: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6年,第318頁。,農業生產獲得的收益比畜牧業大,高昌回鶻樂于從事農業生產,栽培葡萄、棉花等經濟作物。人們利用犁、犁鏵、坎土曼、耙、锨、篩子、水磨進行農耕生產,使用鐵犁牛耕,省時省力又高效。
高昌回鶻將絲綢之路視為生命線,為疏通和保護這一陸路交通要道,為經濟貿易能獲取更多利益,高昌回鶻先后同吐蕃、黨項及同族喀喇汗王朝進行了長期不懈的斗爭。⑥樊保良:《中國古代少數民族與絲綢之路》,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3頁。自皈依伊斯蘭教后,喀喇汗王朝分別于公元999年、1006年吞并了波斯薩珊王朝和佛國于闐,卻因高昌回鶻的頑強抵抗而失敗。高昌回鶻所代表的佛教勢力,成為阻止伊斯蘭教東傳的一道屏障,故西遼建立前,伊斯蘭教始終未能越過庫車、拜城一線。戰爭需要武器的支持,回鶻文文書、石窟壁畫均出現有大量武器形象,并有出土物為佐證。回鶻文文書載⑦耿世民:《維吾爾語哈薩克語文學論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9-100頁。:
1.m?n s?nl?rka boldum qaghan.
我是你們的可汗。
2.alalym ya taqy qalqan.
你們拿起盾和弓箭隨我征戰。
3.t?mür chydalar bol orman.
讓我們的鐵矛像森林一樣。
《突厥語大詞典》①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突厥語大詞典》,北京:民族出版社,卷1,第183頁、441頁、483頁;卷3,第235頁。載:
我們豎征旗于馬上,去出征回鶻人和塔特人。
坐在小船中,我們渡過伊犁河,我們馳向回鶻人那里。
勇士們大聲吼叫,橫眉互相瞅著,棍棒相擊,刀劍難以入鞘。
齊聲怒吼,馳馬沖鋒,揮舞盾和矛。
由上述兩份文獻可知,喀喇汗王朝對高昌回鶻和唐古特人進行戰爭,場面異常激烈,戰爭需要的是武器,鋒利而先進的武器是決定戰爭勝利的關鍵。
高昌回鶻王國流通的貨幣有棉布幣、銅錢和蒙元時期的紙鈔,銅錢的鑄造亦說明高昌回鶻手工業發達。所鑄造銅錢幣有雙面回鶻文銅錢和單面回鶻文銅錢,吐魯番境內鮮有銅礦,而別失八里既有豐富的煤礦,又有大量的銅礦,是回鶻王國煉銅和鑄錢的重地。②錢伯泉:《高昌回鶻國回鶻文銅錢研究》,《中國錢幣》2009年第3期。
琉璃,回鶻文作“s?r??a”,是一種半透明的礦物質。高昌回鶻最先接觸拂菻國的琉璃舶來品,并逐漸掌握了制作技術。③錢伯泉:《西州回鶻國在絲綢之路的地位和作用》,《新疆大學學報》1991年第4期。高昌、龜茲、喀喇汗王朝都有琉璃制造工藝,宋遼時期,高昌回鶻及龜茲回鶻定期向中原諸王朝進貢珍奇特產,其中必有琉璃器(帕里呵),琥珀盞。④參見《宋史》卷490《回鶻傳》;《宋會要輯稿·蕃夷七》咸平四年四月,熙寧四年三月條。在喀喇汗王朝,琉璃工藝發展迅速,足以自產自銷。近年,新疆各地出土的喀喇汗王朝時期的琉璃器殘物即是佐證。
回鶻工匠掌握了吹氣技術,可熟練吹制薄殼琉璃品,包括碗、盤、杯、瓶、罐等日用品。據《長春真人西游記》《西使記》記載,回鶻地區琉璃制造很普遍,當地酒器、窗戶等都使用琉璃,高昌回鶻王國的首都還使用較高級的綠色琉璃。⑤陳佳華、蔡家藝:《宋遼金時期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376頁。回鶻人采用輪制法制作瓶子,將瓶底、瓶頸分開制作,上面繪制菱格帶狀紋飾,純手工制作,所產琉璃制品帶有一定地域性。⑥[哈薩克斯坦]阿不來提·卡馬洛夫著,彭杰譯:《8-9世紀中亞游牧回鶻人的物質文化》,《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故自宋代始,高昌、于闐兩地的地產琉璃成為進貢中原王朝的主要產品。西遼統治時期,回鶻地區的琉璃生產一向是手工業的主要組成部分,近年出土了大量相關琉璃器皿,主要是規格化的高腳杯和高頸瓶。琉璃的顏色不單是透明的,還有綠、黃、藍、淺紅色,人們廣泛使用平板琉璃窗戶,史載居民們“浴室門戶皆以琉璃飾之”⑦(元)劉郁:《西使記》,見楊建新主編《古西行記選注》,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39頁。,高昌回鶻將各種顏色和圖案的琉璃磚和琉璃器皿應用于建筑上。
對于琉璃的記載,回鶻文文書甚少,故僅從石窟壁畫、考古發掘中獲取。西方“探險家”及國內考古學者在吐魯番、庫車、吉木薩爾都搜集到數量不等的玻璃①琉璃亦作瑠璃,以各種顏色的人造水晶為原料,在1000余度高溫下燒制而成,故又稱五色石,而古人稱玻璃作頗黎,譯作水晶,二者是為同一物在不同時期的稱謂。制品殘片。伯希和在庫車發現若干透明藍玻璃、綠色玻璃珠子、透明無色玻璃、藍綠玻璃片。斯坦因在吐魯番交河故城發現半透明發綠玻璃殘片,在吐峪溝發現半透明玻璃珠子、黑色不透明玻璃珠子和球形玻璃印章,底座為長方形,頂上雕刻著蹲坐獅子。在龜茲諸遺址也發現綠色玻璃容器殘片、藍、黃色玻璃珠子以及玻璃垂飾、玻璃印章、玻璃護身符等,足見,高昌回鶻將琉璃廣泛應用于日常生活中。
回鶻人“性工巧”可體現在對漆器的使用上。漆,在《突厥語大詞典》“sir”條如此解釋:“漆,中國人為裝飾器皿而涂的一種膠狀顏料”,可見漆被回鶻人稱作顏料,最先使用于中原地區。現藏倫敦大英圖書館東方寫本與圖書部編號Or.8212-179、哈密頓編號為24的回鶻文文書中載:“orsuz saw?siz bergil t?rt ?ing boduγ tsir ayaq berg?y men tep”,(要毫無二話地給他,我說過要給他四升顏料和一只漆盆。)②牛汝極、楊富學:《敦煌出土早期回鶻語世俗文獻譯釋》,《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人們將器皿做出初形后,調配好顏料涂滿器皿。漆器大多用在家庭中,參見回鶻文文書記載③李經緯:《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輯解》,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56-258頁。:
1.t?rt?γa? t?psi iki yaγaq k?n?k bir b?diz-lig s?r-r.
2.Irkün iki s?güt irkün bir s?r ayaq ü? yaγaq mün.
3.......zlig iki yaγaqü qad?ng yiti tir?k qad?ng bir quruq s?r.
4.......g bir ?a-?an iki s?r qa?uq alt? ki?ilig s?r ??gi s?kiz.
四個木盤子,兩個胡桃木桶,一個有圖案的漆桶,兩個柳木棍,一個漆碗,三個胡桃木湯勺。兩個胡桃木盅子,七個白楊木盅子,一個干漆XX,一個茶盞,兩個漆勺子,六雙漆器子”。
高昌回鶻樂于使用木質碗筷等餐具,器具表面涂一層漆,并繪上具有民族特色的圖案。漆器的出現,說明高昌回鶻手工技藝高超,其社會發展迅速。
吐魯番出土的大量木質物品上,都發現有涂漆的痕跡。克孜爾發現的平刮鏟有淡綠色痕跡,庫木土拉第12窟發現的刮鏟則有白色痕跡。英人斯坦因發現兩個平底碗,一個內側有黑色痕跡,外圍則有紅色痕跡;另一個平底碗內側有紅棕色痕跡,外側有白色痕跡。在高昌則發掘了涂有紅色漆的木筷子。④[印度]查婭·帕塔卡婭:《中亞藝術》,見許建英、何漢民編譯《中亞佛教藝術》,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2年,第286-287頁。在交河故城發現有若干木浮雕殘件,表面有白色、亮紅色、暗紅色等顏料痕跡。在吐峪溝發現有彩繪木條、紅色小木塞及黑色木筷子。木制品大多是日常生活用品,包括木筷、木碗、盒子、盤子等。材料取自當地生長的核桃樹(yaγaq)、柳樹、白楊樹(tir?k),而這些樹種就生長在庭院、田野,取材方便。
高昌地區用漆歷史久遠。在吐魯番阿斯塔納189墓曾出土唐代的黑漆奩以及漆盒,在阿斯塔納墓地發現的木質漆案,上面殘留有黑漆,此外,還有橢圓形漆耳杯、漆木蓋、圓形漆奩、紅底漆奩、漆布鞋、里外黑色漆碗等,①[英]斯坦因著,巫新華、秦立彥、龔國強、艾力江譯:《亞洲腹地考古圖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951-991頁。該墓地年代下限為唐西州時期。高昌作為絲路重鎮,制漆歷史課追溯至北魏時制,1972年考古專家在高昌城北郊發掘北涼王族沮渠封戴夫婦的墓葬,陪葬品中就發現有木質漆器。雖然漆器技術從內地傳入,但回鶻人使漆器的應用大放異彩。生產的漆筷子、漆木圓盒,制作精良。②[法]莫尼克·瑪雅爾著,耿昇譯:《古代高昌王國的物質文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81-183頁。另通過發掘的漆質木匣也可一窺回鶻人高超的制漆工藝,③[德]勒柯克著,趙崇民譯:《高昌-吐魯番古代藝術珍品》,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9-151頁、第160-161頁。出土的木質匣子,里側涂黑漆外側涂紅漆,外面還繪有中國樣式的圖案,同時用金粉刻畫出紋路,有的木雕不僅涂有一層薄漆,還會包金箔,格外精美。除了制作精良,用材也較為考究,人們選擇樹齡長、木質堅硬的核桃木打磨光做成木碗、木杯,再涂上各色漆,使器物光滑好用。漆器的使用已深入到回鶻人的生活中。
高昌回鶻時期,紙張應用廣泛,政府辦公、百姓契約、宗教事務及日常生活都用到紙張,人們普遍以紙張為載體書寫文書,包括世俗文書、宗教文書,手寫或印刷在紙上。講究的回鶻文文書使用煤煙制成的黑墨(mak∕maka),書寫工具為葦筆或木筆(qalam),而普通的文書或者壁畫上的題字,都使用毛筆(pir),回鶻用葦筆或木筆的傳統來自西方,毛筆的使用傳統來自中原,高昌回鶻書寫材料有樹皮、獸皮等。紙的種類多樣,有西亞式,有中原式。來自中亞的為歐式裝飾,在折縫處訂線,或像印度貝葉寫經那樣書葉上有圓孔,用繩子捆起來。④耿世民:《維吾爾與哈薩克語文學論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27-330頁、第340頁。隨著社會的發展,紙張的普遍,回鶻文人雅士開始用紙張創作中原“國畫”及書法。⑤新疆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新疆地方歷史資料選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8頁。據《國繪寶鑒·卷五》載:“高昌國畫,用金銀箔子及朱墨,點點如雨,銷灑紙上,畫翎毛如中國,花卉亦佳”,在繪畫作品上使用金銀箔,不僅表現出畫藝的高超,還可知回鶻貴族生活的殷實。另據《蒙兀兒史記》58《闊兒古思傳》載:“闊兒古思,畏兀兒種,別失八里人也,信佛教,少好學,精通畏兀文及書法”,可知,繪畫與書法的出現也可印證紙張的普及。
因宗教信仰,高昌回鶻重視建立佛寺、制作佛像、繪制壁畫、抄寫經文,認為可得無量功德(buyan),回鶻人相信為佛家做事能樹功德。洪浩《松漠紀聞》卷上載:
回紇奉釋氏最甚,共為一堂,塑佛像其中。每齋必刲羊,或酒酣,以指染血涂佛口,或捧其足而鳴之,謂為親敬。
正如上述文書反映,從上到下,整個社會都將佛家奉至尊崇的地位。高昌回鶻用回鶻文翻譯了大量佛經,有的譯自龜茲地區的龜茲文或焉耆文,有的譯自中原的漢文,主要的回鶻文佛經共計23部。如高昌回鶻著名的《菩薩大唐三藏法師傳》《彌勒會見記》均書寫在黃褐色厚麻紙上,字體工整,墨色鮮明。⑥王伯敏:《中國少數民族美術史》,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1995年,第98頁。人們通過在紙上繪宗教畫,來表達其訴求。
不論繪畫還是抄經,尤其抄寫宗教經典如《大藏經》費時費力,且人工抄寫易出錯,于是人們使用活字印刷。吐魯番發現的回鶻時期的印刷品內容豐富,包括漢文、藏文、西夏文、蒙古文、梵文、古突厥文等多種文字的佛教書籍。西方探險家斯坦因、勒柯克、格倫威德爾在高昌、龜茲都發現有大量的印刷品。其中勒柯克在哈喇和卓發現了不同種類的摩尼教文獻,其形制包括中原書卷式、折疊式書、印度式、歐洲式平裝書等,材質有紙質、羊皮、軟毛皮和絲織物。“K”遺址摩尼教藏書室整間屋子鋪滿了約兩尺厚的手稿。在勝金口佛寺遺址發現兩個藏經室,里面有大量用古突厥文和回鶻文書寫的文本,用當地裝糧食的口袋裝了滿滿幾口袋。有的文獻厚達100多頁。①[德]阿爾伯特·馮·勒柯克著,陳海濤譯:《新疆的地下文化寶藏》,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7-50頁、第76頁。而格倫威德爾于1902年在吐魯番發掘出文物多達433箱,約3.5萬多公斤,其中不乏各類文字文書,這些都反映出當時高昌回鶻發達的雕版印刷業。人們將宗教的發展與造紙業、印刷業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另外,回鶻人將雕版印刷應用到佛經刻印和版畫刻印上,很多宗教畫、墓葬畫和世俗畫都畫好模板,繼而印刷在紙上。②孟凡人、趙以雄、耿玉琨:《高昌壁畫輯佚》,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104頁。回鶻人還制造木刻佛像模子,使木刻版畫得以快速制作出成品。斯坦因就在庫車地區找到了一個佛像木刻模子,他還在農民手中購得一幅彩色雕版印刷品。目前,在吐峪溝、木頭溝均發現有雕版印刷紙畫,足見,當時的人們對于雕版印刷技術掌握熟練。
高昌回鶻的手工業發展脈絡,大致經歷了從無到有到豐富三個階段。漠北蒙古高原游牧時期,回鶻人僅有的手工業萌芽于草原游牧經濟,產品單一。西遷至吐魯番盆地后,定居農耕生活為回鶻人的社會生活帶來了安定,優越的地理條件使往來商旅絡繹不絕,促進了經濟的繁榮,為高昌回鶻提供了廣闊的學習空間。整個高昌回鶻王國前期,王國社會安定、政治昌明,良好的社會環境讓高昌回鶻積極地與周邊民族接觸,學習他們先進的手工業技術。
西遷至高昌地區后,當地豐富的棉花資源和先進的紡織技術,使回鶻人受益頗豐。高昌回鶻不再食肉寢皮,依賴于游牧,人們掌握高超的紡織印染技術,熟稔包括棉布、絲綢、絹鍛等各種材質衣料的制作。整個社會以村社為單位進行生產勞動,織造衣物,栽培果蔬、棉花、葡萄,制造鐵制的農具兵器,生產紙張、琉璃,維持著整個社會的正常運作。高昌回鶻的日常生活還與宗教緊密結合,手工業生產常常服務于寺院,造紙、印刷、紡織也是宗教寺院經濟的來源。
從吐魯番出土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中,我們發現高昌回鶻王國的手工業有其地域性、民族性、時代性的特點,不僅傳承了過去的技藝,也為未來工藝引領了方向。手工業的發展帶動了高昌回鶻社會經濟的繁榮發展,是回鶻民族發展的一個重要體現,且對吐魯番、西域、中原各地的政治、經濟、文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