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位儉
古典語境下的鄉愁建立在更具整體性的田園理想之上,農耕型田園理想強調土地、勞作與世代賡續的價值,安土重遷、躬耕自食、講修和睦構成了農耕文明的常態。相反地,各種形式的空間遷徙如征戰、勞役、移民都可以成為農耕文明的變態,也正是在農耕文明的根基上,農事景象才被作為太平盛世的基本象征。田園將蕪胡不歸?一個“歸”字濃縮了亂治興替的情勢之中“鑄劍為犁”“卸甲歸田”的民眾吁求,我認為這才是農耕型田園理想的文化基因:它是與動蕩遷徙和無休止的征戰犧牲相對抗而不斷強化的烏托邦理想。
相對于古典語境中與農耕文明具有內在統一性的田園理想和親緣歸依,現代鄉土文學誕生于一種斷裂性的語境中:現代人主動地背離鄉土,置身于“自由的”但同時也是“無家可歸”的普遍處境之中。故鄉往往異化成了陌生的文化他者,即如《故鄉》所開啟的敘事模式。此后的鄉土書寫大多在無情地宣告故鄉的終結。可以說,現代鄉愁本質上是一種流動性經驗的表達和失去文化根柢的隱痛,鄉愁問題基本上可以等同于鄉土生活意義喪失這個現實問題,而對這一問題的回應又取決于如何重新審視我們的現代經驗和重建共同想象。
講了一百年的鄉愁故事
故鄉的一片肅殺氣象具有現代鄉愁的原型特征,在現代文學的歷史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類似的荒野化鄉土書寫:小說的敘事時間往往開始于肥沃的田野而終結于凋敝破敗的荒村。荒野化的中國鄉村屬于現代性時間秩序下被遺棄的一端,這意味著我們文化母體中的大部分都已經被廢黜,各種類型的鄉土書寫中所滲透的“終結意識”宣告了一種新的歷史與神話的起源。
然而,彌漫在新文學故鄉記憶中的悲情或者感傷,也并不能完全當作鄉土現實的“真實”投射。在《故鄉》中,對于“悲涼”的荒村感受,主人公有這樣一段獨白:“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這種言說或許也還意味著,在鄉愁的社會性維度之外,主體的情感狀況仍然具有決定性的指向,這種“心情”不是來自于作為記憶原型的童年感知,而是更多具有個體的“內面性”特征,就其感傷的情緒特征而言,它和“自敘傳”小說一樣,是主體內在矛盾的外顯。
這種鄉土情感往往兼具甜蜜和痛楚兩種矛盾性的極限特征。“家”以及與此相適應的文化意識及社會建制在現代化進程中變成了首要破除的障礙:小農生產方式已經嚴重阻礙經濟發展而必須根本革除,鄉村的未來就是城市。除了那個作為文化地理空間的鄉土在時代變遷的巨流中常常被無情地抹除以外,連鄉愁本身也連帶承襲了一種戚怨的宿命,這是個已經講了一百年的“鄉愁”故事:一個關于鄉村敗壞、失落并終結的歷史敘事,如果不是主動的斷裂或遺棄,至少也是一種悲情或者感傷,它在不斷地被書寫的同時,也在不斷地被貶抑。
經過不斷的現代化改造,包括鄉土認知本身都已經成為一種“現代知識”,表面上是鄉土經驗的東西,其實極可能是現代主體的一種“新感覺”、一種被重新陌生化的地方美學或者流動性經驗,那么,這種現實性并不具有一般意義上的社會內容,而更應該被當作一種主體鏡像或者美學范式。現代鄉愁不指向單向度的“返回”,而是像“花園中的機器”那樣充滿了悖謬特征。田園理想中的凈土、個體的內面性逃遁、工業時代的“進步”可能都是生產鄉愁的驅動力,所以在普遍流動的現代處境中時時泛起的鄉愁并不必然意味著回復鄉村的過往,而是提示了現代性觀念的限度。無數流動個體遭遇了肉身的有限性和浮士德式現代精神之間的深刻矛盾,在經濟理性驅使下償付了巨大的情感代價和“變態”犧牲。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鄉愁似乎更多地具有了病理化的分裂性特征。當然,在家國同構的深層形制里,鄉土情感也可以順暢地轉化為國家或族群認同觀念,這種結果或者可看作是病理化鄉愁獲得某種治療,所謂文化鄉愁其實就是現代鄉愁的一種階段性反轉。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鄉土
對大部分經歷遷徙流動的中國人而言,鄉土并不是一種對象化的存在,而是肉身經驗的真實組成,是我們情感的依存、精神生活的豐富來源,甚至是原初世界觀的構造基礎——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鄉土。所謂“個人化的鄉土”也是成立的,真正的鄉土經驗應該具有豐富的差異。在認識論的意義上,感性經驗的發生學不失為一種鮮活而有力地介入本土歷史和現實的方法,聚焦于現代鄉愁的情感與觀念發生,除了從共同體(傳統)到社會(現代)的離散與重組,還包括地方與國家、情感與理性、經驗與自然等諸多張力性關系。“愁”體現的是主體矛盾性,而訴諸的“鄉”則更為復雜化,已經遠遠超出了“束縛于土地的生存”的歷史性框架。這也是今天在討論鄉土問題時容易產生歧義的地方:你的鄉土和我的鄉土不一樣,有的說鄉土衰敗了,有的卻說好得很;有的說不適應時代的就應該淘汰,有的說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等等,這導致鄉土范疇在情感、理性與個人、地方、國家等多重維度上不停漂移,重新構造了鄉土的時間和空間屬性,甚至我們內在于其中的關系。不同的經驗內容可能對應不同的問題和范疇,因此要深化鄉土問題的討論、明晰鄉愁的意義指向,就必須對鄉土范疇進行基本的清理,在今天的語境中至少包括這樣三種差異性的鄉土范疇:
一是現代分工體系下的農業和農村。現代社會中鄉土現實問題的凸顯主要是因為國家現代化和工業化、城市化所導致的傳統危機,建基于農耕文明的禮俗秩序受到根本性解構,農民不斷離開土地轉移成為市民、工人或流氓無產者,狹義的鄉土僅指留守在土地上從事農業勞作的農民和在現代化壓力下逐漸衰敗的農村社會。所謂傳統危機,事實上僅是近代中國整體性危機的一個面相,近代以來中國的發展深處“人地矛盾”“工農矛盾”“城鄉矛盾”的三大旋渦之中,其中人地矛盾又構成了后兩個矛盾的發生基礎,因為鄉土中國要成功實現現代轉型就要解決內卷化(即過密化)的問題——必須將過剩的農業人口從土地束縛中轉移出來,但是在推動國家體系建設、工業化原始積累和城市發展的同時,也出現了鄉村資源被過度抽取、鄉村精英大量流失的嚴重問題。這樣一種鄉土至少在近代以來就不斷受到沖擊和破壞,在經濟和社會結構中處于相對弱勢的位置。
二是作為空間文化地理的故鄉和鄉村。費孝通用差序格局描述“鄉土中國”的基本形制,盡管差序格局這一范疇只是指出了鄉土社會在歷史傳統中的一個側面,但也部分說明了鄉村所具有的文化共性,它通過日常生活、宗族倫理和節慶、祭祀、交換等各種社會形式體現出來。相對于文化共性,作為空間文化地理的鄉土在不同地區和歷史時期的形態分化和差異,尤其具有源始性和文化累積性的特質。這個鄉土使人們貼近大地,與自然、勞作、季節輪回有著密切的聯系,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地方性的生活文化形態和精神信仰,個體內在于地方,并具有地方共同體的深刻印記,是為“地之子”,也就是周作人所說的“風土的影響”下“地方性與個性”的統一。但這主要不是指道德習俗的教化,而是強調人之為人的自然特性。
三是關乎生存本源的文明性存在。相較于傳統——現代、地方——國家視角的有限性,文明史更重視連續性的文化描述和理解人類世界的人文尺度,比如年鑒學派就將文明視作包含著歷史起源、核心價值與文化生命力等內容的人文總體,而且可以包括多樣性的地方性知識。這種文明論更加重視無意識、日常結構、文化深層,認為結構是“那些不受疾風暴雨的影響而長期存在的東西”。葛蘭言就認為,鄉土社會是古典與帝國時代的文明社會的起源,但中國歷史文獻多數發生于城市文明,且集中于記述城市文明的面貌,而鄉土生活則意味著文明的民間起源和文化模式的連續性。應該承認,鄉土生活表現了中華文明的基礎生態和內在的恒常意義,對于這種恒常性我們否定、顛覆太多而認識、守護不足。
以上三個層面的鄉土都可以統合于個體的經驗感知,也就是說即使經由“個人化的鄉土”也可能觸及現實、文化與歷史沉積等不同的面相,但范疇的析取和限定可以更有效地對應不同的問題取徑,在處理個人化的鄉土經驗時要具有充分的理論自覺。除此之外,從地方到城市到國家,不同層面的文化認同都有可能借助鄉土符號、鄉土隱喻以及相關的一系列關系來進行表達。可以說,所謂鄉土現實本身也是一種文化表征和知識構造的形式,媒介、輿論、共享性的情感、知識范式與敘事經驗都是這個現實的組成部分,在表征性現實和經驗性的鄉土之間存在著豐富的張力,一旦到了表征化這一層面,其構造邏輯就發生了變化。
返鄉,以及人間關系的重建
從整體上看,現代化啟動以來人口主要是由鄉村向城市流動,返鄉往往只是精神上的表征,它與整個現代化主流實踐并不是很兼容。《故鄉》和《駱駝祥子》這兩個與遷徙有關的故事,隱含了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兩種主要的意識形態動力:一是國民性改造的進化論沖動;一是功利化的經濟理性。當然故事本身所包含的情理因素更為復雜,在《故鄉》里我們能感受到作者對鄉土世界的深沉情感,而祥子的毀滅則揭示了功利驅使的悲劇命運。相對于這些勢不可擋的歷史動力,文學中實際上呈現了很多復雜的回應,這也是隱含的精神返鄉的意義。但這樣說并不意味著鄉土必然是“反現代”的,一方面城和鄉不能簡單對應現代——傳統;另一方面鄉土社會也不僅僅是現代化的對象,要注意其中的多層次裂變、變遷的過程。在舊的共同體已經基本瓦解、新的理性規范和德性尺度并沒有有效地建立起來的情況下,主流社會人格的構成更加功利化和“野蠻”化,但是這個問題也不是農民獨有的,只是說消費主義、功利主義的心態對農村和農民侵蝕很嚴重。這符合現代社會價值和精神危機的整體特征。
解決鄉土生活的意義問題,需要一個更有共通性的價值尺度,這個尺度既承認農耕文明的基礎價值,同時也包含人類生活的理想向度和人間關系的整體想象。鄉土生活意義的喪失有諸多根源,比如長期的經濟匱乏、相對于城市的弱勢處境以及文化建設的欠賬等;從一個更深刻的歷史構造中來看,克服激進現代性范式的文化斷裂,推動社會融合和共同價值的確立對于城鄉良性互通、互動具有關鍵價值。
在快速城市化的背景下,理解鄉土社會變成了越來越困難的事,一方面是不了解鄉土社會的歷史和現實復雜性,即在鄉土知識上是匱乏的,政治上的過度征用和符號領域的過度闡釋也往往與現實經驗嚴重脫節;另一方面,對鄉土社會也缺乏同理心和包容性理解,即文化倫理上存在著嚴重的失衡。我們今天遇到的很多問題被認為是一種類似“國民性”的農民原罪,在歷史和現實的重重累積中,需要調整觀察的視角,以更為復雜的社會觀察和人性描述來進入鄉村,更多地關注變遷中的人本身、還原普遍的價值尺度。關于人的問題,當然也不能僅僅局限于個人主義的單一路徑,立足于深厚的本土根基,我們還有德性之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存之人、互助互惠之人等各種“人道”想象,這對于克服現代以來工具理性與功利主義的迷失仍然具有啟發性意義。
今天城鄉人口結構已經整體上發生了反轉,鄉土傳統更為隱匿化,流動性與單子化給當代生存和社會治理帶來更多的挑戰,那么再僅僅從空間分立的意義上來界定城市和鄉村顯然是不充分的,我們需要一種更具整體性的觀察視野和更貼近城鄉互動關系的理論方法。
在普遍的聯系和社會動態變遷中考察和思考城鄉問題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基于強烈的現實關切和歷史意識,在城鄉研究中一直貫穿著這樣一個追問:我們到底要創造一個什么樣的新世界?這個問題的確很難回答,主要是很難“整體性”地進行回答。丹尼爾·貝爾認為西方社會在整體性文化秩序消散之后,現代主義接管了文化領域的統治權,這導致了個人主義的大行其道。與貝爾描述的這個維度不同,我們在文化領域中仍然存有天下主義、大同思想和當代社會主義實踐等諸多歷史遺產,這是抗衡全面資本主義化的有生力量,也是構筑理想社會的基石。如果在城市生活中容納鄉村文化傳統因素,而不是盲目比附超級大都會,可以使我們的城市發展具有更大的包容力和成長性;今天返鄉和逆城市化成為文化領域的重要議題,這是鄉愁文學仍然繁盛的很重要的社會背景,引起廣泛共鳴的返鄉故事實際上呈現了城鄉之間在精神和情感上的緊密連帶關系,這不僅僅是指時間或空間上的穿越,還通向一個深層的共享結構和共同想象。從故鄉田園到存在的大地,從幽暗洞穴到理想凈土,這些鄉土原型蘊含著多層次的價值訴求,是與中國人的現實遭遇及未來想象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鄉土之詩。它超越人與人的界限,在精神上相通,也恰恰是基于這一判斷,鄉土情感才能夠被作為自我認識的起源和一種普遍知識的胎質,以突破各種二元性框架和封閉式觀照模式,努力將鄉土生存從歷史和現實的重壓下解放出來。
作者系作者系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博士;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