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銳
“春 日暖陽下”——4月15日深夜,廖智發了條五個字的微博。上海郊外,她和老公以及女兒依偎在草坪上,做出各種搞怪、賣萌、神同步的表情,微博配圖上,廖智的孕婦裝頗為顯眼——“我懷了‘二寶,已經五個月了。”她告訴廉政瞭望記者。
如果不是她“四川綿竹市漢旺鎮舞蹈教師”的認證,人們很難將這樣一個青春靚麗、神采飛揚的女性,和當年汶川地震被埋26小時,雙腿截肢的災民聯系起來。

廖智穿假肢參加上海馬拉松,跑出了自信。
“最美舞者”、電視節目紅人、雅安地震“最美志愿者”、暢銷書作家、演員、公益人士……汶川地震后的十年里,出現在公眾視野里的廖智,身份不斷變換,展示了生命的厚度與韌勁。而她自身,也經歷著從身體到心靈,從強裝堅強到真正篤定的重建。
“沒了腿,還要跪著跳舞,實在太疼了,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想放棄吧,反正沒人知道我跪不住。但我很怕別人知道我跪不住。一旦知道,我就成了廢人,不再有人信賴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我現在,已經比在廢墟里好多了,起碼能翻身。我突然想通了,坐起來練到天亮……”
時光倒回到十年前。這是剛從廢墟里被救出,經受了女兒和婆婆遇難打擊,已雙腿高位截肢的廖智,受邀排練舞蹈《鼓舞》時的心理活動。震后至今,從跪著跳舞到安裝假肢,從自由行走到參加馬拉松,廖智一直在進行身體的重建。
汶川地震前,廖智在一所舞蹈學校教小朋友跳舞,震后接到邀請之初也曾猶豫。但是,對舞蹈的熱愛,對《鼓舞》鼓舞他人,更鼓舞自己的希冀,讓她以驚人毅力克服了巨大疼痛。2008年7月,廖智推遲了第二次手術,腿上還扎著繃帶就上了臺。她身著紅衣跪在大鼓上,時而低首,時而激昂,跳出了一曲生命的禮贊。
同時,還有一個選擇讓廖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雙腿截肢后,怎么辦?——如果坐輪椅,則身體疼痛少,卻永遠不能自由行走;如果安假肢,可以自由行走,但要承受痛苦。
沒想到,她剛嘗試穿上假肢,便疼得大汗淋漓。那時她每天躺在床上看《西游記》,看到孫悟空戴緊箍咒喊痛,想起穿上假肢的痛苦,便開始跟著哭,只好把假肢丟一邊。
直到有一天,她獨自在家想上廁所,穿上假肢后忍著疼痛,手扶墻踉踉蹌蹌進了洗手間,誰料身子竟直接倒在了馬桶里,臟水,濕發、頭上磕的包……“我大哭一場,好丑!丑到無法忍受!”廖智告訴廉政瞭望記者。
就在這天深夜,廖智下了決心—— “一個愛美的女人,雖然走路是跪著走,但最起碼生活的姿態是站起來的。”她把自己鎖在屋里專注練習在假肢上平衡,抬腿,走路。劇烈疼痛時,她就跟著最激烈的音樂大吼。十幾天后,家里的熱水燒開了,廖智不自覺走出房間準備倒水。看到父母驚喜的眼光,廖智猛地醒悟,大喊:“我做到了!”
隨著一次次訓練,廖智走路技藝精進不少。“后來我嘗試走路,爬山,攀巖。別看現在我懷孕五個月,還能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著蔬菜,在街上跟正常人一樣行走。”廖智驕傲地說。
不過,戴著假肢生活,還是會遇上尷尬。搭輕軌時座位前站著個老人,廖智又實在很累時,她就會解釋:“對不起,我的腿是假的。”
2013年4月蘆山地震當天就趕到災區成為志愿者的廖智,還發現了假肢的“好處”。
“有一天下大雨,志愿者們的鞋子和腳都濕了,一上車大家都在脫鞋,只有我在拔腿。假腿拔下來后,大家都說還是假的好。”時隔五年,廖智仍忍不住笑起來。
熟識廖智的張琳回憶,汶川地震前,廖智也有很“喪”的時候。
“那時心情一不好,就喜歡睡懶覺,覺得睡一覺起來什么都好了。讀書的時候,受到一些小挫折,想死的心都有。但是,真正感受過一次死亡后,才對它有深入骨髓的恐懼,進而勇敢地面對每一天。”廖智對記者坦承。
她記得,自己在廢墟下,摸到冰涼的手,感到女兒和婆婆的離去,自己也幾乎放棄。是父親的堅持,認為她還活著,一直在廢墟外呼喊守候,才讓她重新有了堅持的信心。“當時晃得厲害,別人都說你孩子肯定沒了,我爸說:‘就算女兒真的沒了,我也不會走的。”
“撿回一條命”之后,廖智開始把每一天過得有意義,每日晨練、寫日志、籌劃做公益…… “我是一個很倔強的人,不服輸,決定了就會堅持到底。”漢旺鎮的劉欣則告訴記者,震后的廖智像變了個人,會考慮到周邊人感受了,會把事做得周全,有計劃。

2014年,廖智找到了新的歸宿。
震后不久,全家人搬到重慶開始新生活。廖智發現,父母和自己也更融洽了。
“以前我們家在鎮上算富裕,但總有爭吵和矛盾。到重慶后我們都沒有工作,生活窘迫,卻膩在一起說了很多心事,很多溫暖的話。”
心靈的重建,需要立己達人。“我的命是別人給的,要讓更多人看到希望。”廖智開始頻入公眾視野——2011年參加東方衛視《舞林大會》;2013年4月參加央視真人秀《舞出我人生》獲總決賽亞軍;5月亮相《開講啦》;后出演微電影《鼓舞》《桃子》;在全國簽售新書《感謝生命的美意》;2013年12月,戴假肢現身上海馬拉松比賽,微笑跑完5公里……
在這些節目中,廖智講述了親身經歷或扮演與之有同樣經歷的人,教人們如何克服困難,撫平心理傷痛。不過,廖智頻繁出鏡,也引來其它聲音。如有人說她老是打悲情牌;當時包括她在內的志愿者自行去蘆山救援,也引起一些討論。
對爭議,如今的廖智并不避諱。她告訴記者,“我既然公開亮相媒體,就要準備接受各種聲音,坦然面對各種評價,不可能百分之百的人喜歡。”她也解釋:“說我打悲情牌我從不理會,我上節目從來都是積極陽光,不會主動提起悲傷的故事,除非有人問到。”至于去蘆山,她表示“方式可以討論,但志愿者的善心不容置疑。”
“那天第一時間傳來的情況非常嚴峻,我個子小,有救援基本常識,很幫得上忙,根本沒多想就去了。”
從2008年冬天為家鄉綿竹組織過冬義演起,廖智多年堅持做公益,有成功,也曾因故未果。
“這幾年,我去很多論壇、活動學習公益,記滿了很多個筆記本。做公益不光要有熱情,還要有理性。”如今已定居上海的她,還常與截肢者聚會,組織團體活動,讓他們感受集體的力量,希望他們能帶動更多人。
她對一名截肢僅兩三年的男生印象深刻。“他已可用義肢到沙漠行走,并參加極限運動。相處中,他非常積極陽光,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但現實中,還有一部分截肢者怕被發現殘缺,便拒絕參加各種活動,這樣反而會造成不便。“我們的活動就是讓當事人知道,有義肢并不羞恥,弱勢群體更應鼓起生活的勇氣。”
震后不久,失去女兒的廖智,還承受了另一個打擊——當時丈夫因“無法走出悲痛”而離開。汶川地震后第一個春節前,他們辦了離婚手續。
幾年前,廖智接受央視專訪時曾透露,“我每當想責問的時候,他比我還難過,哭得比我還傷心,他的媽媽、女兒都走了,他也很愛女兒。他曾說這么做可以讓我更堅強。當時我很難受,但現在想起來,如果他在,我不可能成為現在的我。”
此后,廖智通過做公益、上節目等,走入公眾視野,感情卻一直空窗。直到2013年,因參加《舞出我人生》需要質量更高的假肢,廖智在上海一家假肢公司碰到了現在的老公。后來,廖智到復旦大學演講,他一路追隨。“第一次覺得他成熟穩重,第二次覺得他臉皮很厚。”見面幾次后,他們擦出火花。2014年兩人結婚,并于兩年后有了女兒。
“我們有共同的理想。”廖智告訴記者,他的專業性我非常信任,而我的經歷,我這個人,可以帶給他工作的更多靈感和挑戰,我倆是很好的拍檔。”
婚后,廖智隨老公定居上海,在公眾場合和媒體露面的頻率大大減少。
“我不認為公益人要以犧牲家庭、孩子的健康及需要為代價。也不想做一個外表光鮮,但家里卻臭名遠揚的人。現階段,我需要讓丈夫、孩子都感到家的溫馨和踏實。”
不過,廖智過去的一些執念,也在改變。母親白加蓉告訴記者,她很希望大家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她在工作生活上的新成績而關心她。但現在,她已不會刻意聲明這一點。
“我想通了,大家總是對公眾人物有固定印象,汶川地震已在你我生命中打下烙印,為什么不接納,并不斷給他們新的印象呢?”這些年,廖智在一點點掙脫舊的標簽,用“最美舞者”“暢銷書作家”“雅安地震志愿者”“殘疾體育健將”等身份,豐富著外界的認知。
毋庸諱言,社會對汶川地震受災者的關注,隨時間推移也在減少。
“我們不是被外界的關注推動著走,而是我要把握自己的人生。”廖智告訴記者,“我是死過的人了,上一次我在廢墟里反省,覺得人生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沒做成呢。這十年活下來,我干的都是想干的事。”美麗的外表下,廖智的固執和堅持一如往昔。
不過,人在上海的廖智,仍有割不斷的牽掛——家鄉四川綿竹市漢旺鎮。這幾年,她常夢到還在家鄉的某個角落,頭腦里還原出它多年前的樣子。一次,還夢到漢旺變成了“重生小鎮”。
今年春節,廖智和家人回了一趟漢旺,“不少親戚在那邊,每年都回去一兩趟。”白加蓉說。這次,廖智請了漢旺鎮幾個昔日熟識的截肢者聚會。昔日年紀尚小的他們,如今有了小家庭和溫馨生活。“她說我們更樂觀向上,更熱愛生活了,她還說老家的康復中心更多,居委會社區服務也更高大上了。”劉欣告訴記者。
回首十年,如今的廖智坦言,災難在帶來傷痛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機遇和轉折,自己的思想、人格、性情,逐漸成熟。現在,自己更敢于放棄。“以前參加一些節目遇到有腳本,我可能會拗不過對方。現在有了家庭的支持,我更有底氣說‘不了。”
在未來,除了做公益,她還有更遠的目標。“我還想跟十年后的自己說,要勇敢,不要隨波逐流,要繼續追求你內心里覺得最美好的東西。”剛才還低聲的廖智,語氣忽然篤定。(應受訪者要求,部分人物為化名,圖片由廖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