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琴
十 年前,李曉景還在西南科技大學(下稱“科大”)心理學專業讀書,是第一批進入災區的專業心理咨詢志愿者;十年后,歷經長期的災后援助實踐和數次救災經歷,他已成長為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一名專業災后心理援助專家。
十年前進入災區時,帶隊的科大心理學副教授王斌叮囑李曉景和其余19名志愿者們的話,李曉景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
地震發生時,科大也受到嚴重損毀,驚魂甫定之時,北川、平武、汶川等地的災情相繼傳來,大量傷者和驚恐、悲痛的受災者很快被送到了綿陽市的各醫院搶救治療。

經過多年歷練,李曉景已成長為成熟的心理學工作者。
震后第三天,李曉景成為第一支進入受災群眾安置中心、開展心理救助工作的專業團隊成員。盡管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到達安置點時,他們依然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家園被毀、親人離散、災難過后的驚懼凝聚成陰霾,籠罩在南河體育中心。“哀鴻遍野”,10年后他用這個詞來形容當時所見的情形。
地震心理救助如何開展,李曉景記得王斌以新聞記者為例:在災難報道中,你是一名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要保持客觀中立,不被情緒帶走。
比如,有一些不專業的心理援助志愿者,一來聽說了受災者的悲慘遭遇,就開始拉著手認干媽、當干女兒、干兒子。這讓對方非常激動和感動,但是能不能長期給他們穩定的陪伴,就要打個問號。
他們沒有遵從最基本的心理咨詢專業倫理——你絕對不能成為幫助對象的需求對象。而等激情冷卻后,如果一旦不能保持這種親密關系,會導致對方再次失去“干兒子”“干女兒”,要知道,關系越是緊密,分離焦慮越嚴重,當親密關系被切斷,“你從幫助者成為落井下石者,不僅削弱了對方自我康復的能力,而且會造成二次創傷。”
還有的心理援助志愿者搶著幫別人搭帳篷,讓受災者在一邊休息,理由就是:別人都受災了,我要來幫助他們。“這也是非常不專業的,相當于剝奪了別人自我恢復的能力和對生活的掌控感,對心理恢復不利。”
有的人填了十多輪各種團隊發的心理狀況調查表,被迫回憶地震經歷,最后卻沒有得到反饋,不了了之。以至于當時災區有“防火、防盜、防心理咨詢師”的說法。這些對災后心理援助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這些活生生的案例,讓李曉景學會了在工作中明確自己的角色。
一開始,工作的開展是困難的。災后心理援助跟日常的心理咨詢有所不同,并不僅僅是擺出架勢給遭遇過心靈創傷的受災者“開方抓藥”。事實上,心理援助的目標是協助受創傷者重新構建生活秩序和情感支撐系統,而不是消除癥狀。
李曉景記得當時接觸到的第一個案例,是一個眼睛紅腫、眼神渙散的母親,地震發生時她的小女兒在北川中學上學,不幸遇難。她好幾天不吃不喝,不停念叨:“我中午吃了飯不該送她去上學的啊……”
他能做的,就是陪伴和傾聽,并和同事們輪流、規律性地去看她,維持一種穩定的陪伴關系。幾天之后,她終于開口向他講述自己的自責。“女兒的去世,讓她們之間的情感紐帶突然斷掉了,她需要找到另一種關系,通過不斷道歉來維持這種連接,并希望從別人的角度得到開解和諒解。”
而當她愿意把這部分講出來的時候,其實就好了很多。之后她愿意吃稀飯了,精神狀態慢慢地開始恢復。
李曉景說,在那種情形下,心理陪伴也許是最笨拙、最保守的方法,但可能是最有效的辦法。
他曾親眼見到受災者因為一瓶水的分配問題,而對安置點管委會憤怒大罵,有的人罵著罵著開始大哭,讓管委會的工作人員手足無措。
“安置點很多受災者的情緒壓抑,他們需要一個出口,那正好是一個發泄點,爆發出了情緒。而在那種情形下是不應該進行干預的。”盡管工作人員很多也是受災者,但他們需要承受這些壓力,正如心理援助者自身也要承受壓力一樣。
所以,心理咨詢師的心理援助的核心要義是:遵守專業倫理道德,助人自助。
如果說直面悲傷情緒時保持專業理性是災后心理援助中的一大挑戰,那么長期持續穩定的保持專業理性則是更大的困難。李曉景說,有的應激后心理創傷的影響潛伏期會很長,甚至一輩子跟隨,所以心理咨詢強調必須長期持續穩定。
因為這個原因,他在災區待了整整五年。事實證明,他和團隊的“留守”是非常有必要的。
2010年前后,北川新縣城的居民樓陸續建成,很多受災群眾從集中居住的板房搬進了居民樓,這個時候,個別人隱藏的心理問題開始浮出水面。
原來大家都住在緊湊的板房,處于災后應急臨時狀態,很多問題都擱置在潛意識的某個區域里,但是當搬進永久性住房,回到正常的生活狀態后,很多人都不能適應。尤其是一些失獨家庭的家長開始爆發出負面情緒。
對此,他們開展了專門的走訪調查和心理疏導工作。
李曉景還記得去一戶人家里回訪時,應門的媽媽從里面依次開了四道鎖才把門打開,他們一交流,了解到她的老公出去打工了,50歲的她獨自在家帶一個領養的孩子,為了“安全”起見,自己給門加了三道鎖。
他們把這戶列為重點關注對象,通過定期上門找她溝通交流,他們還發現,每次她都帶著領養的孩子在看她地震中去世的孩子的照片。
這一幕讓李曉景覺得很心酸。
雖然他很清楚,她是把這個孩子當成了替代品,也能預料到孩子長大有了自我意識后,必然會生出矛盾,但是從專業角度來看,這對于沒有文化的她而言,就是最適合的療愈方法。“她有了情感寄托,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李曉景有些無奈地說。
“心理咨詢遵循自愿原則,這個孩子是她的心理寄托,不能強行將其奪走,只有將來孩子大點,矛盾爆發的時候,再進行干預。”
“你甚至不知道那個點什么時候會爆發”,他說,這就是為什么災后需要長期的心理關照。
經過多年歷練,李曉景已成長為成熟的心理學工作者。
Q:從2008年起,經歷數次大型災難救援,中國至今有建立起完善的災后心理援助體系嗎?它的現狀是怎樣的?
李曉景:中國災后心理援助的進程是“大浪淘沙”。
從“5·12”地震,災后救援完全沒有心理援助概念,很多打著心理援助旗號進入災區的非專業團隊壞了行業“名聲”。對此,“5·12”3周年到5周年,分別專門舉辦過重要的會議和論壇,對心理援助的基本方法和倫理做了規范。
到了2013年“4·20”雅安地震時,我明顯感覺到專業性進步,心理援助納入政府層面的整體規劃,納入災后救援板塊,所有進入災區的心理援助團隊都必須先要去政府報備,就不亂了。
從受災者角度來看,也有明顯改變,2008年,很多受災者不知道心理咨詢是什么。“4·20”地震時,很多人就有這個意識了,一說起心理咨詢,他們會反應過來,“你們是來幫助我們的。”例如雅安的一所學校,家長聽說震后復課的第一課是要關注心理健康,都跑來聽,課結束后還有專門留下來跟他主動溝通交流,咨詢做噩夢怎么辦。
2014年云南魯甸地震,當地主動找到我們(中科院心理所心理研究中心),借助心理所的團隊來對申請進入災后心理援助的團隊的資質、能力審查把關。
“從被動,花很大力氣去做,到主動來找你們談自己的‘心事,這就是進步。”
經過多年歷練,李曉景已成長為成熟的心理學工作者。此后他又相繼參加了4·20雅安地震、云南魯甸地震、天津爆炸案等的災后心理援助。目前,他在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負責心理學科普公益項目。就中國災后心理援助問題,他回答了記者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