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根據西方漢學大家孔飛力1994年在法蘭西學院做的系列講座而修訂編輯而成的一本論文集——《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最先由法蘭西學院出版了法文版(1999年),2013年10月,由陳兼、陳之宏翻譯的《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中文版于三聯書店與讀者見面。《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篇幅不大,全書共4章,另加中文版序言導論和書末所附的引用目錄,共計約15萬字,卻被譯者認為是孔飛力重回哈佛后的重要著作。此書蘊藏著作者一貫的人文關懷和問題意識,以地方知識分子為切入點,提出“中國現代國家的特性是由其內部的歷史演變所決定的”這一中心論點,揭示了帝制時代的社會與現代國家的形成之間的聯系。
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意為追尋中國現代國家的歷史源頭。作者將“現代”解釋為“現時的存在”,作者提出“不同國家是可以經由不同的方式走向‘現代的”,作者認為一個國家的現代化與否表現在這個國家所面臨的各種挑戰上,諸如人口增長問題、自然資源短缺問題、城市化問題,技術革命等,其中最重要的是經濟的全球化問題。面對相同挑戰時,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因為有著不同的文化基礎和社會環境而產生不同的回應。針對清朝后期出現的種種問題,作者追本溯源,將18世紀90年代的危機定為導致19世紀中國帝制時代走向轉折的根源。
1795年,乾隆皇帝宣布退位,在位六十年、締造了“盛世”的老皇帝以為他傳給兒子的是大好河山,卻不知這河山已是滿目瘡痍,盛世的繁榮中孕育著危機。這些危機包括人口增長過快(1741年到1794年,中國人口年均增長達到320萬)以及人口增長過快所帶來的生態問題(人口增長過快,現有的土地不足以支撐,于是開荒用以種植農作物,植被破壞水土流失問題嚴重,隨之而來的就是連年洪災,有記錄顯示18世紀80年代到18世紀末,黃河流域的民眾大部分年份都遭遇水災),除此之外,因為人多地寡問題引發的民族沖突不斷,而貪得無厭的清朝地方官員也不斷地激起民憤。這些危機“促使文化精英階層中的一部人去思考一些根本性問題”,作者也正是從這場危機中看到了“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
作者認為有三個問題是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問題,因而文章開篇中的導論部分就提到這些問題是:政治參與的擴大如何同國家權力及其合法性加強的目標協調起來?政治競爭如何同公共利益的概念協調起來?國家的財政需求如何同地方社會的需要協調起來?這三個問題自1890年代就出現并且持續存在于之后的革命與變革中。三個問題的實質可以概括為政治參與、政治競爭、政治控制三個名詞,它們構成了現代中國的“根本性議程(constitution agenda)”,這三個問題的解決關系著現代中國的走向。
是關于魏源的論述,此章作者強調的是政治參與。將魏源的政治性著作中關于“政治參與和政治權勢力量之間關系的論述進行探討”,作者認為在這些著作中,“全國性政治生活的合法性邊界問題”一直存在,這個問題實際上就是政治參與與政治控制的協調問題。從魏源對《詩經》的解讀來看,他認為《詩經》中蘊含的是自我意識,《詩經·鹿鳴》篇中“呦呦鹿鳴”中體現的是同類的交流,意為討論產生正確結論,那么國家應該通過承認這種討論的合法性的方式,來擴大精英階層的政治參與,而精英階層也應該克服內心對結黨的恐懼,對于國家事務更加熱情。在強調政治參與的同時將參與置于權威的政治控制之下,這與西方民主政治限制權威截然不同。同時,魏源將自己歸于文人精英階層之中,這一階層既接受了國家政治使命感的培養又被排除于官場之外,魏源承認的是這一階層的政治參與,而否認了數量巨大的生員階層的政治參與權益,但是盡管如此,也并不妨礙中國現代性的萌發,魏源卒后的幾十年間,洋務運動顯示了政治參與的擴大和威權加強同時存在的可能性。
作者將第二章命為“從太平天國事變到戊戌變法——馮桂芬與歷經磨難的變革進程”,可見馮桂芬提出變法建議受到了激烈批判,也表明了作者對政治競爭在現代化過程中所起作用的關切。在作者看來,重要的是“他為改造陳舊的根本性議程所作出的努力”。馮桂芬強調政治參與的實際操作,站在西方政治思想的角度上提出建制的改革——提出通過下層官員選舉上層官員的方式來擴大政治參與的程度,對于位高權重者來說無疑是挑釁。不同于魏源的政治參與范圍只限定在舉人以上,馮桂芬將生員和鄉村中的長者也劃入政治參與的范圍之內。為此馮桂芬還提出鄉村社會危機的解決應該通過國家控制的方式,在鄉村中建立更為系統的控制機制。作者將馮桂芬與官員們的論爭與美國建立初期《聯邦黨人文集》中的討論作對比,強調了因政治競爭而觸及公共利益不可取,討論了如何避免因私忘公狀況出現的普世性問題。同時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當時條件下,選舉之路是走不通的。選舉本身就帶有強烈地主觀性,當時社會環境下公民的整體道德水平不夠高,不足以支撐起開放性的政治競爭,強行開放政治競爭,終將與民國初年的議會政治混亂局面一般無二。
在孔飛力看來,現代國家建立的必要因素之一——政治控制尤為重要,作者在第三章著重筆墨,通過將19世紀40年代的湖南耒陽暴亂和建國后的農村集體化相聯系,表明政治控制對于解決傳統社會鄉村危機的重要性。1840年代湖南省耒陽縣發生暴亂的導火索是稅收問題上的貪腐:當地土地貧瘠,農民歲收僅僅維持生計交納不起高額稅收,在此情況下,負責催收稅款的縣衙胥吏們就會以高利貸形式幫農民墊付稅款,以此牟利,農民更加負擔不了高利貸轉而尋求鄉村中的下層文人精英(生員和監生們)的幫助,由他們為農民代交稅款。孔飛力認為胥吏和鄉村精英都是中介掮客,因為鄉村精英們對農民的幫助不是無償,只是對農民來說,相對于胥吏的高利貸,鄉村精英的索取更少些。這場暴亂讓我們看到了縣級以下鄉村精英能夠切斷政府賦稅來源的的號召力,并得以窺見清朝稅收系統的弊病。
從1840年代耒陽暴亂轉到毛澤東時代的農業集體化問題上似乎太過跳躍,而實際上是對一種現狀的兩種解決方式以及所造成的后果。耒陽暴亂過度依賴地方胥吏導致了地方一級政府在賦稅方面的無政府狀態,而建國后的農業集體化運動完全摒棄中間人的政策帶給政府的是地方財政的有效控制,卻也由于政策實施過程中的僵化致使政治參與和政治競爭在當時消失殆盡,造成另一種意義上的低效。這兩個事件促使孔飛力提出第三個問題:國家財政需求與地方財政需求究竟應該怎么統一?
孔飛力沒有得出答案,就像并未給出前兩個問題的答案一樣,這本論文集的閃光點就在于他的人文關懷,他的問題意識。中國國家現代道路上的阻礙由來已久,孔飛力做的是將現代國家構建過程中的這些問題展現出來,提醒我們,要做的不僅是一味向前,還要回過頭看看歷史,從中汲取能量。盡管書中答案并未明確,但是顯然作者心中已有分辨,就像他在文末寫到“中國現代國家的規劃是否能夠超越狹隘的基礎和僵化的中央集權而獲得實現?這是一個只能由時間來回答的問題。現在,許多中國人相信,這是辦得到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中國建制議程的界定所根據的將不是我們的條件,而是中國自己的條件。”這表明他對中國現代國家的構建之路充滿信心,他相信中國會走出一條不同于西方的現代化構建的特殊道路,解決好政治參與、政治競爭和政治控制三個問題,現代中國國家才能更好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