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到底為什么要折起來呢？

宇文正

整理冰箱，有包剩食裝在塑料袋里，愣了一下，打開，是吃剩的兩顆水煎包。得盡快把它吃了。那是前天打掃的阿姨帶給我的。“阿姨”是跟著小孩叫，我其實喊她吳太太。我已不記得她幫我打掃多少年了，每周來一次，主要是維持環境的整潔，平日洗衣掃地輕活我仍自己來。

我一共只跟兩位“阿姨”相處過，第一位做了很久，一直不滿意，但一直忍耐。她實在是大手大腳，卻干了這一行，我想來也不可思議。她常常打破我的茶壺、蓋子，那是我早餐多半喝伯爵或英式早餐茶的年代。我在Afternoon Tea買的濾茶銀器，濾網被她倒茶葉渣時，一起“倒掉”了，我不動聲色又去買一個。不久，又“倒”掉了。這回問她，卻說沒有啊，怎么會是我丟的，不可能啊。我不敢再讓她碰茶具了，一見到她來，無論茶喝完了沒有，趕緊收拾洗好放進柜子里，告訴她：櫥柜里的杯盤不必整理。其實她也不會去整理。她還很奇怪，她擦拭過的浴室洗手臺面，我的化妝水、乳液、面霜等等經常會被倒過來放，就會有一大坨積在瓶蓋上，打開時到處黏乎乎的。到底為什么要罰它們倒立呢？

后來她改在下午來，我把鑰匙交給她，已經做那么多年了，沒有失竊問題，這點信任還有。可是，愈來愈覺得，她打掃過，跟沒打掃過，好像沒有太明顯的差異。有回我休假，但沒特別跟她說，只說我出門了，她以為我上班去。我去美容院剪頭發，一個多鐘頭后回來，她已回家了。何時走的我不知道，但我們的約定是每次打掃四小時左右，我終于不能忍受了，下回來問她，可以做滿四小時嗎？她生氣地辭職了。

不能靠自己嗎？我試過，幾個月就投降了，真的，術業有專攻，我不太擅長把東西弄“整齊”。小時候我母親看我折棉被，非常慶幸我是女孩子。我的意思不是她覺得我太賢惠了，將來可以做個能干主婦，她是慶幸我是女孩子不必當兵，否則光是折棉被這件事，我就可以被折磨到筋疲力盡！她說：你這是把被子弄成一團，不是折棉被好嗎？！

就這樣，我在信箱里邂逅了吳太太的消息──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她來我們社區，在每個信箱投遞紙條，尋求到府清潔的工作。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可以信任她。世上有一種人，真把老實、慈愛寫在臉上。而且她是有效率的人，每一次來，會額外選定一樣特殊目標，比如整理廚房的儲物柜，在完成基礎工作之后，就會集中火力去整理儲物柜，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排整齊。

我們更合拍的一點是，她也非常喜歡我的狗和貓。有時我在書房里寫稿，聽見她溫柔地跟我的狗狗貓貓講話。她說，你們怎么這么會找主人啊，你們媽媽真的好疼你們喔。你們這輩子這么好命，一定是有修，下輩子可以做人喔……（咦，她在對它們灌輸六道輪回的思想嗎？）

有一次，我在她面前玩丟球球給寶寶（小狗）撿的把戲，撿回來時，要喂它柔軟的起司，以資獎勵。寶寶跑得賣力，吳太太看得可開心了。我把起司給她，讓她來獎勵，培養她跟寶寶的感情。她變得非常期待喂寶寶的時光。但有時我急著出門，跟她說，寶寶你今天自己喂喔。下回她沮喪地跟我說，你不在的時候，寶寶好像比較不想跑，也不想吃那個起司耶。我這才明白，狗狗奔去撿東西回來給主人，其實不是為了想吃東西，是為了得到主人的贊美。之后，她工作一段落，便會跑來問我：“我們今天可以先給寶寶跑步嗎？”

她有時站在我的獎牌、出版品面前專注地看，疼惜地說：“你的爸爸媽媽一定覺得很驕傲。”有時順手帶烤地瓜、米粉湯、水煎包來。有時熬姜湯用保溫瓶帶給我，她特別強調，那是竹姜熬的，比普通的生姜更養生。我其實不喜歡姜的味道，但還是在她面前全部喝完了。有時，她刷洗著抽油煙機，我竟有媽媽在廚房幫我打掃的錯覺。其實我大學畢業不久媽媽就過世了，倒是爸爸真的在我婚后還跑來幫我刷廚房。

我們共處在一個屋檐下的時光，溫馨自然。有一次，暑假期間小孩在家，我一早先給他做了意大利面再出門上班。吳太太看到我把頭發盤起來，穿著圍裙，但已畫好淡妝站在流理臺前的模樣，忍不住站在廚房門邊笑：“真的很像電視里面貴婦煮飯的樣子耶。”

感謝她我才能維持“貴婦”的生活。話說回來，我的折被技術至今仍無長進，在吳太太沒有來的每周六天里，啟動旅館模式：被子干脆平鋪開來。我說，棉被到底為什么要折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