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一
熱力學第二定律:在自然過程中,一個孤立系統的總混亂度(即“熵”)只會減少。在不做功的情況下,單子從混亂態不可逆到秩序態演變。
二
“給你。無定?!惫賳T掏出裝有四十兩銀子的荷包交給無定。
無定接過荷包在手里掂了分量,比事先說的少了那么幾兩,但不礙事?!爸x過大人。您不喝杯茶再走?”他挽留這位官員。
畢竟,人家把真金白銀的青年基金送到了他手上。這筆錢可以讓無定實現他的夢想。
官員擺擺手,回絕了無定的挽留。這位官員怎么看也得有五十多歲,皮膚緊致光潔,烏黑整齊的長辮子里隱隱夾雜著幾根銀發。過幾年等到他退休的時候,連額頭眼角那點殘留的都會褪盡。整個人煥發著透亮青春的光彩。這光彩將會籠罩著他,從他的青少年到幼童再到嬰兒一直到最后死去。他三尺不到的棺材也會被這光彩溢滿。
無定將官員送出門。他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官員打斷了他。官員告訴他拿到這筆錢也不用太高興,整個帝國總共只有兩個人申報了這筆基金。而另外那位在詢問天人意見之后決定退出。所以朝廷除了把這筆錢給無定外沒有別的選擇。盡管在他們看來,無定的項目毫無價值。這個年輕人打算修建一條大路,從帝國中心大都到西邊那塊大陸最繁華的城市彼得堡,讓四輪車暢行其上,方便沿途各地的物資交換。
為什么要費勁去修建呢?既然這條大路早晚會自行生成。
唯一的問題是時間。沒人知道到底什么時候從碎石戈壁山地陡坡中會生成一條公路。大多數情況下,天人們可以用牌九算出事物自行生成的時間。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方法在有些事上并不管用。比如這件事。天人沒有確切答案。他們只說等著吧,總會有這么一天。于是無定決定索性自己來。
他申請了十年一期的青年基金,并且得到資助。
官員的車還沒來。無定和官員站在門口等著。等到無定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打算開口時,那輛由兩匹蒙古馬拖著的十五馬力的世爵汽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官員逃一般跳上車,連道別的話都沒說就命令車夫開車。世爵汽車揚起一陣塵灰,迫不及待地駛離大都最貧窮破敗的區域。
無定目送世爵汽車消失在胡同盡頭的拐彎處,默念起事先準備好的獲獎感言。講稿很短,幾句話,但他始終沒有機會大聲念出來。沒有人要他發言。
無定雖然遺憾卻也能理解官員迫切離開的心情。這里是西城區,大都最破敗混亂的地區,外宇宙人口的聚集地。熵減緩慢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幾十年都見不到成規模的秩序態生成。搖搖欲墜的棚屋下住著許多外宇宙家庭,他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從別的宇宙空間來到這里生活。這并不容易,絕大部分外宇宙空間人士都像無定一樣逆向生長,他們從嬰兒到老年人,最后以布滿皺紋身形佝僂的成年人姿態死去。更令人尷尬的是,這些人的生理代謝機制也和當地人截然相反。他們需要從環境里得到逆熵來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運作,也就是說他們需要攝取有機營養物質,而這恰恰是當地人的排泄物。
盡管面臨種種尷尬窘迫的境況,絕大部分外宇宙人士還是克服種種困難,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扎根下來組織家庭繁衍后代。無定就是外宇宙人士的第三代。
這就解釋了他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想要修一條向西的公路,一直通到另一個大陸。
當天晚上,無定騎著自行車來到大都里最好的酒館。他要為自己慶祝一番,給在場所有人買上一杯,然后——“作為受資助者大聲發表感恩發言。話音一落,人們紛紛舉杯高聲為他祝?!?。一路上無定想象著這樣的場景,渾身血液沸騰。他把車停在酒館附近的馬廄,鎖好,進了酒吧。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無定知道今天晚上他能做的就是一個人把酒喝完,然后回家。沒有發言,沒有祝福。他剛掏錢請所有人喝了一輪酒。他們賞臉喝了他的酒,僅此而已。無定怔怔地望著窗外。不遠處,鐘樓黑魆魆的身影正在以可見的速度慢慢壯大。基座慢慢增高,主樓已經初具規模,能看到四面的石雕窗的輪廓。天人說,再過七天,黑琉璃瓦重檐和漢白玉護欄就會生成。再過七天,等到銅鐘和屋脊上的小獸生成,鐘樓將正式完工。
他嘆了口氣,瞥了一眼杯中已經結霜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三
出發那天一大早,無定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門。借著灰白色的天光,他仔細鎖上了門。抬頭轉身,差點撞在一個人懷里。那個人比無定高出一個頭,劍眉鷹鉤鼻瘦削面孔,一頭銀發,滿臉褶子,好看卻是兇相。
“無定?”他問。
“我是。你是?”
“現在就動身?”
“現在動身。你是?”
那個人“哦”了一聲,向后退開,把一封信交給無定?!拔沂乔嗄昊鸸芾砦瘑T會派來的。他們要求我全程充當你的助手。”
“他們給我派了一名助手,可是這個項目不需要助手啊?!睙o定一邊說一邊打開信讀。信的內容簡單扼要,沒有余地,不容置疑。他把信揣進懷里,翻身上馬?!罢f好了,既然你是他們派來,你的薪水你問他們要?!?/p>
“沒問題?!蹦侨蓑T馬跟上了無定。
無定斜眼打量那人胯下的坐騎,是他以前只在畫上見過的高頭大馬。相比之下,無定的這匹馬,腿短毛長,更像是頭騾子。
“你知道我們要去干什么嗎?”無定問。
“修路。”那人回道。
“哦,對。怎么修呢?”無定不免有些得意。畢竟這個方法,除天人外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一般情況下,泥漿、碎石、土路會自行生成公路。我們等著就可以。不過我們也可以催化這個過程,通過人的活動改變聚落的形態……只有人的活動才能改變這些聚落的形態。無論這些形態是多么復雜、不明確或無效,都是人的動機造成的。”
“所以怎么做?”無定有些氣急敗壞。
“找一輛車,在修路的路線上把車開上一次。外力做的功可以加速土壤的粒子有秩序地聚合?!蹦侨祟D了一下,眼睛往無定胯下的馬瞟,“呃,我們的車停哪了?”
“哪有什么車。我們騎馬去彼得堡?;貋頃r再開車?!?/p>
“噢,不知道沿途情況,直接開車去的確太冒險。所以我們先騎馬去,實地勘測規劃一條安全的車能開的路線,回來時再開車。”那個人明白了無定的意圖。
無定對他的印象略微改觀,對方沒有一下子猜到他的計劃,這令他多少有點得意。不過他仍然不信任眼前這個人。基金會在他身邊安插了一個當地人,說是協助,實則是為了監視。說到底,這筆錢落在無定這樣的外宇宙人士后代還是讓上面的人不安了。
“走吧。對了,還沒請教您的大名?!睙o定說。
“叫我彼得羅就好。”
“彼得羅?”
“怎么,有什么不對?”
“沒有。挺好。走吧。彼得羅。”
他們一路向北,經過繁庶的商業街。店鋪屋脊上的牌樓柱高高豎起,華板上鑲嵌匾額熠熠生輝。街上還沒什么行人。寒意漸濃。無定裹緊衣領。他已經有點想念他那間溫暖的棚屋了。在德勝門那座品德高尚之門的前面,守城的士兵向他們投來狐疑的目光,反復確認文書上印章并沒偽造才放行。鑲滿金色門釘的紅色大門向兩邊打開。氣勢雄健的大樓回蕩著城門沉重喑啞的呻吟。無定喉頭一陣發緊,那句沒有機會講出的宣言堵得他心里難受。
等回來,等回來那天,他要對著無數張仰望他的面孔把堵在心里的這幾句話亮亮堂堂大聲說出來。無定這么想著,揚鞭催馬,帶著隨從離開了大都。
“我們還會回來。”看見彼得羅頻頻回首,無定安慰他道。這個大個子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么堅強。
“到那時候恐怕我頭發都白了。沒有人去過彼得堡,更沒有人從那開車回來?!北说昧_說。
“等到我們的路修成了,就會有很多人開車往返兩地?!睙o定憧憬道。
說話間,圓圓的日頭忽然跳出,在前方的赤楊林鋪滿一路軟金般的光,仿佛是個好兆頭。
四
他們騎馬爬過幾座土坡,渡過一條雨水淤積的小河,穿過沿岸的樹林,逆風前行。風裹挾著沙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們和他們的坐騎身上。據說這是從蒙古沙漠吹來的風。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會在后天走進那片沙漠。無定不得不讓彼得羅走在前面,似乎這樣真的能擋掉一些風沙。經過的路上,一些泥土正在聚落生成為方形磚塊。磚塊一塊塊有序整齊疊加,砌作墻。墻漸漸長高,又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脈慢慢延長,一些地方的墻體已經初具規模。連綿雄壯的城墻,時而跌入山谷,時而忽然躍入視野,時而橫亙在面前,露出排列奇特的烽火臺。
在另一些地方,城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長著。它們圍城一圈,大部分時候是方形,但也有長方形。從洞開的城門里望去,能看到大片空地,尚且簡陋的街道。在這樣已經初具規模的城鎮邊上,通常能看到七八個尖頂圓形帳篷。每個帳篷里都住著一戶人家,他們默默忍受風餐露宿的生活,滿心期待城鎮房屋和配套設施早日建好,他們好舉家搬進新城,找一間寬敞舒適的大院住下。
當無定經過時,他們紛紛把頭探出帳篷觀看。
“停下來吧,新城快建好了。有漂亮的宅子分給你?!彼麄冋f。
“不啦?!睙o定搖頭。
“你要去哪里?前面什么都沒有。”
“我要去彼得堡走一趟,然后再回來?!睙o定回答。
那些人驚訝地閉上嘴。他們從未遇見過這樣的行人。
無定和彼得羅都不記得這樣的對話重復了多少次。他們已經走了許多天。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沉默不語,耳邊只有風聲鳥啼馬偶爾的嘶鳴石塊輕撞的聲音。他們失去了計算時間的能力和欲望。比起時間,他們更關心腳下正在走的路。土質情況、路面寬度、橋的承重所有這些決定著一輛車是否能安全通過的因素。他們在騎著馬同時也駕駛著那輛假想中的汽車。
為了能在回程順利找到一條適合車通過的路線,他們有時不得不在一個地方繞上好幾回圈子。有時候一天也沒能走出多遠。這當然不是什么令人暢快的旅行。尤其是在地形特殊的峽谷中穿行時不得不經常下馬,丈量兩側巖壁之間的寬度。當最終走出這片地形復雜的山地時,兩人已經筋疲力盡。他們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實際上,他們的確是在馬背上睡著了。好在他們的牲口似乎擁有神奇的靈性,自然知道該往哪里去。無定和彼得羅所要做的,只是不讓自己摔下馬。
“你們要往哪里去?”一個聲音問。
無定睜開眼,看見了大總辦戴著黑玉戒指的留著長指甲的手。然后是長長的流蘇禮帽,他的緞面繡花禮服。無定試圖下馬行禮,但是他的馬并不肯停下。
他們好不容易走出荒野山路,來到開闊平坦的草原。馬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飛奔了,才開始跑上一段路并不愿意這么快就停下。
大總辦并不介意。他和他的護衛隊徒步追趕上來,發出快樂的呼喊,加入到這場奔跑游戲中。
“大人?!睙o定在馬上向大總辦行禮。
“啊,免禮。”
“失禮失禮,恕罪。”
“哈哈哈,不礙事不礙事。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彼得堡?!?/p>
“哪里?”
“外國。”
“哦?!贝罂傓k若有所思點點頭,聲音忽然一沉,“不過你們得停下?!?/p>
馬霎時間立住。人也是。剛才還回蕩著馬蹄聲的草原大地忽然安靜下來,只有色彩斑斕的龍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無定下馬從懷里取出微涼的文書,恭恭敬敬提交給大總辦。
但大總辦卻伸手掏出鼻煙,深深吸了一大口,滿足地眨眨眼。“哦,文書,好說。我要你停下別有原因。這前面有河。本來也就是一個小池塘。可雨季剛過,河水水量充沛得很,你們恐怕過不去?!?/p>
“啊,那有別的辦法嗎?”
“繞路從橋上過吧,也就是多走上幾天?!?/p>
無定和彼得羅飛快地交換視線。
“你說的那座橋寬嗎?”彼得羅問。
“馬能過,轎子夠嗆?!?/p>
“多謝大人。我們還是先去河邊看看,要不行再回來?!睙o定說道。
大總辦聳聳肩打了個哈欠,表示沒意見。
無定拱手作揖,上了馬,告別這一群身著鮮艷綢緞的男人,按原來的路線,朝那條命中注定攔阻他們去路的大河奔去。
河流寬闊湍急。但是車應該能過去。這令他們大大松了口氣。接下來的問題是現在他們怎么過河,無定覺得他們可以就這樣蹚水渡河。
“那把你的行李放在我的馬上吧。”彼得羅建議道。他的馬足夠高,能保證鞍上的行李不被打濕。無定拒絕了。也許是出于自尊心,也許只是單純的固執。他牽著他的矮腳馬走在前面,一步步試探著尋找著安全的落腳點。河流比想象的深,沒走幾步,水已經沒腰。無定心里的慌張也沒過了腰,幾乎漫到了嗓子眼。他快要出聲求救了。他不會游泳。就在這時,無定一腳踩在河底什么尖銳物上,疼得失去重心,抓韁繩的手一緊,用力抓緊馬繩。馬使勁向后掙脫,拉扯中行李掉進水里,無定不顧一切撲上去要撈,被彼得羅攔腰抱住不放,眼睜睜看著行李被沖走。
那里面裝著他們的全部口糧。
要是有一張烙餅就好了。才上路幾天就遇到食物短缺的問題,這是無定沒預料到的。渡河之后,他們一直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在草原上還能隨處可見的野兔群如今毫無蹤影,只能在想象中成為無定的食物。無定已經有兩天沒有進食,饑腸轆轆,渾身乏力,無論睡著醒著腦子里想的都是食物,以至于一度出現幻覺,大口咀嚼起空氣?!巴O聛硇菹⒁幌掳?。”彼得羅露出擔憂的神色,翻身下馬,在一塊陰涼地為無定鋪好毯子。
無定癱倒在毯子上,不無嫉妒地望著彼得羅。同樣的境遇下,他的同伴似乎并不為饑餓所苦,仍然神采奕奕。此刻,他正精神奕奕地做起體操,一邊還給自己大聲喊著口令。1234深蹲跑跳俯臥撐,1234擺臂踢腿后空翻。
對了!他們當地人光靠做功就能合成身體必需的營養。彼得羅此刻不是在做操,而是在進食。無定看著一陣頭暈。他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彼得羅關切的詢問——你怎么了?
我還能怎么了。無定心想,咽下一口唾沫。偏偏這時候,肚子咕嚕嚕叫起來。
“啊,搞了半天你是餓了吧。你等我?!北说昧_仿佛剛剛破解了世界之謎,一臉興奮地跑開了。無定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高興。經過這幾天他發現彼得羅雖然長相兇惡,但對熟人卻有意外天真的一面。
過了一會,彼得羅從幾米開外一塊巨石后現身,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什么小跑著過來。他拿眼瞄了一下無定,又立刻羞怯地低下頭?!斑?,給你。你看看能吃嗎?”
無定猶疑地接過他手里熱乎乎黏糊糊的一團東西。
“他們說,你們是靠攝入這些物質來維系生命的。如果是真的,這個……應該可以吃?!北说昧_努力掩飾著他的慌亂,唯獨忘了目光不應該躲閃。
無定盯著這團棕色的物體。它看上去十分可疑,而且有點惡心,和食物應該有的樣子相去甚遠,但它卻正散發著一股難以拒絕的香味,碳水化合物的味道。這味道比任何說辭都更有力。
無定一口吞下那團東西。
真好吃!
五
食物短缺的問題被出其不意地解決了。出于相互尊重,對于食物的來源,彼得羅只字不提無定也從未過問,他們之間生出了同謀犯間的默契。靠著這份默契,他們來到哈拉河和友魯河之間的大山下,沿著商會駝隊的足印,經過避風的山谷,防不勝防的沼澤,曾經關押犯人的排屋,尖屋頂的白色房子,步入峽谷森林,最后終于成功站到一塊聳立在空地上的大理石碑前。石碑向東的一面刻著“亞洲”兩個字,向西的一面刻著“歐洲”。
乍一眼看,并不能看出什么區別。只有站上一會兒,同時看著兩邊,才能感到石碑兩邊微妙的差異。那是只有站在邊界才能領會到的奇妙差異。盡管只隔著一個大理石碑,但兩邊的世界仿佛置身于不同偏色濾鏡下一般。亞洲這邊微微發黃,歐洲這邊則隱隱泛綠。這是兩個由不同質地構成的世界。兩個世界的天空大地森林道路盡管相似,卻由不同單子構成。盡管如此,就在烏拉爾山脈這座不起眼的高山上,兩塊大陸交匯了。而他們,兩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大都的人,竟然真的走到了這兒。就在此刻,在他們身后,他們經過的土地上走過的地面,已經有了被人類走過的記憶,說不定已經開始聚落生長,一條通往這里的大路。
得把這個邊界在路線圖上標注出來,無定心想。
他向彼得羅伸出手:“路線圖在你這兒吧。”
彼得羅一通摸索,越找越慌張。“啊,少了一個鞍袋??赡苁莿偛胚^樹叢的時候,被樹枝勾走了。”
無定兩眼發黑,想要調轉頭回去找但天色已晚。等他再回到那片樹叢,估計也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正心急火燎地難受著,聽到有人喊他們。
“喂,你們倆。”一個身披棕紅色長袍的高個女人站在空地另一邊,沖他們揮動手臂。她右邊的衣袖纏繞在腰間,毫不在意地袒露著半邊身體。在她身后,錯落有致地安置著十幾座尖頂圓帳篷。每頂帳篷前都站著好幾個細長眼睛的女人,嬉笑著擠作一堆向他們拋來媚眼。
“遇到什么難處了嗎?”那個首領模樣的女人問。
“啊,我們丟了我們的路線圖,可能就在經過的路上。”
“哦,”女人沉吟了一會,“再回去找,恐怕也很難找回了。讓我們的天人給你看看能不能再自動生成一份路線圖?!?/p>
“太好了?!北说昧_雀躍著,幾乎從馬上摔下來。
女首領從后面那群女人中喚出她們的天人,吩咐她預測路線圖的事,然后把無定他們請進她的帳篷。女首領的帳篷陰涼舒適,散發著怡人的香氣。中間還放著一塊切割整齊完好的正方體冰塊,抵擋森林里悶熱的空氣。無定和彼得羅不由發出愜意的嘆息,迫不及待地癱坐在軟墊上,伸展身體,一邊吃著侍女遞來的水果,一邊享受起這帳篷底下的清涼。
“來,一起玩牌吧?!迸最I發出邀請,“反正,現在也沒有什么事可以做?!?/p>
無定和彼得羅沒有反駁。他們拾起侍女堆在他們面前的紙片,認真學習游戲規則。他們很快學會了,幾乎和首領與侍女玩得一樣得心應手。比起帝國的麻將,這游戲簡直小兒科。女首領告訴他們,這游戲叫拖拉機。
“拖拉機,聽起來像是將來的交通工具。”無定說。
“天人也是這么說的。”女首領點頭。
這時,侍女捎來天人的話。(天人說,他們就算回去找,也找不到原來的那份路線圖了?!霸瓉淼穆肪€圖。天人的意思是——”無定問。)
“如果路線圖很重要,你們可以在這里等。新的路線圖會在這里聚落生成。內容和原來的完全一樣。”侍女回答。
無定沉默了,他攤開手,任手中的牌被人收走。
這一局,雙方平手。
侍女開始洗牌。洗牌是一項需要耐心的艱巨任務。稍微一松懈,撲克牌就又會自動按照大小花色整齊排列好。無定怔怔地望著牌在她手中靈巧翻飛,化作一道幻幕。整個人好像陷入了軟綿綿的棉絮里,身子輕飄飄的,心跳不知不覺慢下來。他想也許這樣等下去也挺好。只要等著,就會有好事發生。在所有五花八門應接不暇的好事里,總會有一件好事是他想要的。
再說,沒有地圖,就沒法把車從彼得堡開回大都。那千辛萬苦到彼得堡又有什么意義?
他需要這張路線圖。
既然如此,就等下去吧。
在舒適愜意的帳篷里繼續玩拖拉機,等到路線圖聚落生成。
彼得羅在叫他。那聲音仿佛從比大都更遠的地方傳來。無定恍惚地應了一聲,跟著莊家出了一張牌。
“無定,要怎么辦?”彼得羅問。
“等吧,我們需要路線圖。你也聽見天人的話了,也許過兩天就有了。”
“也許?可萬一向西的大路先于這份路線圖聚落生成呢?”彼得羅問。
那不是更好嗎?即使不走完全程,也能催生出大路。
無定抬起頭望著彼得羅。他不明白這張英俊的大臉為什么看上去那么難過。你在難過什么,彼得羅。我們等在這里,并不是偷懶,并不是投機取巧。我們是在等路線圖,和那些等路的人不一樣。他們張大眼睛什么也不做,只等著世界越來越有秩序。而我們畢竟已經走了那么多路。
“你在難過什么,彼得羅?”他問彼得羅。
“我們到底在干嗎?”
“打拖拉機?!泵笆У氖膛卮鸬馈?/p>
無定狠狠瞪了一眼侍女,辯解道:“我們在等路線圖啊。”
“我的頭發已經等黑了,你的頭發也白了。一樣是在等,我們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等,待在大都不好嗎?”
“不一樣,待在大都那些人,是在等路。他們什么都沒做。而我們已經走了那么遠。我們是在等路線圖。”
“我們和他們有多不一樣?”彼得羅放下牌,站了起來,“無定,你甚至都不問問我?”
“問什么?”無定問。彼得羅沒有回答,徑直出了帳篷。
一直在旁邊沉默著的女首領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你為什么不問問他是不是記得路線圖,也許他能憑記憶重新畫出路線圖呢?”
“我能?!北说昧_在帳篷外大聲回答道。
那天晚上,無定和彼得羅連夜趕路一刻也沒有休息。第二天、第三天也是。人和馬精疲力竭,卻被巨大的力量推動著片刻不停地向前。到最后,幾乎是在機械前行。
第四天,輪船嘹亮雄壯的汽笛聲將他們從瞌睡中驚醒。八只眼睛齊刷刷地睜大,忙不迭向四周張望。他們發現他們正置身于彼得堡繁忙的貨運碼頭。
放眼望去,四處都是帶拱窗立柱圓頂的漂亮樓房,一道道弧線相連好像音樂在藍天下飄揚。
無定和彼得羅久久沒有出聲。
無定深深把頭垂在胸口,過了好久才抬起頭,對著空中飄過的白云吸了一下鼻子。
彼得羅什么也沒說,輕輕拍拍無定的肩膀。
“要不是你,我們說不定還坐在帳篷里等著路線圖?!睙o定說。
“現在好了?!?/p>
“沒想到彼得堡還真大??上]有大都好。真的想再見一見大都灰撲撲的樣子。不知道回去的時候鐘鼓樓建完了沒有。”
“快了。這不,已經走了一半了。接下來就是回去的路?!?/p>
按照無定的計劃,回去的路要比來時快上三倍。經過檢視路況良好的路線,不知疲倦不鬧脾氣的汽車,還有兩顆似箭的歸心。他們在圓屋頂的漂亮旅館下榻,洗澡換了衣服就立刻出門購買汽車。彼得堡雖然是城市,但繁榮程度遠不及宇宙中心的大都。即使鬧市區的行人車輛也不算很多,溫度只比森林里低了三四攝氏度。一路上無定和彼得羅不動聲色地互相交換各自的看法。無定調動著他眼角加深的六根魚尾紋,安慰彼得羅不要太過失望。彼得堡雖然落后,但作為通往歐洲的港口城市,帝國的茶葉瓷器白酒可以從這里輸送到世界每個角落。彼得羅翹起日漸紅潤的雙唇表示接受。
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一個沉甸甸的事實落在他們面前。在彼得堡還沒有汽車。連制造汽車的金屬都還沒有生成。雖然知道彼得堡的熵減速度落后于帝都,但看起來無定還是錯誤估計了兩地的熵差。
放棄還是堅持?這樣做或者那樣做?
他和彼得羅對視良久。在這場無言的交鋒中,傷亡慘重。上千個不充分的理由,不夠可行的方案。最后他們一致同意留在彼得堡,先煉出鋼材,然后制造汽車,最后開著車回大都。
六
無定和彼得羅在彼得堡度過了后半生。他們創建了汽車材料實驗室,希望創造出理想的構成汽車的物質。由于帝都的車是自動生成的,沒有人知道汽車物質的特性。但根據教科書上所說,物質是由無數肉眼不可見的同一種單子構成。改變單子的排布就能創造出一種新的物質。
雖然從沒有人見過單子,也從來沒人確切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別說如何改變單子的排布,但無定和彼得羅決定試一下。他們選擇這片陌生大陸上最常見的材料加以提煉,不斷改變單子的排布,直到創造出那些構成汽車的物質,比如那些金屬晶體。就這樣,他們義無反顧扎進了單子的無數種排列中。
據說,無定和彼得羅是同一天去世的。人們是在工作間里發現他們的。老態龍鐘的無定抱著襁褓里的彼得羅倚靠在軟墊椅里,看上去就像睡著了。
他們死后,他們各自的獨子繼承了他們的事業,將畢生精力撲在制造鋼鐵上。無定二代和彼得羅二代從出生起就粘在一起,長大后又一起工作。人們已經分不出哪一個是無定二代,哪一個是彼得羅二代。他們如同一個合體,又年輕又衰老,又天真又世故,遇事總是向著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努力,很難說,如果沒有另一個,事情會不會進展得更順利。
無論怎樣,當他們嘴里都不剩下一顆牙齒的時候,他們終于造出了鋼鐵和橡膠。
無定二代在臨終時,像他父親當年那樣,將感恩書一字一句口授給自己的獨子。
這位耄耋老人相信,他的兒子在有生之年,一定會見到令他父親夢縈魂繞的鐘鼓樓,然后向著那個青磚烏瓦的古老城市,大聲說出這句沉甸甸浸透著他們家族三代意念的話。
而他們三代人終生盼望的大路或許就在無定三代的話音里自動聚落生成。
無論是無定三代還是彼得羅三代,都沒有他們父代這樣的信心,他們間斷性陷入自我懷疑,間斷性地情緒崩潰,卻奇跡般地在他們四十五歲時發明了彼得堡第一輛汽車。那輛汽車的燃料主要是人呼出的氣體,此外還加入其他一些不那么活潑的氣體。這些混合氣體在氣罐里自動冷凝,推動活塞做功產生汽車的驅動力,同時產生的柴油順著油管排到油缸里。
新車啟程那天,兩個人意氣風發。無定駕駛汽車從一座座橋上疾馳而過,將行人和馬車甩在后面,沒多久,他們就駛離了彼得堡。彼得羅回頭目送那些漂亮的彩色圓頂宮殿,直到它們消失在目力所及處。
“說不定沒多久我們就會回來的?!睙o定安慰彼得羅。
“是啊,到時候有了路,開車來往兩地就不是什么事了。”彼得羅的興致又高起來,“真想早一點到帝都。我想知道那里的汽車是不是和我們的一樣構造。如果不一樣,那誰的汽車更快更結實?”
無定早已經習慣彼得羅的孩子氣。盡管據說無定家族的人應該更天真才對。不過并沒有什么區別。無定踩下油門,指揮著汽車精神抖擻地向前沖去。
沿途的小鎮村莊早已經聽到他們要來的消息。當地的居民爭相想看看歐洲第一輛汽車是什么樣的。他們夾道歡迎無定彼得羅,向車里投擲面包奶酪西紅柿伏特加,在渡口和泥濘地守候著,只要車一有麻煩就立刻伸手援助。在諾夫格羅德的集市上,汽車被熱情的人們給團團圍住長達數小時之久,每個人都想要伸手摸摸這座神奇的四輪房子。幸好當地警察趕來,才維持住秩序,一度混亂至極的場面得到了控制。但是情況也并不像無定三代以為的那樣得到扭轉,他們能很快離開這座熱情之城。因為警察也是人,有著同樣強烈的求知欲。同樣的,每一個警察都有那么十幾個格外親密的親戚。他們也一樣有著需要被尊重的求知欲。所以,無定和彼得羅很快發現他們至少還需要半天才能從這座小鎮脫身。
吸取了這次教訓,無定選擇黎明時分把車開上了伏爾加河的渡輪。大部分人此時還在睡夢中。船上只有七八個值完夜班的哥薩克工人。他們圍成一圈議論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們大聲爭論起來。最終,他們中的一個跑過來問彼得羅,這輛形狀奇怪的馬車到底把馬藏在了哪里。
彼得羅哈哈大笑和他們聊了起來。他喜歡和所有人聊天。似乎所有皮膚光潔的人自然而然話就會多。無定想不起自己皮膚光潔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他才四十歲,卻已經忘卻年輕時的記憶。他常常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從他爺爺出生起開始的。眼前經過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經過。無論遇到什么發生什么都似曾相識。這感覺糾纏著他,無法擺脫,令他的生活如同口中之水一樣無味。
大概是第四天,他們在喀山附近的河谷邊被迫停下來。氣罐空了。他們必須補充他們的燃料。無定和彼得羅下車,打開汽車前蓋拔下氣罐連接發動機的橡皮管,對著橡皮管輪流吹氣。偏偏這時候下起了雨。周圍沒有任何可以擋雨的地方。他們只能一邊淋雨一邊吹氣。這時候,忽然來了一長列四輪馬車。從上面跳下七八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當他們明白無定的處境后,立刻提出加入到補充燃料的工作里來。
“這個就放心交給我們。我們是這個地區最好的銅管樂器手。”他們中一個大鼻子年輕人說道。
他沒有吹牛。果然,沒一會,氣罐就被充滿了。
年輕人們歡呼著跳上馬車,不等無定說完感激的話就揚長而去。
“怎么樣,陌生人有時候也挺不錯的吧。”彼得羅說道。盡管外貌差異很大,但畢竟他們的生長方向一致,所以彼得羅和這些俄國人相處起來十分好。他信任他們。
無定沒吭聲,回到駕駛座,重重踩下油門,引擎發出悅耳的轟鳴。
雨時下時停,霧氣一直很重,連續好幾天他們沒有怎么見到太陽。雖然森林里有足夠寬敞的路供汽車行進,但總是不斷被倒了的樹干擋住。彼得羅總是率先下車去推開樹干或者別的什么擋路的東西。有一次,甚至是一頭斷角雄鹿的尸體。無定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仿佛要融化在濃霧中。無論彼得羅怎么努力,也不能逗他開口。最后,連彼得羅也消沉下去。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忍受著飛濺而來的泥巴,經過污濁的池塘、高高的灌木,穿行在一簇簇鳶尾花中,直到走出這片森林,遠遠看到在邊境線上聚集的市鎮。
在市鎮稍作休息的時候,無定發現一家中國人開的油站。他操著帶口音的漢語,連帶比畫,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終于用剩下的所有盧布買下了幾升柴油的傾倒權,將這些天汽車排出的柴油全部倒入油庫。汽車減輕負荷后,時速提高不少,沒多久就進入蒙古境內。
“那是什么?”彼得羅忽然問。無定順著他手指方向看見遠處有一小片云影掃過地面,朝他們逼來。他立刻意識到那并不是什么云影。與此同時,強風呼嘯而過,預告著沙塵暴即將來臨。彼得羅試圖代替無定開車逃離沙塵暴,但無定一把把他拉到汽車座椅下,用外套擋住口鼻。汽車劇烈晃動起來,被一只無形大手隨意擺弄,好幾次差點被掀翻。沙子如同湍急的河流,在地面打轉,隨即升騰遮蔽天空,一時間沙的洪流幾乎吞沒天地萬物,連同其中小小的一輛汽車還有里面兩個人。無定緊緊抓住彼得羅。
他生平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可能不會同時死去。他們中的一個可能先另一個死去。這想法比沙塵暴更劇烈地搖撼著無定的身心。等到沙塵暴結束,這念頭還在。
即使車開進松樹林,空氣中溢滿松脂芳香都無法鎮定他的不安。離大都還有很遠,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一代們言之不詳的“路途漫長艱困”一旦親身經歷,忽然體量劇增如巨獸般恐怖。無定三代能明顯感到自己體力的衰退,相比起來,同伴卻顯得越來越精力充沛。一直以來維系在兩人之間的平衡驟然被打破。至少在無定心里是這么覺得的。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快到森林休息站的時候,車的左驅動輪開裂了。他們卸下輪子,希望能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用熱水浸泡輪子。休息站里的守林人建議他們去友魯河邊的澡堂。三代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也放松一下。澡堂里,彼得羅抱著輪胎專心浸泡。面對裸露在面前的這具健碩身體,無定痛下決心。他蹚水走近彼得羅,湊到他耳邊,說出他們家祖傳的那句感恩發言。
彼得羅十分吃驚。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他問。
無定沒有回答,佯裝什么也沒發生繼續清洗身體。這具身體曾經也挺拔健碩過,有過緊實的肌肉,但現在……他已經太老。他不覺得他能活著穿過可怕的戈壁。
七
幾天后無定和彼得羅告別放聲大笑的蒙古人和他們的牛群,開車闖進戈壁。那真是一片酷熱的地獄??諝庵械拿總€單子都躁動不安。用彼得羅的話說,每個單子都蹦跶得和熱鍋上的跳豆一樣。只有當他們的車開過時,才能給這片蠻荒之地帶來一點文明的涼意。
“戈壁里的生物們一定會覺得我們的車是上天的恩賜吧?!北说昧_斜瞟了一眼無定,訕訕收回笑容。
無定的面孔經過太陽暴曬后綻裂腫脹,原本陰郁的神情如今看來幾近可怖。他悶悶不樂地開著車,有時候即便看到前方有大石子也不繞過,筆直駕車從上面碾過,完全不顧車身可能在顛簸中散架。即便是面對令人多少敬畏的敖包,他也毫不顧忌地沖撞過去,寫滿蒙古文祈禱的小紙條和小旗幟都沒能阻止他。
彼得羅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的車從?;蛘唏R的頭骨上壓過。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他提議由他來頂替無定開車,但被拒絕了。在這片廣袤孤寂的荒地里,遠處的地平線看起來近在咫尺。天空卻高得令人心慌。距離和景物一起變得不真實。路面向后快速退去,如同海中洶涌的波濤。
“停下,無定。車會散架的?!北说昧_喊道。
車停了,并不是因為彼得羅的關系。車在攀爬沙丘時,車輪陷進了沙子里。沙子太松軟。無論如何轉動手柄發動引擎,主動輪開始空轉,引擎開始變冷,冒出寒氣,結出白霜。再強行發動引擎,其他汽車部件可能會被凍住。
他們手足無措地站在太陽底下。
“你走吧。現在走還來得及。你正是最強壯的時候,說不定能走出這片戈壁。”無定對彼得羅說。
彼得羅瞇著眼睛瞧了一會無定,轉身從車底座上面拿出鏟子,開始清理車輪下的沙子。
“沒用的。別耽誤了,你快走?!睙o定拉住他,“到了大都,記得替我把我爺爺一直想說的那句話給說了?!?/p>
“什么話?”彼得羅看起來一頭霧水,“對了,我跟你說個笑話。之前和我們同路的蒙古大哥一直以為我們是孿生兄弟。他說我們單獨出現的時候他分不清我們誰是誰,只有兩個人都在時才能清楚地區分出誰是誰。”
“我和你不一樣,彼得羅?!睙o定覺得嗓子疼得厲害。他不是彼得羅。他的身體是從穩定態到混亂態。他體內的燃料已經殆盡。他既沒有力氣也沒有熱情,要回到大都,只為了一條沒有他也會建成的公路。
在這激動人心的征途上,他仍然感到厭倦——為什么一定要造一條路,既然它遲早會出現。
這問題讓人厭倦。這厭倦讓他更厭倦。
彼得羅和他都希望盡快回到大都。彼得羅是為一條路,而他只是為了一個終點。
他只想盡快回到大都盡快結束自己的這份厭倦。
“對,你和我不一樣。你是無定,我是彼得羅。造路的人是無定。如果你不向前,就不會有道路。想想這個世界正等著你創造一條新的道路。”彼得羅哽咽著推開無定,埋頭清理沙子,“這條向西的路,也許,也許可以用別的方法造,但現在只有這一種方法造你造的這條路。有些事雖然徒勞,但絕不是沒有意義?!?/p>
無定松開手,向后退開。他不再阻止彼得羅。
有的人總喜歡這樣的無用功。就像這片曾經是海的沙地,如今只剩下地上一片鹽白。即便有一兩口井,也無法改變事實。
引擎經過一陣休息,的確正在逐漸回暖。但離真正可以有效發動,還差得很遠。除非有水……
無定的腦子里響起嘎吱一聲,好像許久沒有開啟的門被重新打開。他忽然意識到他們還有一線生機。只要有水,可以化去引擎上的霜。
恰恰在目力所及處,一小片稀疏的草地上,有一座井……
八
無定三代和彼得羅三代花了一個多月,歷經千辛萬苦抵達了大都郊縣。他們按照無定一代畫的路線圖,越過一座座容易翻越的山嶺,眼看就要到大都了。
夕陽西落時,他們爬上最后一道山峰,站在山頂俯瞰山下。
那座青灰色的古老城池就在那里,已經等了他們好多年。
“你現在可以說那句話了?!北说昧_對無定說。
“不,我要進了城再說,當著所有人面前?!?/p>
“我知道。你先練習一下嘛。別卡殼。來,把我當作那些人?!?/p>
無定看了一眼彼得羅,靦腆地低下頭。
“來,來吧?!北说昧_彎肘重重捅無定。
無定抬起頭,深呼吸醞釀了一下,又深呼吸,又醞釀了一下。腦海里浮現出無定二代氣若游絲吐出這句話的樣子。他緩緩轉向彼得羅。“來了?”
“嗯,來吧。”
無定三代挺起胸膛大聲向著前面的蒼茫暮色說道:“歷史告訴我們,那些說好聽話的人總比埋頭做事的人受歡迎。但是沒有關系,歷史也告訴我們,它需要那些埋頭苦干的笨蛋,因為是他們造就了歷史?!?/p>
有一陣子,忽然什么聲音都沒了。
天地間靜得出奇,仿佛所有聲響都在那一刻屏住氣息,等著無定三代話語的余音裊裊升起,或者緩緩落下,像潔白的細雪,又像不知從誰的胸膛里淬出的火花。
盡管這只是一句樸素笨拙,再普通不過的話。
“真啰唆,是吧?就這話傳了三代人?!睙o定輕輕問彼得羅。
“嗯。真啰唆。的確是無定爺爺會說的話。如假包換。”
“如假包換。”無定鼻子一酸,眼睛就濕了。眼里的大都一時間變得模糊,多出許多道重影。直到眼淚落下,西北角上的那道橘色光影仍然沒有消失。無定又揉了揉眼睛。這次他看清了,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大都城墻的西北角上,豁然開了一道大口子。一棟大廈拔地而起高聳在原先是城墻的位置。無定一代嘴里反反復復描繪的大都并沒有這座高樓。
無定和彼得羅面面相覷。這座看似無關緊要的建筑莫名地令兩人不安。這時,身后的日頭徹底落下。夜幕籠罩下,襯得大都燈火分明。即使站在遠處的山上,似乎也能聽到從那傳來的喧嘩。
這時,迎面開來一輛四馬力的世爵從他們身邊經過。彼得羅小跑跟上,貼著窗問里面:“勞駕,看著您像打大都里出來的吧。請問您知道城墻西北角那座高樓是什么?”
“是,我是從城里出來。您不知道那高樓也不奇怪。它是才生成沒幾天。那是大都西站。天人說,西站一生成,最多半個月,從大都往西邊的大路就能生成。往后,從大都往西,想走多遠就可以走多遠,再也不費勁了。盼了這么多年,這條向西的大路終于自個兒生成了?!闭f話間,車已經走遠,只留下殘余的人聲從夜色里飄來,落在那兩個愣在原地的人身上。
過了許久,彼得羅回轉身看無定。
“沒想到啊?!彼f。
“沒想到?!睙o定回。
“至少……”
“恩,至少……”
天黑了。墨色天空下,無定舉步走到陡崖邊,他眺目遠望,大都還是那個大都。只是多了一座高樓。
那高樓金碧輝煌,燦爛奪目,好像在云端。
責任編輯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