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一束

胡正勇 歐陽熾玉 李立 草叔 諾檬

胡正勇的詩

走在墳地的老人

很多次，他都想來這里看看

來看看他的父母親，和妻子

看看他母親墳前的貓爪草開花了沒有

看看他父親墳頭上燦爛的夕光

他一天天衰老，像枯瘦的無量溪

像在村鎮公路上開來開去的

那輛破敗的公車

最終他還是來了，這片遼闊的墳地

烏鴉在楓楊樹上說著醉話

它根本沒有看見老人

和老人身后西天上絢爛的晚霞——

老人像一封飄飛的信，迷失了方向

經過一座座墳墓，一塊塊石碑

四處傳來低低的嘆息聲——

走著走著，老人看見自己的墳就在前方

他的兒子正在給他燒著紙錢

色盲表妹和她的漆匠爸爸

我的一個遠房表妹

患有先天性色盲綜合征

上小學時，老師問

太陽是什么顏色

同學都說是紅色

唯有她說太陽是綠色的

她還高興地大叫

“我看見了紅色的烏鴉

大海是白色的——”

她爸爸是個漆匠

她爸爸的理想是

把女兒眼里的烏鴉漆成黑色

太陽漆成紅色，大海

漆成藍色的……

他們總是不說話

我的心臟，只知道跳動

我的雙腿，只知道走路或奔跑

我的皮膚，我的頭發，我的五臟六腑

他們默默無聞，像天空一樣

我的兩只眼睛像星辰一樣，他們總是不說話

躺在泥土里的奶奶，裝奶奶骨灰的骨灰盒

裝骨灰盒的棺木。他們總是不說話

奶奶死后，活著的父親越發沉默

有時像無量溪邊的一塊石頭

像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樹木，青草

像五顏六色遍野的山花，總是不說話

轉眼冬天來臨，衰敗的枯草不說話

滿是枯草和落葉的山坡不說話

掛在屋檐下的冰凌不說話

偶爾有雪落下，小雪抑或大雪

一片一片的雪一斤一斤的雪不說話

天黑了，雪地上歸來的父親還是不說話

歐陽熾玉的詩

墳墓

你是何人

早已記不清道不明

你在這廢墟里已百十年去

餓了便食

渴了便飲

清晨黃昏便在廢墟邊緣游蕩

仿若在那

干涸的大地

荒蕪的草原

枯瘦如柴的獅王

仍不忘巡視領地

如果連愛也忘記

那你站在地獄的階梯

一步一步向墳墓走去

謊言

壞孩子

你的謊言

讓內臟擁抱弓箭

讓骨骼親吻刀鋒

血液滲進泥土匯合

匯成酒紅色的溪流

流向江河

碎肉是泥土的養分

鴉的盛宴

盔甲卻不腐

深埋沙土

是戰士千年不朽的墳墓

然后那些

神選的幸運孩子

幸運的孩子

在一片荒原

重新聚集

用焰火熔化武器

煉制餐具

分食剩下的果實

我憤怒地質問

你為什么欺騙

用榮光和華貴

你嘴角俏皮地上揚

眼里卻全是輕蔑

用食腐動物的目光

盯著食腐動物

路的盡頭

只有站在路的盡頭

才明白

那些忘記的無足輕重

那些記憶只能珍惜

那些依舊存在的是神跡

李立的詩

在太陽城

曾經把青春一把押給繆斯

輸得夜不能寐，太陽城

賭場我是進不去了

我的賭資已所剩無幾，僅剩的時光

一天一天地輸給了歲月

凡是真實的，哪怕是一塊被太陽灼傷的小石子

都能讓我冷颼颼的年齡

感覺溫暖。你背靠大草原

卻要移植一百多萬棵樹，靠山造假山

雕刻數不盡的動物，這些不真實的事物

像之前我追求過的虛無

低低的藍天，偶爾有鷹掠過

像一絲雜念，掠過我的心空

三屆世界小姐斗艷的泳池，仿佛還留有

她們的體香，也已勾不起

我心中的漣漪

這熱烈的陽光是我喜歡的，這么多年

有些陳舊之物早就應該晾曬了，藏匿太久

我著實擔憂，那越來越重的

生活的霉味

約翰內斯堡撬開了我的鎖

非洲之都，犯罪之都，黃金鉆石之都

約翰內斯堡撬開了我的鎖，不是用鉆石

在機場，用一只看不見的黑手

一百三十年前，這里還是一個用兩頭牛換來的

農場，那個叫哈里森的白人

被躥出地面的金塊絆倒，他的這次散步

無意中掀開了約翰內斯堡的歷史

誘發了淘金潮，現在，潮水還在上漲

我的皮箱無一值錢之物，也吸引了淘金者的目光

我踩著的街道下面有八公里深的黃金坑道

有部長，外交官和市長夫人光天化日被搶劫

有國家電視臺現場直播外國元首到訪，遭搶劫

過程向世界直播，有光鮮逼人的國人

槍口面前只能花錢消災，有老城區被丟棄的

五十四層的龐特城，成為世界最高的貧民窟

產生的垃圾山，最高紀錄是堆到

十五樓那么高

我警惕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過濾

干凈，寬敞，綠樹茂盛的大街，遠處

寬敞的公路上車流井然有序，交匯處

車流自覺拉鏈式交錯前行，繁而不亂

更遠處，是陽光，藍天，沒有一絲白云

是一路攀升的經濟數據，是人民

健康的膚色和自信的微笑

我的鎖已被約翰內斯堡撬開，那么

我就在冬天的陽光里敞開心扉吧

草叔的詩

元陽·夢幻曲

趁著大霧未至，我先看看你的骨骼清奇

我知道大霧來時，空氣都彌漫著醉人的氣味

轉身，便給你披上夢幻的衣裳

一根根肋骨構搭起一個舞臺，靜等霧來

只一瞬間，大霧便可生出豐腴的意象

仙境就在你的村莊。音符在村里等待陽光的彈奏

一根肋骨足以支撐一座山，足以引甘泉成大河

在高山流水之間，分明是鳳尾琴骨

琴聲挑起刀耕火種的記憶

放水了，犁田了，插秧了

陽光打在水面上，紅，黃，藍，橙，青，綠，白

朱筆輕蘸，未成曲調便已春意蕩漾

大霧與村莊和弦，白天與黑夜和弦，太陽與月亮和弦

村莊被喚醒了

在大霧中，在陽光里，我們互相交換內心的花朵

南山

唐詩吟至七分醉意，閑敲棋子

你是我攥在手心的馬，南山菊花正黃

要不要揚鞭，撕開冰封的河

前方有炮聲震震

這不是游戲，這是唐關宋隘

我可以選擇出塞或是戍邊

有明月、大雪和夜光杯

斟一壺葡萄美酒

醉意便已越過城池

一曲胡笳如雪花紛飛

南山是一個分界，從俗世到塵外

我將解開你所有的韁繩

而我仍騎在你身上

踏雪、尋梅、飲水、倦歸

你若縱身一躍

我必跌落茫茫雪原

山外自此多了一座小舍

有北風疾吹

棋子散落一地

霧城

迷霧淹城，找不到城門

也看不到烽火臺

塞外胡騎踏碎殘缺的古譜

羌笛楊柳早已背叛了春風

傲慢與偏見鋒芒相對

三月的春風吹不散茫茫霧海

旌旗的顏色已經模糊

鼓角與胡笛遙相呼應

城已淪陷，柳絮在霧中哭泣

一些散落的石頭保持沉默

有人在城頭賭博，籌碼亂丟

火光在烽火臺升起，霧氣漸消

諾檬的詩

無題

我不能把白天睡成黑夜

黑夜的眼睛卻把我叫醒

我在黑暗中尋找神思的機遇

我在屋里打傘

讓鬼穿透我的心

然而鬼只是占了我的床位

這像我一樣不睡的幽靈

不同于盛夏里衣著暴露的女人 招搖過市

雷被雨淋濕的半夜

拒絕誘惑成了最大的誘惑

擎著傘走過的鬼 不敢看我

我卻盯著他的白靴

田間的麥子已金黃

豐收的意象如此明亮

照亮了鏡子里繆斯的手

伸出來的手 落葉的夜晚 鬼像蘭波

我渴求他溫柔的瘋狂

就算不能像預言家一樣在鐵軌上打鐘

也可以是詩人碗里的土豆

我跟在鬼身后

聽他踩在雪地里通往超我的腳印

我坐在陰影里

看大雪落下的聲音

時針在一天走過二十四個永不冬眠的世紀

哈哈 我這僅剩的隱喻 敝帚自珍的隱喻

我怕它被大雪掩埋，抑或像我的莎樂美

被帶走 隨著一聲瑪莎拉蒂的轟鳴

我開始害怕失去我曾經痛恨的軀殼

自從雪化后露出了貧瘠的真相 失眠留下的衰老

我觸摸著鏡子里流淚的真實

不美 但終究孑然一身

花開的夜晚 著人如酒的春色

在闔上眼睛之前

我對著那鬼魂的影子豎起中指

我掃掉廁所里死去的生靈 一同收起屋里的傘

我閉上眼睛把黑夜叫醒

把不甘還給白天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