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一
庫切是專職教師,先后在南非、歐美、澳洲的學術機構中供職,是個不折不扣的“academic”(這個詞兼有大學教師和學生、學者及學會會員的意思)??材崦滓摹禞. M.庫切傳》(王敬慧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描述傳主的學術軌跡,將其跨國求學的經歷和學術背景都交代出來,這是此書的一個看點,關乎“高校英文系的學科發展脈絡與學術爭斗常態”,歐美文學批評在半個多世紀里的變化和發展,值得在此加以評說。
大致說來,庫切成長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是歐美文學研究的一個分水嶺,傳統的研究方法受到挑戰,新的研究思路方興未艾,于是有了新舊兩派的斗爭。以庫切供職的開普敦大學英語系為例,守舊派固守英國教學體系,革新派引進美國模式,僻居非洲南端的院校成了斗爭的舞臺,因為兩種思想都是外來的,都在尋找自己的代理人,由于時間錯置(anachronism)而愈發針鋒相對,這是殖民地學術活動的特色。
《J. M.庫切傳》第八章講述道,庫切于一九七一年學成回國,申請開普敦大學英語系的教職,以他在美國多年的學術歷練,是個理想人選。但是系主任大衛·吉勒姆并不賞識他,兩個人的教學思想有沖突。庫切要講授的是現代派和后現代派文學,而吉勒姆教授信奉英國“實用批評”,對當代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的發展沒興趣,只準講英國經典文學和少量美國文學,將南非及其他英聯邦文學排除在外,這當然引起庫切等一些教員的不滿,摩擦和對立也就在所難免。
庫切本科讀的就是開普敦大學英語系,對該系的學術派系之爭并不陌生,只是當時對立的兩派是屬于英國理念的內部斗爭,不像庫切和吉勒姆那樣是英國派和美國派之間的摩擦。當時的兩派,一派是傳統的英式教授,注重作家傳記和作品版本,遵從維多利亞時代批評觀,另一派師承“實用批評”的理查茲、利維斯這一脈,倡導“文本細讀”,雙方也是互不相容。老一派見不得“不成熟的批評”,限于講授“人名、日期、階段、影響和趨勢”,課堂空氣較為沉悶。新派學人則以“旺盛的精力和雄辯的語言”授課,秉承利維斯風范,屬于汗如雨下傾情投入型,既讓學生傾聽不倦,又讓他們獲得密集的閱讀教訓,無疑更受歡迎。老派有老派的理據,對過細的解讀不以為然,如哈代所言,“如此細讀文本,以至于不見了詩意”。兩派的教學觀和批評觀有沖突,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都倡導“偉大的英國文學傳統”。
等到庫切自己做了老師,情形又發生了變化,當年的革新派成了保守派,“實用批評”的“文本細讀”似乎失去了新意,正如庫切對吉勒姆教授的指責,說后者提供的是一套“稀疏的利維斯教學大綱”。我們看到,庫切連提倡細讀的利維斯也嫌“稀疏”,不對新一代學人的胃口;而主攻威廉·布萊克的吉勒姆教授,一輩子只出過一部布萊克研究專著,則恐怕不僅是“稀疏”,且不免是“疏懶”的了。在美國待了八年的庫切,對美國學人超常的勤奮、美國研究生教學的專業和嚴格都深有體會。老派英式教授的清淡和殖民地的閑逸,他未必是不懂得欣賞,但顯然是不能感到滿足了。
這里說的“實用批評”及利維斯,只是就其影響而言。利維斯雖脫胎于“實用批評”,他本人卻算得上是這個體系的異類;他的論著《偉大的傳統》(袁偉譯,三聯書店2002年)代表其批評的理念和方法。利維斯不是不講二十世紀,但是在他“欽定”的名冊上,只有康拉德和勞倫斯才有幸進入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南非英語系教師受此影響,當代作家講到勞倫斯就為止了。庫切想要講的索緒爾及現代語法理論等,專業文學教師更是普遍不感興趣。在開普敦大學英語系,英國體系的內部斗爭轉變為英國派和美國派的對立。
所謂美國派是指時興的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批評話語,一種受法國影響的美國模式,它帶來的變化可概述為三點:其一是結構主義及語言學批評(linguistic criticism)進入文學研究,將專業化的現代語言學方法融入文學批評,這個潮流其實源自英國的“實用批評”,也有英國文體學(linguistic stylistics)研究的推波助瀾,只是和“利維斯傳統”格格不入;其二是研究對象突破單一民族傳統,關注殖民地創作,也引入先鋒派文學,包括難以歸類的跨國文學現象,像貝克特、納博科夫等,這就與利維斯的模式和價值觀拉大了距離;其三是重視閱讀書目和參考文獻,凸顯相關學術脈絡,連課程作業也附加引用書目,而這一點尤為利維斯派所不喜。此前新官上任的吉勒姆教授,一把火將前任系主任留下的教學材料(長長的參考書目和成噸的學生習作)燒光,此舉可視為典型的利維斯派之怒。在英國批評觀念占主導的南非,美國派的庫切以新銳面目登場,要沖擊那個過時的教學體系。
二
庫切在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攻讀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是《塞繆爾·貝克特英文小說文體研究》,采用“風格統計法”分析貝克特的文體構成,研究手段完全是跨學科的。他憑自己的數學知識和電腦技術,在論文中制作了大量圖形、列表,文科師生一般是看不懂的。他的方法得之于導師威廉·托德的文獻書目學課程,借助辛曼校對機研究手稿,用計算機分析文體差異。
該研究方法體現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學批評的發展,即將索緒爾、喬姆斯基為代表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羅蘭·巴爾特為代表的結構主義文學批評融合起來,以文學語篇的語言為研究重點,強調語言/語篇和符號學的認知功能,把語言視為一個自給自足、自我調節的抽象系統。庫切的論文“運用一系列數據衡量單位(字的長度、句子的長度、語法功能等)”分析貝克特作品,將語言學、數學和文本分析結合起來。回到開普敦,庫切將這套結構主義“數值法”介紹給了南非學術圈。
結構主義給文學研究帶來新的轉向,這種轉向是劃時代的。以往的文學評論是以批評家的個人情感、批評家對作者意圖的揣測為導向的,結合了對美學特征的評析和關乎主題的價值判斷,大致是一種評傳式的批評方法,注重印象和感悟、流派特征和文學史脈絡。結構主義則傾向于闡釋語言結構,諸如區別性的詞序、措辭特征、聲韻模式、文本多層次構成、意義的潛勢系統等;不是將話語僅僅視為現實的反映或表征,而是主張文學自身有一套可供辨識的模式,強調從文本內部挖掘文學的形式規律,避免從作家立場解讀文本,所謂“作者之死”的宣告即源于此,作家的主體地位和傳記式的研究方法被擯棄了。
從這個背景看,利維斯派失勢,倒真不在于利維斯的那一套細讀還不夠細(這粗細又該如何界定),而在于其批評方法已不合潮流。當年開普敦大學英語系的兩派其實都屬于印象派,既講審美風格也講道德主題,提煉作家的創作意圖和作品的社會意義。當然,利維斯更偏重文本分析,認為文學閱讀能夠訓練一種具體、微妙、尖銳的思想感知力,避免哲學的抽象和意識形態的寬泛,讓人在創造性的審美認知中達成“對人性的道德關懷”。他把文學教學視為人文主義教育的核心,因此其“細讀”也時刻體現文學教化的熱情和價值判斷??梢哉f,他的細讀是和作家的思想對話,是對作者思想的體悟、描摹和講解;奧斯丁是奧斯丁,康拉德是康拉德,小說家的卓異之處、其獨特的生活意趣(即道德關懷)有待于把脈、傾聽和鑒別。這種重聽覺的細讀法和結構主義的細讀法自然有云泥之別,后者反對的正是作者導向的認知,是將批評局限于單個作家的作品論,更不贊同把文學弄成世俗人文主義“圣徒傳”系列,而是要讓批評具備理論化的精密和系統。以熱奈特的《敘事話語》為例,它以“時序”“時限”“頻率”“語式”“語態”分析敘事,試圖提供的是一套精密的敘事學范式,雖只是以《追憶似水年華》為分析對象,探討的卻是“一般的敘事結構,而非一本書的敘事結構”(托多羅夫語)。結構主義的方法和原則,用羅蘭·巴爾特的話說,就是“通過成功地描寫‘語言……來駕馭無限的言語”。如此一來,重道德意蘊的“語篇分析師”利維斯,以其缺乏理論化的范式,不得不從批評神壇上跌落下來,被判為“稀疏”和過時了。
過時的恐怕不單是利維斯,還有約翰遜、赫茲利特、阿諾德等,整個一套英國批評模式。在受法國影響的美國學界,這種轉折已相當明顯,“理論的時代”要取代“批評的時代”。按照美國作家蘭德爾·賈雷爾的劃分,“批評的時代”是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這個時段。這期間也是派系林立、議題迭出,但和阿諾德的理路(文學作為“一種對生活的批評”)是銜接得上的。六十年代是個斷裂點,此后便是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文化批評的天下了。說起美國派,就不能不提到這一點:美國不只是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集散地,還有此前蔚為大觀的“新批評”(利維斯的對手韋勒克),它對文本的語義分析的強調,也是促成結構主義潮流的重要因素;另有三十年的紐約知識分子的黃金歲月,涌現出埃德蒙·威爾遜和萊昂內爾·特里林等叱咤文壇的一干批評大家,他們才是美國文學批評的代表人物。但隨著結構主義興起,他們無疑也要被歸入傳統模式了。
從《J. M.庫切傳》中可以看到,英國經典批評家從來都不是庫切的盤中餐,威爾遜和特里林等也沒有一個被提到,“新批評”的“細讀”在庫切眼中則很乏味;庫切感興趣的是索緒爾、布龍菲爾德、喬姆斯基、羅蘭·巴爾特(及他認為優于羅蘭·巴爾特的休·肯納)等。他佩服喬治·斯坦納(利維斯的繼承者)并且撰文評價其著作,主要也是因為后者在語言學和語言哲學方面的深厚功底。所謂“理論的時代”取代“批評的時代”,在庫切的學術立場中能夠反映出來。
三
《J. M.庫切傳》談及利維斯,多從其保守主義的影響來談,就傳記敘述的歷史節點而言,這是可以理解的。學科要發展,反利維斯霸權就成了一個突破口;主要針對兩點,一是經典的范疇,二是批評的功能。利維斯遭人詬病的是這兩點,倒不在于他的“細讀”。
《偉大的傳統》對“經典”加以甄別,遴選出“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康拉德以及D. H.勞倫斯”這五位代表“英國小說偉大傳統”的作家。在利維斯看來,狄更斯固然天才,可惜稱得上完美的作品只有一部《艱難時世》;哈代、梅瑞狄斯等被捧為一流未免有些失格;勃朗特姐妹盡管出色,但只代表“小傳統”;偉大小說家和“次等小說家”的等級是不容混淆的。利維斯鐵面無情的論斷招致非議,被譏諷為“動輒判絞刑的裁判”(hanging judges)。《小說修辭學》的作者韋恩·布斯認為,利維斯“花太多時間在排序上,(而這)從來都不是一種非常有用的批評方式”。說白了,要遵從利維斯的原則,他的《小說修辭學》就沒法寫了。修辭學涉及傳統和現代的不同形式創作,值得討論的作家不少,豈可只限于由五個半作家(半個是狄更斯)組成的核心?這里的問題是應該如何確立經典的范圍,而利維斯的嚴苛排序,即便能夠“阻止我們愚蠢地熱愛一些東西”,是否真的有利于批評實踐?這是布斯的質疑,想必也是庫切和其同道的質疑。
利維斯反對劍橋盛行的文獻學研究,也不贊同文學批評的理論化傾向。在他看來,沒有批評實踐,任何文學理論的討論都不會走得很遠。利維斯的追隨者止步于“實用批評”,對文獻學和當代文學理論的發展不感興趣,根源就在于對批評功能的這種認識。批評有自身的功能和場域,不應該滿足于理論化的興趣,而應該在實踐中鍛煉人格、立場和慧眼,檢驗并確立精神價值。理論化傾向,批評的自治欲望,會造成對批評功能的背離。利維斯倡導一種批評的“有機論”,并不主張以特別的方法或理論視角解讀文本,而是強調綜觀式的細讀。在新一代學人看來,語言學研究帶來的跨學科視野更新了批評手段,刷新了對文本的認知;理論的細化、精密化和系統化非但沒有背離批評的功能,而且正是此種功能的體現;當代批評理論的發展事實上已成燎原之勢,固守于“有機論”無疑是墨守成規。
《J. M.庫切傳》述及利維斯霸權和斗爭,對相關學術脈絡的勾畫稍欠周致,以上略作補充。討論專業學術問題,不是《J. M.庫切傳》的重點,也不是本文能夠展開的,但在庫切和當代文學批評的關聯中,這些問題是不能不涉及的?,F代派和后現代派文學能不能進入英語系教學,研究方法要不要更新和擴展?新老兩派的分歧主要在此。利維斯的審美保守主義未給現代派留下席位,這也是庫切和英國體系的隔膜所在。造成對立的是精神和觀念,不完全是批評方法。
毫無疑問,利維斯派在今天的學院批評中已經不吃香了,但這并不代表“有機論”的批評理念退出了歷史舞臺。詩人布羅茨基、希尼、沃爾科特,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批評家詹姆斯·伍德,他們的評論文章都可劃入廣義的利維斯派,是各具特色的對“有機論”的貫徹和實踐,做文學研究的豈敢加以輕視。庫切撰文評價布羅茨基的詩論,說:“這些抱負不凡、細節出色的批評解讀,足以令當代學院派詩歌批評感到汗顏?!边@是對模式化的學院批評的一種警示。
利維斯式的寫作,沒有理論性話語做支撐,以深湛的詩學功底和內在的問題意識見長,輔之以“紅衣主教”的襟懷,要給極少數被揀選的大師授予王冠。對講求速成的體制化學院批評而言,這個路子不容易學,實難以此抱負來讀書作文。
四
庫切研究專家德里克·阿特里奇說,庫切“用語言學理論進行文學批評,讓這兩個學科都受益”。這大體反映了學界對庫切的學術成就的評價,認為其“創新性的評論”乃是兩個領域的延展和結合,即把語言學、應用語言學和符號學運用到對貝克特、卡夫卡等人的研究中,得出新穎的結論。
這方面國內還缺乏譯介。讀者對庫切的學術的了解,多半局限于兩部評論集,《異鄉人的國度》和《內心活動》,而這些文章還不足以反映其特色和成就。如能將《懺悔和雙重思想:盧梭、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Confession and double thoughts: Tolstoy, Rousseau, Dostoevsky)、《卡夫卡〈地洞〉中的時間、時態和視角》(Time, Tense and Aspect in Kafkas “The Burrow”)等論文譯介過來,讀者的印象大概會有所改變,就不會停留在“庫切的最大優點就是平實”這類斷言上了。
以后一篇為例,它探討了卡夫卡的“重復時間”(iterative time),即其敘述的無序重復現象—“沒有一個事件是在另一事件之前發生的,(每個)重復發生的事件周圍并沒有更早的事件將其包裹”。這是卡夫卡小說很特別的一個現象。庫切對《地洞》的時態系統進行分析并指出,卡夫卡在敘述動作時大量使用了現在時態,但這種語法結構表現為敘述視角的移動,而非時間狀態的提示。庫切認為,這是卡夫卡有意為之的實驗:通過不斷轉變敘述視角,將敘述的這一刻通過時間狀語伸向過去和未來。庫切將卡夫卡的無序重復稱為卡夫卡的“神秘直覺”:“一個時刻不會流向另一個時刻,每一個時刻都可能是(而非變成)一個永恒,它不僅不是由過去產生的,而且與過去毫無關聯?!边@種對卡夫卡的“時間觀”的揭示,其研究的細密和洞見,無疑是得之于跨學科批評理論的效用,說明庫切對語言學的學習頗有心得,善于辨析和運用。
以庫切的作家身份,按理他應該偏向于傳統的印象派批評,走利維斯和特里林的路子,似乎不宜在專業化的理論研究中陷得太深。但是我們看到,庫切的特色不僅在于其全方位、跨學科的學術研討,還在于其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的結合度頗高。他對英語語法的興趣,對英語被動語態的研究,從其小說《等待野蠻人》(文敏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中也反映出來,被動語態的使用是這部小說的一個特色(中譯不易傳達)。另外,《等待野蠻人》的時態系統和《地洞》的時態系統很接近,反映出庫切對卡夫卡的學習和繼承。這方面的例子還有不少,坎尼米耶的傳記也有涉及。
五
庫切的博士論文可視為他文字生涯的發端,其創作和研究都是從貝克特的這個點上走出來的,因此必然與傳統拉開距離。另一個方面,庫切不完全屬于歐洲和美國,也不完全屬于南非,其后殖民的跨國文化身份使他接近于拉美“新小說”作家,也就是說,走向文化的兼收并蓄(cultural eclecticism)。他不像貝克特,終其一生都是原創性的貝克特主義者;他或許只能成為非傳統的折中主義作家??材崦滓脑u傳對這一點講得不清楚,但這個問題是需要辨析的,否則就不容易解釋庫切“澳洲小說”的轉向,他的批評觀的多面性和兼容性,他的精英主義和功能主義兼備的教學理念,他的書評和導言的寫作風格。
在《兇年紀事》(文敏譯)中,庫切的代言人C先生對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痛加指斥,對羅蘭·巴爾特、米歇爾·??聰嘌缘摹白髡咧馈鄙畋聿粷M,把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寫得像一群小丑。這個題為“論小說的說服力”的章節,如果是利維斯寫的(利維斯沒有寫過這樣的文章),自然不難理解,但對庫切博士論文的讀者來說,大概會吃驚不小,因為庫切博士論文遵循的就是羅蘭·巴爾特/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的路子。三十八年之后,庫切清算結構主義,致敬托爾斯泰,帶著隱秘的懺悔調子:
……我懷著惴惴不安甚至是謙卑的心情進入他的作品,就如(我現在相信)那些搖擺不定的形式主義批評家,二十世紀依然于閑暇之際閱讀現實主義大師作品一樣:帶著愧疚之心迷戀于其中(我猜想,巴爾特自己關于閱讀快感的那套反理論的理論就是這么回事兒,歸納起來可解釋和確證為左拉帶給他那種隱隱的滿足)。
俄國形式主義(什克洛夫斯基、艾亨鮑姆等)的“陌生化”理論,精巧而富于創見,對托爾斯泰的分析頗能給人啟迪。庫切不滿于將“小說的說服力”歸結為“修辭策略”,但這一點不能看作是他晚年的覺醒,其實,在寫博士論文時他就對結構主義“數值法”有懷疑,認為這是其“職業生涯的‘錯誤拐點”(《J. M.庫切傳》第六章)。正如將“修辭策略”強調到極端既是一種創見也是一個錯誤(巴爾特、什克洛夫斯基、熱奈特等),用“風格統計法”分析單一文本,這種方法也必須有所限制。庫切在其博士論文結尾總結說:
……不是因為我反對量化,而是因為我相信,目前應用在文學作品分析中的統計技巧本質上使得文學作品簡單化,因此是錯誤的。
量化統計確實只是一種片面的文體研究手段。但既然是“錯誤”的,為何還要提交論文并將它推薦給南非學術圈?因為這項研究使庫切認識到“小說形式的多種可能性,意識到創作語言可以成為一個自成一體的游戲”。換言之,新的研究方法可能是更有助于認識現代主義文學;用語言學和結構主義研究貝克特、卡夫卡,自有其批評方法的貼切和效用;熱奈特的敘事學盯住普魯斯特不放,理據也在于此。羅蘭·巴爾特的“閱讀快感”未必都是基于左拉帶給他的“隱隱的滿足”,而他“那套反理論的理論”當然也不是可以到處涂抹的萬金油。
庫切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給《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和《紐約書評》撰寫評論文章,多數文章收錄在《異鄉人的國度》和《內心活動》中??材崦滓f,從這些文章“可以明顯看到,庫切最初在理論方面的興趣正在逐漸減弱,他更感興趣的是對一位作家或作品更廣泛的概述,往往帶有傳記或歷史研究的性質”。
那么,這就是從“理論的時代”重返“批評的時代”了。這些文章的寫作風格有些傳統,但精神是當代的,體現了庫切的博洽和敏銳。這是一種融會了后殖民意識、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美學觀、傳統詩學精神及非傳統詩學精神的批評實踐;一種兼容歷史主義和反歷史主義的思想立場,在惠特曼、理查森、福克納、馬哈福茲、本雅明、穆齊爾等作家中間自由出入;總的說來,其“傳記或歷史研究”的傾向并不包含歷史的限定,而是呈現出一種后現代的多元和折中。
所謂“折中”,就是“兼容”(eclecticism)。相比之下,英式教授謹防“不成熟的批評”,利維斯是“動輒判絞刑的裁判”,貝克特苦心孤詣的文學評論,等等,這些都不是折中主義。老派英國教授叼著煙斗、矜言脫略的風范(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父親萊斯利·斯蒂芬爵士),利維斯投擲雷電和判決的奧林匹亞式的家長作風(布羅茨基想必于此心有戚戚焉),貝克特越是晦澀越見精妙的文風(于連·格拉克是其傳人),未嘗求助于精神的進步和發展。庫切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的致辭中說,如果他像米蘭·昆德拉那樣是個歐洲人,也許他會像后者那樣寫作,但問題在于他不是。此言耐人尋味。
庫切的學院背景,他從現代主義到“新現實主義”的轉向,他的跨文化身份,在其晚期的批評寫作中也折射出來。這些文章選材廣泛,時空交疊,意義多元,不僅有助于認識當代文學批評寫作,也許更有助于思考后現代的文化境況和詩學遺產的關系。
二○一八年四月十七日
寫于杭州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