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樹志
三、潛移帝意,扳倒嚴嵩
專擅朝政二十年的嚴嵩,一向無所顧忌,此時感覺到失寵于皇帝,危機感隱約襲來,不免有點擔憂。特地在家中設宴,向徐階求饒。他命兒子嚴世蕃向徐階跪拜,自己舉起酒杯說道:“嵩旦夕死矣,此曹(指嚴世蕃)唯公哺乳。”徐階佯裝驚訝,連聲說:“不敢當。”
此時的徐階,正在密謀策劃,如何潛移帝意,扳倒嚴嵩。為此,他使出兩個絕招。
第一招是,利用皇帝篤信道教的弱點,收買他身邊的道士藍道行,在扶乩時,假借神仙之口,攻擊嚴嵩,取得出奇制勝的效果,促使皇帝“幡然悔悟”。唐鶴徵《皇明輔世編》描述這一情節,很是生動有趣。
某一天,皇帝向藍道行提問,藍道行扶乩,請神仙回答。人神之間的對話如下:
皇帝問:今日天下為何不能治理?
神仙答:原因在于,賢能者不能進用,不肖者不能屏退。
皇帝問:誰是賢能者,誰是不肖者?
神仙回答:賢能者是內閣輔臣徐階、吏部尚書楊博,不肖者是嚴嵩父子。
皇帝說:我也知道嚴嵩父子貪贓枉法,念及他們奉承玄修多年,姑且容忍。他們果真是不肖之徒,上天真君為何不震怒,予以懲罰?
神仙回答:嚴世蕃惡貫滿盈,應該迅速嚴懲,因為他在京城,上天恐怕震驚皇帝。如果把他發配到外地,便可以讓他粉身碎骨。
聽了神仙的點撥,皇帝幡然悔悟,決心拋棄寵信了二十年的奸臣。扶乩完畢后,藍道行馬上把這一機密情報告訴徐階。徐階唯恐皇帝反悔,立即采取第二招,指示御史鄒應龍彈劾嚴嵩父子。
關于鄒應龍彈劾嚴氏父子之事,史家有另一種說法。話說嘉靖四十一年五月的某一天,御史鄒應龍下朝時,在太監房間里躲雨。太監透露了道士藍道行扶乩的信息,鄒應龍得知“帝眷已移”,以為奇貨可居,唯恐別人搶了頭功,連夜起草彈劾嚴嵩父子的奏疏,次日上朝時,遞了上去,果然導致嚴嵩罷官。于是乎有人把鄒應龍贊譽為扳倒嚴嵩的英雄。
此言差矣!從鄒應龍上疏以后,畏首畏尾的表現來看,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后臺支撐,他絕對不敢冒險行事。其實,他是受徐階指使,才彈劾嚴氏父子的。萬斯同的說法比較符合事實:“(徐)階為人陰重,有權略,初事(嚴)嵩甚恭謹。及是,知帝聞嵩貪,及世蕃奸恣狀,乃授意御史鄒應龍劾之。”明確指出,鄒應龍彈劾嚴嵩父子是徐階授意的。不過鄒應龍的這篇《貪橫蔭臣欺君蠹國疏》寫得相當出色。
一則說:“工部侍郎嚴世蕃憑借父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每一開選,則某官銀若干,某官銀若干。至于升遷也亦然,某缺銀若干,某缺銀若干。以致選法大壞,市道公行,群丑競趨,索價轉巨。”
再則說:“不特此也,每遇歲時及父子生日,中外各官俱有饋贈。遂為定例,略不見疑。然則世蕃父子所蓄,可勝記哉?”
三則說:“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大小之吏,莫不竭民脂膏,剝民皮骨……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也?”
結論是:“臣請斬世蕃首,懸之高竿,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圖報,而溺愛惡子,播弄利權,植黨蔽賢,黷貨敗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
皇帝把這份奏疏與藍道行的扶乩聯系起來,下達圣旨,譴責嚴嵩“縱愛悖逆丑子,全不管教,言是聽,計是行”,勒令致仕(退休),嚴世蕃及其親信羅龍文等人,流放邊遠地區。
不久,皇帝有些反悔,多年積累的感情一時難以割舍,每每想起嚴嵩“贊修之功”,若有所失,悶悶不樂。寫了一道手諭給繼任首輔徐階:“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并(鄒)應龍斬之。”嚇得鄒應龍不敢去出任新職—通政司參議,還是徐階多方轉圜以后,鄒應龍才惴惴不安地前去赴任。
嚴嵩走了以后,皇帝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嚴黨們也希冀他復出。正如王世貞《大學士徐階傳》中所說:“上雖以御史言去嵩,然念其供奉久,憐之。而左右入其間者從容言:‘非嚴嵩誰為上奉玄?上忽忽不樂。”形勢是嚴峻的,嚴嵩雖然退休,但并未傷筋動骨;嚴世蕃流放海南島雷州的判決,成了虛應故事的官樣文章,行至半途就返回江西老家,威風依舊。他的黨羽羅龍文也從流放地逃回江西分宜縣,與嚴世蕃策劃如何翻盤。
管轄分宜縣的袁州知府了解到這一動向,添油加醋地夸張嚴府“聚眾練兵謀反”,通報給巡江御史林潤。林潤先前曾經彈劾嚴氏父子的黨羽鄢懋卿,擔心嚴世蕃如果東山再起,可能遭到報復,立即把這一情況上報朝廷。揭發羅龍文“卜筑山中,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志”;揭發嚴世蕃“自罪謫之后,愈肆兇頑,日夜與龍文誹謗時政,動搖人心。近者假治第,而聚眾至四千余人,道路洶洶,咸謂變且不測”。所謂“負險不臣”“變且不測”云云,就是謀反的委婉表達。林潤與鄒應龍的切入點截然不同,鄒強調的是貪贓,林強調的是謀反,必欲置嚴世蕃于死地。
皇帝對于嚴氏父子本來就不想繼續追究,嚴世蕃流放途中擅自逃回,皇帝也睜一眼閉一眼。作為一國之君,皇帝可以容忍貪贓,但絕對不能容忍謀反,接到林潤的報告,馬上下旨,逮捕嚴世蕃、羅龍文來京審問。
林潤趁熱打鐵,寫了長篇奏疏《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討疏》,揭發嚴世蕃、羅龍文圖謀犯上作亂的罪狀。這篇奏疏收入陳子龍《皇明經世文編》、張岱《石匱書》,很值得一看。
奏疏劈頭就說:“(嚴)世蕃罪惡滔天,積非一日。近時不法之事又非一端,任彭孔為主謀,羅龍文為羽翼,惡男嚴鵠等家人、嚴軫二等為爪牙,窮兇極惡,無所不至。”
又說嚴府在袁州儼然獨立王國,一派帝王氣象:“廊房回繞萬間,店舍環亙數里。招四方之亡命為護衛之壯丁,森然分封之儀度也”;“閭閻膏脂剝削殆盡,民窮盜起……而夸于眾曰:朝廷有我富乎?”“朝歌而夜弦,左斟而右舞,荒淫無度,訏蔑綱常,而夸于眾曰:朝廷有我樂乎?”
繼而又說:嚴世蕃謀反之心已經暴露無遺,正德年間宸濠之亂就是前車之鑒:“丁已逾二千,納亡叛更倍其數,精悍皆在其中,妖妄盡藏于內。旦則伐鼓而聚,暮則鳴金而解”;“竊思宸濠逆謀之初,亦不過結納賊首,誘致人受獻田土。今世蕃不法與逆(宸)濠無異,且包藏禍心已著”。
最后指出,嚴世蕃的滔天罪行,嚴嵩也脫不了干系:“嚴嵩寵冠百僚,公然欺主。世蕃問發雷州,并未赴伍,僅居南雄三月而返。(嚴)嵩乃朦朧近鄉,既奉明旨,復留在家,以王言為不足恤,以國法為不足尊,惟知私恩,不知公議,茲非(嚴)嵩之欺陛下乎!”
嚴世蕃卻有恃無恐。他聽說言官想通過治他的罪,為先前彈劾嚴氏父子而慘遭殺害的沈煉、楊繼盛平反,便和京中的嚴黨分子密謀策劃如何翻盤,洋洋得意地拍掌說:“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什么是“倒海水”?據他自己說:“賄之一字自不可掩,然非皇上所深惡必殺,惟楊椒山(楊繼盛)、沈青霞(沈煉)之獄,皇上最內忌,填入必激圣怒。至于聚眾、通倭之說,直以言官謾語,諷使削去,便可脫身。”于是黨羽們立即放出風聲,揚言如此如此,一則楊繼盛、沈煉之冤可以昭雪,一則撫慰士大夫憤懣,不平之情可以得名。倘若牽扯所無之事,人臣既不信,皇上亦生疑。與此同時,他們四出活動,賄賂三法司官員,在定案文書上寫明為沈煉、楊繼盛平反昭雪的字句。
這是一個很難覺察的陰謀,目的是“激圣怒”。因為對于沈煉、楊繼盛的懲處,是皇帝親自決定的,為沈、楊翻案,就等于要皇帝承認錯誤,肯定會激怒剛愎自用的皇帝,嚴世蕃預想的“脫身”目的就達到了。
審理此案的刑部尚書黃光昇、都察院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或許是接受了賄賂,或許以為撫慰士大夫憤懣之情很有必要,在定案文書中寫入了為沈煉、楊繼盛平反昭雪的字句,請內閣首輔徐階定奪。
精明過人的徐階一眼就看出問題,識破了嚴世蕃的陰謀,要害是“彰上過”(彰顯皇上的過錯)。一面說“法家斷案良佳”,一面把黃光昇、張永明、張守直引入內室,屏退左右隨從,輕聲密談。據《石匱書·林潤列傳》記載,密談實況如下:
徐階問:“諸君子謂嚴公子當生乎死乎?”
黃光昇等回答:“死不足贖罪。”
徐階又問:“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
黃光昇等回答:“用楊、沈,正欲抵死。”
徐階笑道:“別自有說。楊、沈事誠出其謀,誠犯天下萬世公惡。然楊(繼盛)以計樞上所諱,取特旨;沈(煉)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己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平平打發出國門矣。赦出固善,抑法司不能辭責,我亦何以自解?我不足惜,諸公方負物望,擢居要地,旦夕冢宰。此舉又眾所瞻仰,如斯而已乎?”
黃光昇等人聽了愕然,請求拿回文書另議。
徐階說:“離此一步,遲此一刻,泄此一語,從中攪擾者必多,事且有變。今當以原疏為主,而闡發聚眾本謀,以試上意。依次須大司寇(刑部尚書)執筆。”
黃光昇趕緊推辭:“謝不敢當。天下事惟相公能測。”
徐階也不謙讓,從袖中拿出早已寫好的文書,說:“擬議久矣,諸公以為如何?”
眾人看了唯唯諾諾。
徐階草擬的定案文書,基調是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通虜,聚眾謀反。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寫道:“陛下曲赦其死,謫充雷州衛軍。不思引咎感恩,乃怏懷怨望,安居分宜,足跡不一之戍所。龍文亦自潯州衛逃歸,相與謾言詛咒,搆煽狂謀,招集四方亡命奸盜,及一切妖言幻術天文左道之徒,至四千余人,以治宅為名,陰延諳曉兵法之人,訓習操練。厚結刺客十余人,專令報仇殺人,懾制眾口。至于蓄養奸人細作,無慮數百,出入京城,往來通路,絡繹不絕。龍文亦招集汪直通倭余黨五百余人,謀與世蕃外投日本。其先所發遣世蕃班頭牛信,徑自山海衛棄伍北走,擬誘致北虜,南北響應。”既然三法司首長沒有異議,徐階立即叫書吏謄寫,加蓋三法司印章密封,呈送皇帝。
嚴世蕃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平心而論,把“謀反”“通倭”“通虜”的罪狀強加于他,是用誣陷不實之詞掩蓋真正的罪狀。原本應該用專擅朝政、貪贓枉法、賣官鬻爵、中飽私囊來定罪,那樣的話,必然導致“彰上過”,激怒皇帝。用捏造的罪狀來定案,顯然是在耍弄陰謀詭計,但是避開了“彰上過”的風險,皇帝平靜地接受了,立即批示:此逆情非常,僅憑林潤奏疏,何以昭示天下后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同錦衣衛,從公審訊,具實以聞。
徐階和三法司首長再度耍弄手段,根本沒有核實,徑直由徐階代替三法司起草核實奏疏,用肯定的語氣回答皇帝:事已勘實,其交通倭虜,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憤。
嘉靖四十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達圣旨:既會同得實,嚴世蕃、羅龍文即特處斬。
嚴、羅二人得到消息,大失所望,抱頭痛哭。家人要他們寫遺書,竟然不能成一字。
京城百姓人心大快,紛紛相約前往西市觀看行刑,飲酒慶祝,一時間西市熱鬧得如同節日。隨之而來的是查抄嚴府,據說有黃金三萬余兩,白銀三百余萬兩,珍寶古玩價值白銀數百萬兩,此外還有驚人的房產、地產。《留青日札》《天水冰山錄》記錄的抄家清單,可以寫成一本書。已經退休的嚴嵩黜革為民,孫輩充軍。曾經不可一世的嚴嵩,精神徹底崩潰,寄食于墓舍,一年之后命歸黃泉。
嚴嵩、嚴世蕃父子惡貫滿盈,罪有應得,留給人們深思的是,以往多年義正辭嚴的彈劾,為何始終不能奏效,而充滿陰謀和權術的做法卻取得了成功?扳倒嚴嵩父子,毫無疑問是正義的,但是手段與程序并不正義。幾年后,史官在編纂《明世宗實錄》時,對此表示了異議:嚴世蕃憑借父親的威勢,盜弄威福,濁亂朝政,完全可以用“奸黨”罪處死,偏偏要說“謀逆”,顯然“悉非正法”。所謂“悉非正法”,就是沒有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對于嘉靖皇帝而言,嚴氏父子的下場,有損于他的英明。徐階曲為開脫,維護了皇上的威權。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寫道:“世廟(嘉靖皇帝)諭徐文貞(徐階)曰:‘君知人惟堯舜與我太祖耳。若(嚴)嵩者朕所自簡,不才若此!(徐)階曰:‘堯用四兇,后加放殛。太祖用胡惟庸,后以罪誅。皇上始知嵩之才而用之,后因聽子貪縱而斥譴,皆無損于明。”徐階既扳倒了嚴氏父子,又無損于皇帝的顏面,這種兩面光的手腕,顯示了他的“權略”與“陰重”。
四、天下翕然想望風采
徐階升任內閣首輔,在直廬朝房(內閣辦公室)的墻壁上掛了條幅,寫了三句話:
以威福還主上
以政務還諸司
以用舍刑賞還公論
這是他的施政綱領,宣示撥亂反正的決心,竭力把紊亂的朝政引入正軌。把威權和福祉歸還皇帝,把政務歸還政府各部門,把官員的任免和獎懲歸還公眾輿論。意圖是很明顯的,向朝廷上下表明,決不成為嚴嵩第二,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改變嚴氏父子專擅朝政的局面。同時代人唐鶴徵對此給予高度評價:“(徐)階盡反(嚴)嵩政,務收人心,用物望嚴杜筐篚,天下翕然想望風采。”唐鶴徵從幾個方面來論證他的觀點。
其一,徐階與嚴嵩共事,下級官員饋贈賄賂,雖然沒有嚴嵩那么多,數量也不少,他都照單全收。他向別人解釋其中原委:如果拒絕,恐怕以自己的高潔反襯出嚴嵩的污穢。日子一長,人們也就不再非議了。
其二,他成為內閣首輔以后,改變嚴嵩的專斷獨裁,邀請內閣次輔袁煒一起辦公,共同為皇帝票擬諭旨。皇帝知道了,以為不妥,只需首輔一人票擬即可。徐階解釋道:事情出于眾人合議比較公正,而公正是所有美德的基礎;獨斷專行就是自私,而自私會導致百弊叢生。
其三,言官極力抨擊勾結嚴氏父子的大臣,皇帝對此很反感。徐階委婉地講明道理,緩解了他的怨氣,保護了言官。
其四,皇帝和徐階談起人才難得,徐階侃侃而談:自古以來常言道,“大奸似忠,大詐似信”(最大的奸佞貌似忠誠,最大的欺詐貌似誠信),能夠知人善任,便是哲人。因此當皇帝最困難,要想把困難轉化為容易,只有廣泛聽取意見一個途徑。廣泛聽取意見,就等于有人為我化解窮兇極惡,為我揭發隱匿的實情。
可見徐階對于治國、用人,是很有想法的。但是皇帝依然癡迷于玄修,局面難以改變。正如黃仁宇《萬歷十五年》所說:“嚴嵩去職雖已三年,但人們對嘉靖的批評依然是‘心惑、‘苛斷和‘情偏。然而他對這些意見置若罔聞,明明是為諛臣所蒙蔽,他還自以為圣明如同堯舜。”
嘉靖四十五年,剛直不阿的海瑞,向皇帝上《治安疏》,以無所顧忌的姿態,鋒芒畢露的文字,批評皇帝清虛學道,潛心修醮,以至于二十多年不上朝理政,導致綱紀廢弛,吏治敗壞,民不聊生。“天下因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他指出:臣民不對陛下講真話已經很久了,官員們“愧心餒氣以從陛下”,“昧沒本心以歌頌陛下”,陛下一意玄修,導致“心惑”,過于“苛斷”導致“情偏”。大臣為了俸祿而阿諛奉承,小臣由于畏罪而唯唯諾諾。為此,冒死進諫,希望陛下“幡然悔悟”,洗刷“君道之誤”。
如此不留情面的批評,自視甚高的皇帝無法接受—此公自比堯舜,書齋也以“堯”字命名,海瑞卻說他連漢文帝都不如,氣得他渾身發抖,狠狠地把奏疏摔到地上。過了一會,又把它撿起來,要看看后面還寫些什么。閱畢,勃然震怒,命令身邊的太監黃錦:把海瑞抓起來,不要讓他跑了!黃錦告訴他:海瑞自知觸怒皇上必死無疑,所以訣別妻子,抬了棺材來上朝,不會逃跑的。還說:看他的為人,剛直有聲,為官不取一絲一粟。聽了這話,皇帝平靜下來,再三閱讀奏疏,嘆息道:真是忠臣,可以和比干相媲美,但朕并非殷紂王。隨即給內閣首輔徐階寫了密諭:“今人心恨不新其政,此物可見也,他說的都是。”一向聽不得批評的此公,居然破例承認海瑞“說的都是”。這不過是私底下的坦言,只有一個人知道,為了維護皇帝的威望,他不能承認錯誤,一定要處死海瑞。
徐階贊成海瑞對皇帝的批評,這從他不久以后代替皇帝起草的遺詔,可以看得很清楚。但如果直白地說出來,局面反而不好收拾。摸透皇帝脾性的徐階勸解說:海瑞這樣的草野小臣,無非是沽名釣譽,陛下如果殺了他,恰恰成就了他,在青史留下英名。不如留他一命,使他無法沽名釣譽,也顯得皇恩浩蕩。但是皇帝依然要徐階擬旨,處死海瑞。徐階再次直言勸諫:“臣豈敢成陛下殺諫臣之名。”終于打消了皇帝欲殺海瑞的念頭。吳履震《五茸志逸》記載此事,有一段生動的文字:“海忠介(海瑞)之批鱗也,世廟震怒,繞殿行竟夕,拔面上肉刺都盡。召華亭(徐階)議斬之。華亭請其疏下,遲數日不擬。上督促至再,華亭俯伏泣曰:‘臣豈敢成陛下殺諫臣之名。上怒始解。”這是徐階的可敬之處,他有“保全善類”的秉性,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由于他贊成海瑞的政見。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皇帝朱厚熜逝世,他的遺詔,并非生前口授,而是徐階和張居正起草的,反映了徐階的政見,也反映了海瑞批評皇帝清虛學道的意見。遺詔的基調是讓已故皇帝作自我檢討,對于癡迷道教的錯誤有深刻的反省,為那些反對清虛學道而遭到懲處的官員恢復名譽和官職,嚴厲懲處幫助皇帝玄修的道士,停止一切齋醮活動。這些話,一看便知不是朱厚熜愿意講的,而是徐階假借“遺詔”的名義發布自己的政見。
十二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即位,他的登極詔書,也是由徐階與張居正起草的,基調和遺詔完全一致,主要傾向依然是撥亂反正:起用反對玄修而遭到懲處的官員,嚴懲參與玄修的道士,停止齋醮,破格提拔人才,裁減冗員。
嘉靖、隆慶之際的政治交接,徐階處理得巧妙、妥帖,既撥亂反正,又避免了“改祖宗之法”的非難。徐階確實配得上“楊廷和再世”的美譽。
五、新鄭魚肉華亭
隆慶元年的內閣,可謂人才濟濟:徐階、李春芳、郭樸、高拱、陳以勤、張居正。如果各位輔臣同舟共濟,協助徐階撥亂反正,必定大有可為。但是內閣一向是個是非之地,傾軋不斷,此時也不例外。資格最老的李春芳溫良恭儉讓,折節好士,雖然位居第二,卻對首輔恭敬有加,見到徐階,側身佝僂,如同屬吏一般。陳以勤是忠厚長者,遇事不置可否。張居正資歷最淺,是徐階的門生與得力助手。位居第四的高拱最不安分,不把徐階放在眼里,對他瞞過同僚,引用門生張居正起草遺詔,耿耿于懷,到處散布流言蜚語。郭樸與之一唱一和,因為高拱先前是裕王朱載垕的老師,頗受器重,郭樸通過高拱,博得已經即位的朱載垕的好感,因此兩人相與甚歡。
高拱首先挑起事端,攻擊徐階起草的遺詔,誹謗先帝,有不可饒恕之罪。萬斯同寫道:“帝崩,(徐)階草遺詔,夜召門生學士張居正謀之,不以語同列……(徐)階以世宗素英主,而晚年齋醮,土木珠寶織作不已,民力小困……而同列高拱、郭樸皆不樂,曰:‘徐公謗先帝,可斬也。”調子升高到“可斬”的地步,已經不是一般的政見分歧了。
《石匱書·高拱列傳》提供了兩人正面交鋒的細節,高拱揭露徐階在先帝身邊寫青詞求媚的老底,徐階被動辯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甚是有趣,引錄于下:
一日,方會食。(高)拱忽謂(徐)階曰:“拱嘗中夜不寐,按劍而起者數四矣。公在先帝時,導之為齋詞以求媚。宮車晏駕,而一旦倍之。今又結言路,必逐其藩邸腹心之臣,何也?”
(徐)階愕窒良久,曰:“公誤矣!夫言路口故多,我安能一一結之,又安能使之攻公?且我能結之,公獨不能結之耶?我非倍先帝,欲為先帝收人心,是恩自先帝出耳。公言我導先帝為齋詞,用我罪。獨不記載禮部時,先帝以密札問我:‘(高)拱有疏,愿得效力于醮事,可許否?此札今尚在。”
(高)拱乃頰赤語塞。
兩人不歡而散,還是老好人李春芳打圓場,邀請高拱到徐階辦公室謝罪。高拱雖然引罪道歉,內心懷恨,收集徐階的兒子在鄉里橫行的事跡,指使門生御史齊康,公開彈劾徐階“專權蠹國”,李春芳與之“聲勢相倚”。齊康自以為有高拱為后臺,無所顧忌,彈劾奏疏的題目就十分嚇人—《為險邪貪穢輔臣,欺主背恩,專權蠹國,十分不忠,乞賜罷黜究治,以隆初政事》。徐階立即寫了《被論自陳》,非常自信地說:“(齊康)劾臣過惡,并及臣男徐璠、徐琨、徐瑛,臣細讀一遍,除描寫造作之詞,曖昧無稽之事,天地鬼神所共照察,臣俱不須辯。”為了表明自己問心無愧,特地向皇帝請辭。隆慶元年五月十八日,皇帝降旨:“覽奏,卿素效忠懇,朕已久悉,茲當初政,方切倚毗,豈可遽因浮言求退!宜遵前諭,即出供職,不允辭。”
首輔請辭,非同小可,正直官員紛紛譴責齊康,直指齊康是高拱門生,聽其指授,應置之法辦。剛從監獄釋放,出任大理寺丞的海瑞秉公直言:“(徐)階自執政以來,憂勤國事,休休有容有足多者,而(齊)康乃甘心鷹犬,搏噬善類,其罪又浮于(高)拱。”隆慶皇帝降旨:齊康降二級調外任,平息了一場糾紛。高拱自討沒趣,以身體有病為由,辭官而去。支持高拱的郭樸遭到彈劾,被迫辭職。
高拱雖然離去,傾軋并未消停。受他影響的言官張齊于隆慶二年六月再次彈劾徐階,揪住三點不放:撰寫青詞、起草遺詔、討好嚴嵩。不過題目變換了一下:《邊事重大,元輔不堪,懇乞圣明大奮乾斷,亟賜議處》。徐階有點被動,寫了長篇奏疏答辯。
關于青詞,他寫道:“修撰玄文,雖前后同事不止臣一人。然臣既不能獨辭,何所逃責!”
關于遺詔,他寫道:“輔臣草詔,是謂代言。前歲先帝所頒遺詔,草雖具于臣手,然實代先帝言也……實非敢彰先帝之失也。當遺詔開讀也,百官萬民莫不感動號哭,頌先帝之圣,增遺躬之思,此皇上可訪而知也。然則臣于先帝,為毀歟,為忠歟?”
關于嚴嵩,他寫道:“臣昔與嚴嵩同官,其序在先,其齒又長,彼所行事,臣安能盡與相違?然中間勸諭調維固亦多矣。其后事敗,御史鄒應龍、林潤等據公論以劾于下,三法司、錦衣衛按公法以議擬于中,先帝秉公道以主張于上,或親灑翰諭,或親批奏章,明日月而威雷霆于時。嵩父子之獲罪,蓋有不待臣之攻者。”
張齊的攻訐別有用心,卻點到了要害。徐階振振有詞的辯解,畢竟有點心虛,只得向皇上乞休。皇帝禮貌地下旨挽留。隔了一天,他再次乞休,皇帝立即照準:“卿既屢辭,特準致仕,著馳驛去。”看來皇帝已經對他“另眼相看”了,徐階的政治生涯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有點遺憾。當時的吏部尚書楊博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廷有朋黨之疑。”沈國元《皇明從信錄》寫到此事,頗為徐階鳴不平:“徐階為國之時,輔佐世宗英明,一掃前相嚴嵩婪弊,遏絕中外奔競穢習,仕階復清,紀綱復振,一時世道修明之。會士君子姑深原其枉直委曲之誠,無庸過論可也……則夫朝廷朋黨之疑,理勢必然也。”
不久,高拱復出。頂替內閣首輔的李春芳感嘆道,徐階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是我!隨即請辭而去。高拱順理成章地成為內閣首輔,大權在握,報復隨之而來,對退休在家的徐階落井下石。沈越《皇明嘉隆兩朝聞見紀》一語道破:“高拱執政,小人昔附徐階者,皆反而獻諛,下石于(徐)階。”
高拱為人狠毒,必欲置徐階家破人亡而后已。他起用蔡國熙為蘇松兵備道,專門查辦徐階家族橫行鄉里案件。蔡國熙秉承高拱意指,煽動松江民眾告發虛假罪狀。《松江府志》說:“于是刁風特熾,告訐無虛日。”蔡國熙乘機逮捕徐階的長子徐璠、次子徐琨、少子徐瑛,以及家人(管家奴仆)十余人,沒收徐家田產六萬余畝。據說,高拱的謀士出主意,徐階很可能出巨資收買司禮監太監,謀求東山再起;防止他復出的最好辦法,就是使其傾家蕩產。蔡國熙的做法,目的就在于此。
出任蘇松等十府巡撫的海瑞,不明白蔡國熙的背景,與之配合,大興告狀之風,審查徐階家族以“投獻”名義霸占民田之事。刁民蜂擁而至,狀紙堆積如山,社會秩序一塌糊涂,士大夫深感不滿,紛紛為徐階鳴不平。《五茸志逸》提供了一條重要史料:“(海)忠介深德華亭(徐階),后開府江南,為華亭處分田宅,實君子愛人以德也。第奉行稍過,遂致華亭不堪。四郡士夫咸為華亭解紛,謂忠介曰:‘圣人不為已甚。忠介曰:‘諸公亦知海瑞非圣人耶!縉紳悉股慄而退。”海瑞非常幽默地回應士大夫,自己并非圣人,隨即把那些刁民告惡狀的狀紙,統統付之一炬。《松江府志》寫道:“海忠介瑞撫吳,意在搏擊豪強,而兵備蔡國熙承高新鄭(拱)意指,首難于徐文貞(階)。于是刁風日熾,告訐無虛日。或投柳跖牒諷之。海公殊自悔,乃盡焚訟牒。”
一向高高在上的徐階,面臨家破人亡的困境,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寫了一封低聲下氣的求饒信,請高拱手下留情。他的文集沒有收錄此信,寫些什么已經不得而知,高拱的回信倒是有記載的。陳繼儒《眉公見聞錄》寫道:“新鄭高公修吾鄉文貞(徐階)之怨,其下遂有承望風旨者,徐氏之族幾碎。文貞作書,達之新鄭(高拱),書不傳,新鄭書則有錄者。”陳繼儒記錄了高拱的回信,《五茸志逸》也收錄了這封信件。高拱在信中冠冕堂皇地說:“仆實無纖介之懷,明示天下以不敢報復之意。”又說:“今以后,愿與公分棄前惡,復修舊好,毋使藉口者再得鼓弄其間,則不惟彼此之幸,縉紳大夫之幸也。”這些當然是漂亮話,他正在謀劃,如何報復得不露痕跡。
不久,隆慶皇帝逝世,小皇帝朱翊鈞即位(年號萬歷),張居正聯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利用高拱揚言十歲小皇帝如何治天下,激怒太后和小皇帝,導致高拱下臺。徐階的危機,在張居正的主持下得以解除,田產歸還,兒子官復原職。有人向徐階問起高拱的報復,徐階笑道:“老而善忘,忘之久矣。”
張岱對這段往事十分感慨:“新鄭(高拱)狠躁自用,屢中奇禍,亦是其性氣使然。而華亭(徐階)以一言不協,用成仇隙。兩虎相爭,遂無已時。乃新鄭再正揆席,魚肉華亭,政用自快,而又豈知江陵(張居正)在議其后乎!”
徐階在內閣傾軋中,幸運地得以善終。萬歷十一年,他在家中病逝,享年八十一歲。時任內閣首輔申時行為他寫墓志銘,對他主政時期的政績贊揚備至:“自公秉政,始倡廉節,懲貪冒,獎恬退,抑躁競,一洗苞苴干謁之習。而尤銳身扶植公論,搜引才望,公卿百執事各任其職,凜凜至治也。”所以,張廷玉《明史》說他“間有委蛇,亦不失大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