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園

王可田

綠色泉水噴涌的蘋果樹披覆著火焰

歲月如斯。回返的道路彎曲而漫長

埋伏在幽深土層里的泉眼已經

按捺了許久。當樹汁抽動的節奏

由滯澀轉入歡暢，流動的語言

就要打開緘默的喉嚨

仿佛無法遏制的沖動，伴隨興奮的尖叫

翻騰的酒瓶被驀然拔掉瓶塞

一注注綠色泉水從大地深處

噴涌而出！響亮的喧嘩

與萬物的心跳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啊，涌動的泉，升騰的綠色火焰

這上下竄動，蓬勃壯大的欲望

噴涌并倒灌的生命意志就要顯形

水與火合體的蘋果樹

快賦予它婆娑的身姿，舒展的歌喉

綠色泉水噴涌的蘋果樹

吹奏明亮哨音的蘋果樹

嗡鳴的枝葉彈撥陽光的豎琴

當它滿面霞光地站在高坡上

多像神采奕奕的王子

讓綠色泉水噴涌不息的蘋果樹

把升騰的由微弱漸至濃烈的火焰

纏繞在臂間和腰際

讓一棵茂盛的蘋果樹不由分說

在我孱弱的肉身上附體

蘋果樹和少年

蘋果樹綠色的言語，被一個

在星光下做夢的孩子聽見

翻越一道道土梁和溝壑

他從遠方赤腳趕來

沙漠般干渴的眼睛流動著憂郁

高高土坡上一株奔涌的蘋果樹

就像夢中一樣的矯健和熱情

綠蔭貼上雙眼，紅果饋與心臟

就像夢中一樣的灑脫和明亮

他也相信這就是他夢魂牽絆的前生

綴滿枝頭、清香四溢的蘋果花

模仿他盛大而感傷的愛情

蘋果樹下的少年像一個幼小的頭陀

蜜汁的鳥兒在樹上鳴響，他還要去遠方

一棵綠焰披覆的蘋果樹

已在他的胸中無限生長

園丁

一座綠焰鎖閉的蘋果園應該有一個主人

同時又是園丁

雌雄同體的蘋果樹垂掛蜜一樣的燈盞

照亮源頭撲朔迷離的道路

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表情

和體態。有所期待，有所訴求

花剪和手鋸是解密的鑰匙

打探飽滿的花芽，孕育生命奇跡的

母枝里匿藏的河流

那園丁從嘩嘩流動的樹汁里

最先聽到歡快的歌聲

光影婆娑，窸窣的枝葉間傳來密語

一棵蘋果樹開口想說的話

他心領神會，卻又秘而不宣

他終歸是這里的過客

蜿蜒的園中小徑盤桓著他的一生

當他老眼昏花，已無法分辨

抽枝展葉、開花結果的蘋果樹

是他，還是他就是蘋果樹

他日趨衰老而蘋果園依舊年輕

迎著浮動的夕光，園丁的腳步由遠及近

像一串叮當作響的黃銅鑰匙，打開

綠焰蓬勃深深緘默的蘋果園

蘋果樹的閃電枝條

久已忘卻你的存在

我的蘋果樹

在時光無情的拋擲和生活

肆意的煎迫中，我低下頭去

將你掩進血肉的皺褶

然而，你已適時醒來

從削刮的疼痛和撲濺的淚水中

從我黑暗的血液中升起

我的蘋果樹，你用閃電枝條抽打我

從人世沉淪的血污中托舉我

當我默念，當我聲嘶力竭地呼喊

手指插進墻壁里呼喊

隱秘的寂靜深處，我的蘋果樹

像一股甘洌的泉水奔涌而出

抖擻著紛披的火焰枝條

蘋果樹，生長于我黑暗的血肉

我養育你像養育一個幼小的神靈

而你日漸壯碩，蓬勃的光焰

終將穿透皮肉長出體外將我籠罩嗎？

迫使我像一枚黝黑的僵果

從你身上跌落？

我的蘋果樹，用閃電枝條一遍遍

抽打我的蘋果樹

我的血肉之軀，光明之核

是你，將一座隱于無形的蘋果園

指給我看

你沒有見到蘋果園

你沒有見到蘋果園

只看見一棵蘋果樹

在風中舞動綠色的閃電

一棵蘋果樹就是全體

每個枝子都在分發

嶄新的邀請函

容光煥發，孕育的枝條

葉脈趕制歲月地圖

花苞打開奶和蜜的泉眼

光陰的流逝一如幻覺

蘋果樹的各個器官

都急不可耐地響應和召喚

秩序是有的，一棵蘋果樹

僅需一棵，已然道出

退藏于密的蘋果園

現在：每一棵掛滿嘴唇的

蘋果樹，大地和天空

都在述說著同一個春天

到那邊去

到那邊去，翻越最后一道籬墻

翠鳥翩飛著引路，記憶的燈穿透幽昧的時光

到那邊去，肅立的蘋果林像凝定的火焰

至純至青的火焰收攏時間

懷抱命運饋贈的禮物，帶著

激越而悲愴的細雨中的歌音到那邊去

在紅塵烈焰的盡頭，日月交匯的時辰

生命和死亡達成妥協的寂靜中，到那邊去

翻越最后一道籬墻：日光的漩渦

水流如注，鍍著金衣的綠葉沙沙作響

到那邊去，蓬勃綠光永駐的蘋果園里

它不會隱匿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