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周
一
機長廣播,提醒乘客即將抵達目的地——紐約,我張開眼睛,鄰座女士顯得不太耐煩,嘴里碎念著。氣壓差,耳朵內充斥著惱人的蟲鳴聲,飛蟲們似乎商議著如何鉆入我的大腦。使勁張大嘴巴,想為蟲鳴聲提供出口,但并不奏效。聽不太清那女士在說什么,或抱怨什么,氣流顛簸同樣使我心煩意亂,我沒休息好,渾身快散架了。說不上來是種什么感覺,眩暈、麻木、惡心,抑或都是。打開遮光板,遠處城市的光無邊無際。不適感使時間概念變得模糊,我不確定飛機盤旋了多久,只知它駛向璀璨星海。彭詩敏看上去有點緊張,她吁了一口氣,這時如果尹智在的話,一定會講笑話逗這個新來的美編。此次出差原計劃由他帶隊,臨行前一周,通知我家里出了點狀況,去不成了。他知道我的十年期美簽在有效期內,希望我代替他去。
尹智是我大學同學兼室友,也是我身邊最聰明的人。曾經,我以為聰明是指那些學識淵博的人,他擺了擺手,有知識不代表有智慧,空有知識是迂腐的。第一次聽他這么說時,我們還不熟悉,我覺得他自負。后來,我開始明白了他的意思。舉個簡單的例子,一次我去計算機系找他。他正上編程課,戴眼鏡的教授一邊在電腦上輸入指令,一邊講解。當程序運行時,投影儀屏幕顯示出異常。教授關閉窗口,檢查了一遍代碼,沒查出問題所在。他舉手示意,說出一堆佶屈聱牙的專業術語。教授思忖片刻,說你是對的,便把代碼修正了。軟件正常運行,教授看著底下學生疑惑的表情,解釋這段代碼的含義,并說這種方法不會出現在本學期的考試中,暫可不必掌握。學生們竊笑,我走到尹智身邊,將書遞給他:“你很厲害。”
他說:“十年內這些東西都要被淘汰。”
我說:“我不懂電腦,你是指這種編程語言?”
他說:“不是,我是說這種設計思想落后,很快就是自媒體時代了。”
畢業后,我在一家報社工作,隨著智能手機和社交軟件開始普及,傳統媒體受到很大沖擊。報社內部傳出要裁員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我主動遞上辭呈,總編讀出我的顧慮,表示我不用擔心,他欣賞我的業務能力,不會拿我開刀。我謝絕了挽留,我不喜歡前景暗淡的工作。我的文字仿佛被銬上了枷鎖,語言變成了機械重復。看似專業對口,其實與理想背道而馳。這不能說我放棄了新聞情懷,而是不想成為宣傳工具。恰在這時,尹智給我打電話,說自己正在創業,融資辦了一家新媒體創意公司,結合視頻、網站、APP等終端做自媒體,邀請我加盟。
“我對你們這行不是很了解,怕不合適。”我沒說出真實的疑慮,和朋友合作,往往會使友情變味。
他說:“我們需要一個文字方面的主編,你試一下吧。”
“那好吧。”我去尹智公司的那天,他正在會議室開會,見我過來,示意我落座,我靠邊坐下,會議流程與報社的不太一樣,沒有冗長的發言,每個小組發表各自提案,所有項目直切重點,落實到具體執行層面。尹智大多時候只是聆聽,只有出現有爭議的選題時,才會發言。這種高效且有活力的節奏吸引了我。經過一番考慮,我加入了他的創業團隊。
飛機著陸,耳朵內的飛蟲隱匿了。我與比利取得聯系,十分鐘后,他開著面包車來接機,摘下墨鏡,依次和我們握手,幫忙將行李和攝影器材裝進后備廂。一路上,他充當導游,為我們介紹沿途景點,以及當地的房價、稅收、好餐館,包括富人區發生的風流韻事。幾乎所有人都被困意侵襲,哈欠連天,他把空調風速降低,放上舒緩的純音樂。
車開到法拉盛,車速緩下來。比利清了清嗓子,重新當起了導游:“這就是著名的法拉盛緬街。”我把頭探出車窗,一個老婆婆比畫著手勢,用蹩腳的英文在水果攤討價還價。
彭詩敏失望地說:“和國內沒什么區別,路面還臟兮兮的。”
比利說:“別急,明天帶你去繁華的曼哈頓。”
在王子街轉彎,比利將車停在一家海鮮酒樓門口:“這里沒車位,我去前面停,你們先進去。對了,護照和貴重物品都帶身上,這里的治安說不清楚。”
我背包下車,打量周遭:破舊的招牌與橫幅狗皮膏藥般貼在同樣破舊的建筑立面上,店名的色彩和字體彼此間像在推搡,廣告燈亮得突兀,大塊光斑掉在人行道上,仿佛被照耀出的區域可以多擺一張露天餐桌。
老板娘笑臉相迎,給我們安排了大桌子。同行女記者從包里拿出護手霜,抹了一點。
彭詩敏說:“這牌子好不好用,前幾天有朋友推薦過。” “你要試試嗎?” “好啊。” “挺好聞的。”她補充道。
她們開始聊韓劇、時裝和化妝品。比利走進餐廳,老板娘招呼道:“大攝影師,很久沒光顧了,今天吃點什么?”
“跟朋友一塊兒來的,大龍蝦要大,接待客人用的,其他讓他們點。”
“放心,肯定讓你有面子。”
“好,我先過去了。”
比利就座,指了指桌上的菜單:“你們傳閱一下,想吃什么自己點,今天我來盡地主之誼,別客氣。”
彭詩敏掀了一頁菜單:“你點就行了,我們剛來也不熟,有什么推薦嗎?”
“我讓廚房做了大龍蝦,這家的龍蝦是加拿大的,吃口比波士頓龍蝦更緊致。”
點完菜,我安排了一下明天的行程。這次來紐約,尹智想做個公司成立三周年的特別專題,我們挑選了一些紐約的嘉賓進行采訪和報道,盡可能將多項活動日程集中在一塊。
“春夏時裝周對那兩位大陸明星的采訪比較重要。具體事宜出發前強調過了,就不重復了。人員有所調整,原來計劃兩位攝影師,現在小董也跟你們一起。”
“那你不是就沒有攝影師了?”
“我和比利商量過了,他和助手明天負責這邊的拍攝。”
“你們的大型攝影儀器不方便攜帶,需要什么可以問我工作室借,軌道和航拍器都有。”
晚飯快結束時,比利起身說去衛生間。彭詩敏小聲對我說:“他該不會去買單吧,太不好意思了,要不我把他攔下來?” 我說:“先讓他付吧,搶單反而弄得尷尬,改天我們請回來。”
比利載我們到住處。此行沒訂酒店,而是在Airbnb上選擇了性價比較高的民宿。公司融資雖已到第二輪,但尚未盈利,尹智不主張鋪張。
比利說:“快到了。”
發現大家幾乎都睡著了,只有彭詩敏精神很好,拿手機拍著街景。
比利說:“我這攝影師快下崗了,明天拍攝工作就交給你了。”
彭詩敏說:“我拿手機隨便瞎拍,水平哪能跟你比。”
因訂不到適合六人住的房子,便挑了兩個相鄰的住處。兩個女員工住條件稍好的公寓。我們四個男的,住在相對擁擠的屋子里。
根據導航,比利開到了目的地,眼前卻是一爿中式快餐店。起初以為開錯了,核對門牌無誤。我跟比利下車,走進快餐店,老板是個禿頂男人,說準備打烊了。比利詢問住處是不是這里。
禿頂男人說:“是這里,你們是租客吧。”
我說:“是的,這里不是飯店嗎?和預定網頁上的照片不符。”
禿頂男人說:“前面飯店后面住宿,我帶你們去。”
跟著禿頂男人繞到后門,他取出鑰匙交給我。
進了屋,一樓逼仄。老板娘正在包餛飩,跟我們打招呼,手沒停下來。禿頂男人介紹說這是他老婆,大餛飩是本店一絕。除了雙休日,每晚都包一百個,次日早餐時段賣。一碗十個,每天限定十碗。
老板娘說:“來了美國,沒什么別的本事,只會包包餃子,燒燒飯。”
比利說:“謙虛了,我也沒什么本事,就會拍拍照片。”
禿頂男人領我們上三樓,樓梯看起來是后搭的,每次只能通過一個人。比利說:“老板啊,這樓梯要是大胖子,怕是會卡住。”
禿頂男人說:“沒辦法,在美國謀生都靠自己,沿街隔成了餐廳,后屋就小了。”
他走路有點跛,見我瞄他的腿,說:“為了生計,臟活累活干了不少,不小心砸壞了腳。”
“不容易。”
“我兒子原本住二樓,怕打擾他學習,就沒把三樓的空房租出去。”禿頂男人說,“后來他上了大學,有了工作,回來少了,但他的房間一直給他留著。”
他繼續說:“兒子現在出息了,給我們買了房子,我們現在還能干,等干不動了,就搬過去享福。”
他介紹了客房和衛生間的位置,關照了幾句,攀著扶手下樓了。我們走回車里,叫醒其他人。大家下了車,比利幫我們搬完行李,確定了明天見面的時間,便開車回去了。
收拾完行李,洗了個澡。打開電腦,快半夜十二點了,給手機充上電,調好鬧鐘。在微信群里通知彭詩敏明早的集合時間,同事小董還在洗澡,我將枕頭換了個方向,先睡了。
二
做了個噩夢,沒等鬧鐘響就醒了。撐開百葉窗,天空是不透明的鉛灰色。實在睡不著,怕打擾小董休息,放輕腳步走向衛生間,地板還是吱吱作響。洗漱畢,吹頭發抹發蠟,換上西裝革履。下樓,老板夫婦已開始忙碌。
老板娘說:“早安,帥小伙子。”
我說:“早,這么早就在忙了?”
禿頂男人說:“是啊,馬上營業了,要不要嘗嘗我家的招牌餛飩。”
人雖醒了,胃還睡著,不過他們這么熱情,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那我幫你們開開張。”
老板娘說:“不用,是送你的,你房租里含早餐的。”
禿頂男人說:“我先去前面忙了,你幫他下一碗。”
老板娘應了聲,一鍋水早已煮沸,準備下餛飩。我拿出手機,刷了會兒朋友圈。熱騰騰的餛飩端了上來,碗面漂著蔥花、紫菜和蝦皮。
拿起勺子吹掉熱氣,舀一口湯:“沒想到在美國還能吃到這么地道的中國餛飩,有點麻油就更好了。” 老板娘:“一急就忘了,麻油有,這就給你倒,我兒子也喜歡放麻油。”
吃完餛飩,再次贊了老板娘的廚藝。比利給我發來微信,表示已到住處來接我了。和老板娘道別,走出房門。
彭詩敏穿著水藍色襯衫、闊腿西褲和芝麻米色風衣,拿著包子和豆漿站在車邊,沖我笑笑。
我說:“你穿高跟鞋很漂亮。”
她說:“謝謝,應該還沒吃早飯吧。”
我說:“吃了一點餛飩。”
她眼神中晃過一絲失望。
我說:“不過沒吃飽,這是買給我的?”
她說:“嗯,趁熱吃,當心別濺衣服上。”
我邊吃邊問:“這么早,上哪里買的早餐?”
她說:“過來的時候路過一家點心店,順便幫你也買了些。”
我說:“我們的胃還是中國胃。”
經過曼哈頓,街道旁的建筑物逐漸生長,好像樹一般,每棵近看都有所不同,整體觀察,森林般氣派。從第一大道到第十二大道,摩天大樓鱗次櫛比。曾以為我所居住的城市,那些步行街已足夠繁華。現在看來,與這塊“肌肉”相比,那些只是“毛細血管”。彭詩敏顯然也被震撼了,靜靜看著窗外,忘了拍照。
“前面就是中央公園吧。”彭詩敏問。
“嗯,今天出來早,還有時間。中央公園是長條形的,我沿著公園帶你們兜半圈。”比利說。
“這規模,兜半圈要蠻久吧。”
“不堵的話,十來分鐘左右。”
“美國政府真好,這么大一塊綠地,你看,那些小孩笑得多開心。”
“中央公園屬于每個公民,和政府沒太大關系。這里從小的教育就是這樣,中央公園地段這么好,還有曼哈頓對面的大片私人墳地,相當于上海陸家嘴對面的外灘,頂級地段用來做墳場,誰也沒權利動它。”
我說:“這里大多數高樓,都是屬于私人的。只要努力,你也有可能買下這里的樓。”
彭詩敏說:“怎么可能。”
“每個人都有可能,這就是美國夢,”比利笑著說,“差不多到頭了,現在直接過去了。”
到達藝術學院,今天采訪的對象是韓明瑜。之前在報社聽聞過她的事跡,舞蹈學院的優等生,本科畢業后前往美國深造,攻讀編導系。在許多電影和話劇作品中擔任舞蹈總監,獲得過權威獎項,有一定國際知名度。這次由她改編的音樂劇《自由與槍聲》將于下個月初上演,她希望通過我司平臺推廣宣傳,有助于日后在國內巡演,尹智覺得這個合作機會契合三周年的選題。
走進練舞房,四面落地鏡使空間看起來更寬敞。舞蹈演員正在做準備操。韓明瑜倚靠木質把桿。左邊是個將頭發扎成圓髻的外國人,右邊是個面目清秀的亞裔。韓明瑜目光掃向彩排方陣,好像對舞者的表現不是很滿意。準備操結束,韓明瑜喊道:“解散,黃錠欣過來一下。”人群向兩邊散去—一有人從包里拿出保溫杯喝水,有人盤腿坐下和身邊人聊天——留下一個清瘦的身影,她墊腳走向前,韓明瑜和她說了些什么,她重復了幾個舞蹈動作,韓明瑜點點頭。她走到一邊,對著鏡子繼續練習。
比利的兩名助手到了有一會兒了,趁這個空檔,我們上前,與韓明瑜及另兩名舞蹈老師握手問好。
我問道:“這次拍攝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她說:“就按之前說好的來。”
我說:“那好,午休的時候安排專訪。”
攝影助手說:“有些舞蹈動作幅度大,拍出來可能會糊,需不需要鋪軌道,把動感拍出來。”
比利說:“不需要,用三軸就行,四面都是落地鏡,軌道很容易入畫,不好看。”
韓明瑜表示贊同:“用軌道的話,室內面積會減小,不方便排練,還可能使演員受傷。”
比利交代了助手幾句,便回到崗位上調整攝影器材的位置和角度。我和彭詩敏在長椅上坐下來。舞蹈演員歸位,音樂響起,我的目光漸漸聚焦到那個叫黃錠欣的女孩身上,聽說長期跳舞蹈的人背脊會更挺拔,站姿也直。她的身姿印證了這句話。直視她不禮貌,我將目光掃向其他人,以免顯得自己居心不良。其實,或許并沒有人在留意我,或許留意到了不予揭穿,在得出結論之前,每一種猜測皆有可能。
伴奏戛然而止,韓明瑜似乎永遠不滿意舞者的表現。當然,我是外行,看不出其中的門道,不過,點評之后他們的動作確實更整齊劃一了。如果尹智聽我這么說,大概會笑話我的。大學軍訓,他曾對我說,他不喜歡整齊劃一這個詞,還說這個詞是鐐銬。我說,那你出操為什么這么認真。他解釋道,這就是癥結所在,所有人都這么做的時候,自己也不得不這么做。我感覺他的話只說了一半,繼續追問,卻沒有得到回答。
旋律重復播放,舞者迅速歸位,保持站立。到了第二個八拍,舞者開始緩慢移動,音樂聲漸強,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他們時而狂舞,一躍而起,腳尖蜻蜒點水,輕盈落地。時而扭動,在背景槍聲中依次倒下,蜷縮成團,躺在木地板上排成圓圈。一聲奏鳴,他們猛地爬起,又頹然摔下。
“你看到了什么?”韓明瑜問我。
“彷徨。”我回過神來,上午的排練結束了,舞者進入更衣間,男人們很快就披著外套出來了。女更衣室里傳出嬉笑,好一會兒才陸續跑出幾個女人。
“看來還不累,累了就沒閑工夫聊天了,”韓明瑜說,“快抓緊吃飯,一個半小時休息時間。”
“有彷徨,也有迷茫。”韓明瑜轉回頭說。
“吃完飯就開始采訪吧。”比利說.“我前面看了,樓上那個露臺光線不錯,我們等下上去拍。”
“可以,”韓明瑜說,“我換雙鞋子,舞鞋有些臟了。”
比利帶著兩個助手上樓布景,我擔心他們不吃午餐會餓,便讓彭詩敏去附近買點面包。
這時候,黃錠欣離開了更衣間,邊走邊照落地鏡,她頭發披散下來,抬手將發絲撩到一邊。大概發現了我在看她,沖我動了下嘴角,跟韓明瑜打了聲招呼,便走了。這打消了我的疑慮,或許她并沒發現我的注視。
三
到了周末,因為沒采訪任務,彭詩敏和另一個女同事去逛街了,她本來也約了我,我以趕稿為由婉拒了——這不能說明我是一個說謊的人,我原計劃在家休息一天——到老板娘的飯店點了碗牛肉面,開始整理韓明瑜的采訪稿,回憶著那天的場景,一時也想不起有什么亮點。我取出錄音筆,推敲從哪里可以做文章。
“您之前都改編一些經典篇目進行編舞,這次為什么選擇《自由與槍聲》這樣比較新的文本進行創作?”
“我很喜歡這篇小說,相比之前的創作,這次的切入點會放在小人物身上,而不是歷史的宏大敘事。”
“看了您的彩排,發現你特別嚴格。”
“舞者的黃金期很短,這些舞者大多是精心挑選的,有的跟了我很久,希望他們能從我這里學到一些真的東西。”
臨近采訪尾聲,我問了一句:“您對兒子也很嚴格嗎?”
她突然笑了:“沒什么要求,他過得開心就行。”
零散寫了幾段,發現狀態不是很好。索性關上電腦出了門。前幾天,比利推薦過大都會博物館:“這次來得巧,最近正在舉辦秦漢文明展,很多展品都是首次亮相,據說這個展籌備了十年。”我對文物的興趣不大,但不意味對歷史不感興趣。既然來了美國,不如去觀摩一下,畢竟“大都會”大名鼎鼎,被譽為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
時間尚早,搭乘地鐵前往曼哈頓,走下樓梯,悶熱的空氣變成一張蜘蛛網,粘上的行人被卷進幽深的隧道之中。列車速度不快,可能是年久失修的緣故,開到半路還停了一下。出了地鐵,一路走馬觀花,中途還走岔了兩次路,我始終保持一個浪漫的看法,有些彎路是為了看到不同景色。尹智對此并不認同,他認為這只是為錯誤找借口,人生短暫,有的彎路并無意義。
博物館正門口,帶著花飾的廊柱舉高了建筑,人們坐在臺階上觀賞黑人樂隊的即興表演。樂隊由三個人組成,主唱和吉他手長得很像,我懷疑他們是一對親兄弟。主唱的嘴巴里抖出復雜的顫音,吉他手同時負責和聲。他們沒有麥克風,嗓音依然明亮如鏡,清晰地穿過最后一排。另一名成員相當于“萬金油”,口琴、手鼓、三角鐵都會一點。藍調起源于美國黑奴泛濫的時期.在黑暗年代,他們通過音樂來表現現實中的不公、抗爭與向往。
買了票,直奔二樓的秦漢文明展區。展區陳列了大量中國文物如銅車馬、陶兵俑以及竇綰金縷玉衣,還有一些古代的器皿、錢幣、兵器和織物,講解員說這批文物是博物館東亞部遍訪中國大陸博物館遴選而來,足跡甚至抵達了縣一級博物館,每件都是同類文物中品相最好的。怪不得我看有些文物歷經千年宛如新出廠的贗品,其實卻是真家伙。奇怪的是,這些物件越精美,我內心越排斥,工匠們為了制造出奢靡到極致的名器供皇家把玩,須付出才華、青春乃至生命。瞬間覺得這一切浮華虛無且罪惡,反過來說,一個皇帝執迷于珠光寶氣,那么氣數也快盡了。
逛完秦漢展區,根據地圖走向歐洲繪畫展區。名家名畫數不勝數,米開朗基羅、達·芬奇、羅丹、凡·高、高更、畢加索、達利、米羅……感覺所有的油畫和雕塑大家都被囊括了。看著這些畫作,突然想到那位叫黃錠欣的女孩子,似乎她在那些畫上舞蹈。我知道采訪結束了,如果不出意外,和她不會再相遇了。轉念一想,置身同一個城市,說不定會在某個角落不期而遇。
一個窈窕的背影,一襲碎花連衣裙,站在莫奈的《睡蓮》前。我拿出手機,她回過頭,我剛好拍下這個瞬間。我眼神躲避,假裝在拍畫,而不是偷拍她。
她看到了我,朝我走來:“楊老師,您也在這。”
我說:“黃小姐也在呀,真是碰巧。“
她說:“正好有空,就來看看,楊老師一個人呀?”
我說:“老師擔待不起,叫我楊嘉強就好。”
她說:“你在拍什么呢?”
我說:“那幅《睡蓮》。”
“站這么遠,能拍清嗎?給我看看你的攝影技術。”
我把手機遞給她,自嘲道:“手機攝影大師。”
她看了眼照片:“不愧是記者,照得還不錯,不過好像不只是拍畫嘛。”
我說:“我不是攝影記者,技術一般般,主要是畫中人好看。”
她說:“老套。”
又說:“加個微信,把照片傳我,我晚點發個朋友圈騙點贊。”
我拿出手機,掃了二維碼,將照片傳給她:“現在都是點贊之交。”
她笑了,她的爽快性格,使我從偷拍的尷尬中解脫出來。
我問道:“今天沒去練舞?”
她說:“今天周末,練完晨功就放了。我常來這里看畫展,從小喜歡美術,小時候還拿過獎呢。”
“那為什么不當個畫家,跳起了舞蹈?”
“家里不同意我學繪畫,非要我學鋼琴和舞蹈。”
“你舞跳得很好。”
“其實跳得不太好,老師對我不太滿意,分配給我的都是配角。”
“老師對你不是不滿意,而是期望高,如果真的不滿意,早把你換掉了。”
“你怎么知道?”
“采訪的時候她告訴我的。”
“好吧,但愿你不是在安慰我。”
跟著黃錠欣在畫廊轉了一圈,她對畫作都很熟悉,給我介紹這些畫家的生平,解答大師筆觸中的奧秘。看得出她很內行,是有童子功的。
我說:“那你喜歡跳舞嗎?” “一開始挺抵觸的,現在也談不上喜歡,當作一種職業吧。”
“如果不喜歡,別人休息的時候,你為什么還在練習呢。”
“你看到了?”
“嗯。”
“任何事都要自律,我不想做得比別人差。”
“有機會的話,你會不會重拾畫筆?”
“我畫畫是有天賦的,跳舞就沒有,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丟下太久了,沒有那種心境了,你呢,會重新當記者嗎?”
“我是有新聞理想的,現在還是。逛蠻久了,一塊兒吃晚飯吧。”
“我也有點餓了,附近有家不錯的西餐廳。”
“我剛來不熟,就按你說的。”
我們離開博物館,夕陽的余暉照在路邊雕塑的側臉上,雕像睜開眼睛,注視著遠方,像在等待戈多。美國的街頭雕像,少有中國石獅的莊重表情,形態更自由更有表現力。
走到一條人跡相對稀少的街道,一個衣冠不整的流浪漢看著我們。他頭發蓬亂,眼神怪異,褲子垮到很低,露出破損的內褲。他跟著我們,用英文罵著難聽的臟話。她有點害怕,靠上來,又不敢顯得親昵,只是揪著我的袖口。我握住她的手:“別怕,不要回頭看,他敢上來我就揍他。”
我們牽著手走了一路。
四
翌日上午,隱約聽到老板夫婦忙碌的聲音,尚未睜眼,就想到了她。昨天晚飯聊了很多,除了中間有兩三次停頓,總體還算投機——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她有意無意問了我的生活日常,我躺在床上回想,發覺有些回答差強人意。如果容我重新解釋,應該能說得更完滿,可在當時語境下,那些話正反映了我的所思所想。如果真重來,會不會屬于作弊呢。她不會再找我了吧。想到這里,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眼手機。屏幕上提醒有兩條微信消息未讀——是她發來的。第一句是問我早安,第二段內容較多,大致是問我晚上有沒有空去酒吧看小型爵士音樂會。我跟著回復了一句早安,接著輸入問她怎么起那么早。想起她說過,周末上午要晨練,于是刪除了后半句問話,告訴她我今晚有時間。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暗忖她大概在練舞。
打算睡個回籠覺,睡不著了,干脆捧著筆記本電腦在床上繼續沒寫完的采訪稿。今天寫作狀態明顯好了很多,一上午基本完成了初稿。這種狀態在我被冠上資深記者之后很少出現了。得承認起初曾陶醉別人稱呼我“老師”或“著名記者”,但這種感覺很快消退了。浮躁迫使我只能將重心放在如何應付繁重的工作上,我疏于追求新聞的深度報道,甚至失去打磨文字的耐心,想著如何去迎合社會熱點,琢磨讀者的趣味。直到有一天偶遇尹智,他問我寫作讓你快樂嗎,我答不上來。回到家想了很久,雖然寫了大量的文章,卻越來越感受不到樂趣。我只是熟練地將不同事件的時間、地點和人物機械糅合在一起。為什么這么做?可能因為這樣最高效,一來領導不會退稿,二來也沒有心情去刨根問底。尤為可悲的是,當我看到那些熱情高漲的新人,心里嘀咕,過幾年他們就不會有如此的熱忱了。
從報社辭了職,我慶幸沒變成自己的領導,沒有混到高位,沒權力去管教那些新人,就不會把他們變成我。尹智認為我在逃避,可能我沒有把他們變成我,但有人會代替我這么做,任何一個潛在的角色都可能是個幫兇。當時我沒接話,他自嘲道:“或許我也是幫兇。”
尹智創辦的這家公司,主要通過視頻記錄現代城市的生活方式。選題更貼近年輕人的衣食住行,這些都是我比較感興趣的。
差不多到午飯的時候,幾個愛睡懶覺的同事也醒了。黃錠欣發來微信,說晨練結束,自己又多練了一會兒,剛看到手機消息。我問她什么時候見面,她說先和搭檔的演員隨便吃點東西,回家洗澡換身衣服再碰頭。彭詩敏在微信群里問大家要不要一起吃午飯。一邊的小董襪子穿到一半,看到消息,回復表示同意,接著穿襪子,發現里外穿反了。
我合上電腦,從床上爬起來,換了件白襯衫,準備和男同事們前往餐廳。彭詩敏她倆晚來了二十分鐘,彭詩敏重新解釋了遲到的原因——之前她已在微信群解釋過了——奚落她的女同事走到半路才發現錢包忘拿了,只能回去取。那個女編輯立馬揭發彭詩敏生活上丟三落四的事,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吵架似的逗樂。幾個男的插科打諢,小董聽得入神,忽然話題轉到男女八卦,開始議論明星瑣事,無非就是誰和誰在一起或分手的話題。
我沒參與他們的閑扯,他們也沒在意,彭詩敏倒是問我今天話怎么不多。我搪塞說沒休息好,她們又接著聊之前的話題。
我不時瞄手機屏幕,她遲遲沒來信息。比利倒是發來一條簡訊,表示明天需要補拍幾組《自由與槍聲》音樂劇的素材,讓我轉告大家。
午餐快結束了,彭詩敏問大家想去哪里玩,他們七嘴八舌。我起身離開,因為黃錠欣的回復來了,她問我具體在哪兒,說她快到了。我說我有事先走了,他們談興正濃,繼續制訂著游玩計劃。
走到路口,她也剛到,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短褲。她問我下午想去哪里玩。我說聽她安排,她說帶我去看自由女神像,又擔心登島的船票售完了,而且現在去會排很久隊。我表示不喜歡排隊,遠遠望一眼即可。她說這樣的話可以乘坐Staten Island Ferry(史丹頓島渡輪),人沒那么多而且免費。我對這個方案表示認可。她預約了Uber,司機是中國人,看見我們用很虛假的熱情說:“兩位是來旅游的吧。”
我說:“不是的,我來出差,她是留學生。”
“我女兒也是留學生,現在工作好幾年了,我當時陪她一起來的。”
“當父母的辛苦了。”
“一開始蠻累的,現在留下來了,壓力就沒那么大了。”
“拿到綠卡了?”
“嗯,女兒喜歡這里,不想回國了,我干脆就搬過來了。”
“你語氣里聽起來有點可惜。”
“我在這里只能開開出租,干不了別的,還是國內好,你看現在中國經濟發展多好。”
我說:“國內好的話,怎么想到把孩子送出國呢?”
“這還不是為了孩子好。”
我沒再說話,把頭轉向黃錠欣,她也剛好扭頭看我:“你以后什么打算?”
這個問題她昨晚問過,我當時回答是先在國內工作幾年再說。現在她重問一遍,賦予了這個問題新的含義。她想確認我未來的打算,是留洋還是回國,或許最重要的是,我的未來里有沒有她的位置,我知道她家里是希望她留在美國的。
“等以后有條件了,可能會考慮出國。”“等以后”和“有條件”這樣的字眼,是模棱兩可的說辭,按我現在的薪水,什么時候承擔得起出國定居的費用呢?
她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卻沒拆穿我:“那我這次回國演出,去找你。”
“好。”
“還有,你一定要來看我的演出。”
在史丹頓島碼頭等了片刻,隨人流上了渡輪,船慢慢駛離,游客守在船舷,江心可以看見壯闊的曼哈頓。人們紛紛拍照留念。等船開到自由女神像正對面,我找到一個不錯的角度,對她說我們也拍一張吧。
她說:“好,我忘記帶自拍桿了,你胳膊長來舉著吧。”
她靠過來,對著鏡頭:“把我臉拍小一點。”
我說:“你臉夠小了。” “快點,別逗我笑,拍糊了,你要這么拍。” “我是人肉自拍桿。”
抵達對岸后,人們又調頭搭乘下一班回程的渡輪。
她說:“你看,都是來看自由女神像的。”
我說:“我們不也是,都是俗人。”
回到曼哈頓,我們隨意逛逛。沿途看到牛角被摸得锃亮的華爾街銅牛、遇難者名字上插滿美國國旗的“9·11事件”歸零地,還有古老的三一教堂。
晚上,我們來到時代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吧,點了美式漢堡薯條,要了兩大杯啤酒。黃錠欣告訴我說,中間那位爵士鋼琴手是她特別喜歡的。我認真去聽他的彈奏,琴聲孤獨帶著溫暖。
我們和周圍的老外一樣,聽著音樂,喝啤酒聊天。樂隊表演得不錯,一曲終了,我們隨大家鼓掌。那個爵士鋼琴手露出了笑容,即興部分彈得更出彩了。
我們聊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有聊。我們沉醉于當下的狀態,并不在意聊了些什么。
終于她說:“時間不早了,明天周一,我還要排練。”
我說:“我送你回去。”
我沒跟她說明天要去補拍素材,想留給她一個驚喜。
我叫來酒保,準備結賬。店內走進一個男人,徑直走到角落一桌,連著兩聲槍響,桌邊的男人摔在了地上。人們驚恐萬狀,朝門口擠去,我拉住她的手,想帶她逃跑。持槍男人朝天花板開了一槍,我護住她的頭,出口太小,一時擠不出去。
慌亂中,她尖叫了一聲:“我的腳。”
我想到可能發生了什么,拉著她奔出酒吧。
一離開酒吧,發覺她走路有點瘸,我背起她跑離案發現場。隱約聽到槍聲還在繼續,那個殺手可能瘋了,整個曼哈頓上空都是他的囂張的狂笑。我眼睛的余光里,不斷有人從那扇小小的門中竄出,朝四面八方狂奔。
拐到另一個路口,黃錠欣讓我把她放下來,她蹲在墻角哭了。
“是不是有人踩到你了?要不要緊?”
“我腳崴得厲害,這次可能上不了臺了。”她臉上全是淚水。
我說:“要不要去醫院?”
她沒有回答我,我幫她脫下鞋子,腳開始腫了。
我說:“還是去醫院吧,萬一骨折呢。”
警方很快封鎖了案發現場,尋找著周邊的目擊證人,在路口找到了我們。她一直低著頭,沒搭理警察。我告訴警察,我是親歷者。警察讓我移步做筆錄,我看著她,說等一下。
我將現場的過程告訴警察,警察稱我條理清晰。我說我以前是一名記者。他拍了下我的肩膀,謝謝配合。已經有媒體陸續趕來,也包括一些駐外的中國媒體。我心想,這是突發新聞,與其留給別人,不如以親歷者身份進行報道,還能給公司帶來一些點擊量。
將剛才的口述內容在大腦中重溫一遍,用手機拍了一些現場畫面,登錄公司官方微博發布了。剛一上傳,一個國內媒體的老友就找到我,用微信語音通話來詢問我整個過程。等通話完畢,發現時間已過去很久。忙回到路口,她已經走了。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她受了傷,驚魂未定,面臨失去一個重要演出的機會。我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卻跑開了,我早已經不是記者了,為什么還要參與這些事呢。
我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接。
回到住處,心煩意亂地坐在電腦前,用Google搜索了相關文獻,寫了篇抨擊美國持槍權的文章發在網上。我仿佛把所有的惱怒、不甘、消極都寫了進去。很晚的時候,尹智跟我視頻聊天。
“你那邊還好吧?”
“我沒事。”
“那文章建議你刪了。”
“為什么?”
“言論過激了。”
“過激?我當時差點死了。”只有我知道,這不是我真正生氣的理由。
“你是記者出身,應該比我知道新聞該怎么寫。”
“我以前寫的就稱不上是新聞。”
“你冷靜一下,自己再想想。”
尹智說的是對的,他往往是對的。我刪除了博文。我想問問她怎么樣了,打了長長一段關心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沒發出去。
第二天下午,同比利他們去補拍鏡頭。演出方找了一個臨時舞臺,希望結合燈光和布景達到近似現場的效果。對攝影師來說,也更容易捕捉高質量的鏡頭。
我們到的時候,他們剛準備開始排練。我跟在一行人后面,知道她看到了我。我假裝沒看到她。
一套動作下來,韓明瑜將她叫到跟前,小聲交談后,她哭了。
韓明瑜對大家說:“我千叮萬囑,跳舞的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受傷了,現在怎么辦?” 舞者們沉默不語。 韓明瑜說:“很快正式演出了,還有幾套動作沒達到要求。” 俄而,她語氣變得柔和,像對著自己孩子那樣對黃錠欣說:“我知道這個機會對你很重要,但是不能勉強,不然損傷更大,小傷變大傷,以后就不能跳舞了。你先靜養一段時間,等痊愈了老師另外給你找演出機會。”
黃錠欣哽咽著:“好。”
她最終還是失去了這次表演的機會,沒等我靠近,她朝我使了個眼色,才知道她也在偷偷注視我。或許她還在記恨我,或許她在惦念我,或許她不希望我看到她這個樣子。
我停下了腳步,我和她的關系也就此停下了腳步。
回國一段時間后《自由與槍聲》在大劇院上演了,我回憶起她說的那句“還有,你一定要來看我的演出”。我買了票去觀看,卻沒看到她的身影。
過了兩年,公司規模擴張,尹智讓我負責海外版塊,我再次前往紐約。臨行前,彭詩敏發來一個微信,是一款新出的表情包。她說這個卡通形象叫“大黃”,是漫畫家黃錠欣手繪的。
我看著“大黃”,就像看著她,孤獨又帶著一絲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