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我們幼時在曠野中游戲,經驗過一種很有趣的玩意兒:爬到土山頂上,分開兩腳,彎下身子,把頭倒掛在兩股之間,倒望背后的風景。看厭了的田野樹屋,忽然氣象一新,變成一片從來不曾見過的新穎而美麗的仙鄉的風景!遠處的小橋茅合,都玲瓏得像山水畫中的景物;歸家的路,蜿蜒地躺在草原之上,似乎是通桃源的仙徑。
年紀大了以后,僵硬起來,又拖了長袍,身子不便再作這種玩意兒。久不親近這仙鄉的風味了。然而我遇到風景的時候,也有時用手指打個圈子,從圈子的范圍內眺望前面的風景。雖然不及幼時所見的那仙鄉的美麗,但似乎比平常所見也新穎一點。為什么從褲間倒望的風景,和從手指的范圍內窺見的風景,比平時所見的新穎而美麗呢?現在回想起來,方知這里面有一種奇妙的作用。其關鍵就在于褲間的“倒望”和手指的“范圍”。因為經過這兩種“變形”,打斷了景物對我們的向來的一切“關系”,而使景物在我們眼前變成了一片素不相知的全新的光景。因此我們能撇開一切傳統實際的念頭,而當作一種幻象觀看,自然能發現其新穎與美麗了。這“變形”的力真偉大!
它能使陳腐枯燥的現世超升為新奇幻妙的仙境,能使這現實的世界化為美的世界。
現在我可以不必借助于這種“變形”的力。我已有了一副眼鏡。戴了這眼鏡就可看見美的世界。但這副眼鏡不是精益、精華等眼鏡公司所賣的,乃從自己的心中制出。牌子名叫“絕緣”。
戴上這副“絕緣”的眼鏡,望出來所見的森羅萬象,個個是不相關系的獨立的存在物。一切事物都變成了沒有實用的、專為其自己而存在的有生命的現象。房屋不是供人住的,車不是供交通的,花不是果實的原因,果實不是人的食品。都是專為觀賞而設的。眼前一片玩具的世界!
然而我在料理日常生活的時候,不戴這副眼鏡。那時候我必須審察事物的性質,顧慮周圍的變化,分別人我的界限,計較前后的利害,謹慎小心地把全心放在關系因果中活動。譬如要乘火車:看表,兌錢,買票,做行李,上車,這些時候不可以戴那副眼鏡。一到坐在車中的窗旁,一切都舒齊了,然后拿出我那副“絕緣”的眼鏡來,戴上了眺望車窗外風景……在馬路上更不容易戴這副眼鏡。要戴也只能暫時的一照,否則會被汽車撞倒。如果散步在鄉村的田野中,或立在深夜的月下,那就可以盡量地使用這眼鏡。進了展覽會場中,更非戴這副眼鏡不可了。
這眼鏡不必用錢購買,人人可以在自己的心頭制造。展覽會的入場諸君,倘有需要,大可試用一下看。我們在日常的實際生活中,飽嘗了世智塵勞的辛苦。我們的心天天被羈絆在以“關系”為經“利害”為緯而織成的“智網”中,一刻也不得解放。萬象都被結住在這網中。我們要把握一件事物,就牽動許多別的事物,終于使我們不能明白認識事物的真相。譬如看見一塊洋錢,容易立刻想起這洋錢是銀幣,可以買物,可以兌十二個角子,是誰所有的,對我有何關系等種種別的事件,而不容易認知這銀板浮雕(洋錢)的本身的真相。因此我們的心常常牽系在這千孔百結的網中,而不能“安住”在一種現象上。世智塵勞的辛苦,都是這網所織成的。
習慣了這種世智的辛苦之后,人的頭腦完全受了理智化。無論何時,對于無論何物,都用這種眼光看待。于是永遠不能窺見事物的真相,永遠不識心的“安住”的樂處了。山明水秀,在他只見跋涉的辛勞;夜靜人閑,在他只慮盜賊的鉆墻。人生只有苦患。森林在他只見木材,瀑布在他只見水力電氣的利用,世界只是一大材料工場——甚至走進美術展覽會中,也用這種眼光來看繪畫。一幅畫在他的眼中只見“某畫家的作品”“定價若干”“油畫”“畫的是何物”……各種與畫的本身全無關系的事件。有時他贊美一幅畫,為的是這幅畫出于大名家的手跡,或所畫的是名人的肖像。有時他非難一幅畫,為的是這幅畫中的事物畫得不像,看不清楚,或所畫的是襤褸的乞丐,傷風敗俗的裸女……他只看了展覽會的背部,沒有看見展覽會的正面;只看了畫的附屬物,沒有看見畫的本身。
假如有這樣的入場者,我奉勸他試用我前面所說的那副“絕緣”的眼鏡。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間,沒有誰可以將日子過得行云流水。但我始終相信,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那些歷盡劫數、嘗遍百味的人,會更加生動而干凈。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我們自己承擔。
●有多少繁花滿枝,就會有多少秋葉零落。
●終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那些邀約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過年華,但有一天終究會在某個渡口離散。紅塵陌上,獨自行走,綠蘿拂過衣襟,青云打濕諾言。山和水可以兩兩相忘,日與月可以毫無瓜葛。那時候,只一個人的浮世清歡,一個人的細水長流。
●人生不過是午后到黃昏的距離,茶涼言盡,月上柳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