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丁云

文征明 《拙政園十二景圖》部分
文征明及其身后那幫文人距離今天已有500年。若要說起他們或者那個鼎盛而輝煌的時代留給今天蘇州的印跡,最顯著的一定還是園林。我們未必去仔細推敲那些畫、那些詩、那些字,但我們一定看到了那些園林、內里裝飾擺設和那般形制的風格建筑,這也濃縮了他們的美學精神和生活趣味。若說還有,點點滴滴都在細微之處吧。
身為美國人,中國藝術史研究的權威高居翰說道,對中國人而言,并不是在成年后才開始親近園林,到罷官時才想起筑園隱居,很多時候園林首先是中國人幼年的樂園。孩子們在身體還未長大時,與園林的距離更近于成人。孩子們對園林的觀察與體驗更細致入微,園林是可以給孩子們帶來無窮的樂趣的,比如伏在草叢里捉昆蟲,爬到樹上采摘果實,跳到水中捕魚捉蝦。
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提到了自己幼年在園中玩耍時的樣子,說那時能睜大眼睛直視太陽,視力好極了,每遇細小東西,一定要仔細觀察其紋理,常常能感受到超脫事物本身的樂趣。“常在土墻高低不平的地方,在花臺上雜草叢生的地方,蹲下身子,使身子跟臺子一般高,聚精會神地仔細觀察,把叢草當成樹林,把蟲子、蚊子當成野獸,把土塊凸出部分當成丘陵,低陷部分當成山溝,憑著假想在這個境界中游覽,愉快而又滿足。”
即便遙去數百年,但這不仍舊是蘇州人成年前的生活寫照么?彼時已無私家園林,但那些開放的園林仍舊在幼年生活中占據了一個部分。假山、池水、曲橋、亭榭、長廊及魚兒,廳堂樓閣、家具、對聯匾額、磚石窗雕及花草,留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中,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審美和品味。
文震亨的《長物志》,從開篇就重述了作者顯赫的家世。文氏家族在江南享有巨大的聲望,遠近聞名。聲望與政治權利、古老世系、文化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家族財富,以及對江南文士層的領導地位都息息相關。家族的親戚、朋友、幕僚等人脈關系都在蘇州盤踞,形成巨大的家族勢力。除文林以外,文震孟也通過科舉考試升至官僚體系的最高層。
從文征明開始,繪畫、書法、詩文等皆擅長,文征明三個兒子中的兩個也以藝術見長,藝術的稟賦還在這個家族不斷延續。富裕家庭財力的支撐,支持文震孟經歷了十次趕考,高中狀元。
文震孟的私家園林是藝圃。但藝圃始建于1541年,最初是袁祖庚的醉穎堂,內有“田業”,文震孟于1620年才購得藝圃,1636年秋天便逝世于此地。文征明與藝圃并無關系。但文氏家族確實與蘇州大小園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影響之深之廣,最甚莫過于文征明。
在繪制獅子林相關的圖卷里,以倪瓚最有名,也是現存最早的圖卷,但文征明確實繪制過獅子林。經歷了元明易代,及朱元璋與張士誠的激戰后,它能保存下來不易。1522-1566年,獅子林被權勢占據,幾乎淹沒,很多與之有關的繪畫都不知所蹤。就在這時,文徵明為獅子林作了寫生,王世貞將他人的詩文題寫到畫上。這幅畫后來被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收藏,最大心愿就是能將前人繪制的有關作品再度收齊,借助它們挽救日漸衰落的獅子林。這其實也是文征明的精神思想。獅子林能在后世保全恢復,確實依靠了這些繪畫的力量。
而與文征明關系最密切的園林,大概就屬拙政園。
通常對此的理解是,因官場失意而還鄉的御史王獻臣,在1509年以大弘寺址拓建為園,始建了拙政園。1533年,文征明依據園中景物繪圖三十一幅。
實際文征明為王獻臣繪制的拙政園,可不止一套。王獻臣比文征明只小4歲,兩人年紀相仿,意氣相投。王獻臣1510年回鄉。文征明第一次繪制拙政園時是1513年,名為《文衡山拙政園圖軸》,1528年繪了《為槐雨先生作園亭圖》,槐雨先生就是王獻臣。1533年繪制《拙政園三十一景圖》后,到1551年有《拙政園十二景圖》冊。此外,還有一幅紀年不確定的《拙政名園圖》。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拙政園三十一景圖》冊,而且既有繪圖,又為三十一景各題詩一首,并用小楷、行書、隸書、篆書等各種書寫題寫在各景的對頁上,還作了《王氏拙政園記》將各景串起來。此前這樣的圖卷一般都是記、詩、圖合作款,久負盛名的文征明一手包辦,是前所未有的。
園林小景的圖冊,記錄了園中的方位,描述了游覽過程,并細致地描繪了園中景致。同時,園記標明了園林的位置,園圖摹寫園子的形貌,園詩抒發其中的意韻。三者合而為一,就算園林將來湮滅無存,仍然可以再造,或單觀圖就能使人神游于其間。
《為槐雨先生作園亭圖》是一幅全景鳥瞰圖,只截取了園林的一部分。《三十一景圖》之后再畫《十二景圖》,堪稱精華版,更為精致典雅。
文征明一人就為拙政園畫了五套園圖,前后時間跨越三十余年。以他的社會地位、藝術修為,及與王獻臣的關系,按照文人造園法,拙政園的修建、后期的琢磨再雕,他也一定參與其中。或許過程是這樣:王獻臣把文征明請到家中,在園子里探尋一番,邊游邊聊,拙政園的地貌給了文征明藝術創作的空間,他之后繪制的園景圖又給了園主想法和建議。受文征明的影響,后人也不斷重繪拙政園圖,在歷代園圖中,除獅子林外,拙政園最多。
拙政園留存至今,雖也經坎坷,但歷代也總遇良人對它寵愛有加,這似乎成為了一種不斷續傳下去的精神意志,園景多有變動,園貌也大有改觀,但盡己所能地守護它在每一個時代能屹立不倒,獨領風騷。

拙政園留存至今,對它寵愛有加似乎成為了一種不斷延續下去的精神意志,縱使多有改觀,但在每一個時代都被盡其所能地守護下去
到了清代,張履謙買下拙政園西部的園子,此時也已幾近荒廢。他聘請了“江南曲圣”俞粟廬共商修葺,一代名園得以繼續著它的聲名,并一轉成為曲家造園的經典,尤其“聽笛聲伴著曲聲穿林渡水而來”的景致,獨步天下。

明代,為了使人們在園中生活,園林里的要素都和人的身體發生了互動

那些留存于世的園林,如果與被幸運保留下來的數百年前的園景畫作相比較,真是決然不同。當年的園林景致往往顯得更加幽遠縹緲、疏朗有致。
說到拙政園,今天能想象當日“園多隙地,綴為花圃、竹叢、果園、桃林”的模樣么?當時這個廣袤的園林有200余畝,今日僅有78畝。同樣景象的還有東園。沈周為吳寬繪制了《東莊圖》。東莊大概就是東園,位于葑門之內,緊鄰城墻和內城河,面積60畝,內有大片稻田、竹林、桑洲、果園、菜圃等,帶有明顯的生產功能。東莊建造時距離明代開國僅百年,社會財富累積到一定程度,但世風依然淳樸,田園景致為主。
朱元璋打敗張士誠登基之后,流放了大量的蘇州人,并讓蘇州付出沉重代價。然而借地利之便與商貿發達,蘇州在十五世紀中葉恢復了往日的繁榮。鄉紳致富,買地,廣置田產庭園,搜購書畫藝術品。蘇州的文學、音樂、戲劇、書法及繪畫藝術興盛。到了明代中后期,隨著經濟發展,園林風格逐漸精致化。園林內設置了宴飲雅集、觀劇聽曲的地方。此時的園林不再是遠離靜觀,而是為了使人們在其中生活。樹木、山石、溪流等園林要素都和人的身體發生了互動。
在商貿發達的世風影響下,人們享用文人生活方式的裝飾物。撰書的也絕不止文震亨和《長物志》。
比如《清秘藏》和作者張應文,也是蘇州世家子弟,財富及社會地位不在文震亨家之下。《清秘藏》分上下兩卷,上卷按主題分了二十門,玉、古銅器、法書、名畫、石刻、窯器、珠寶、琴劍、名香、水晶瑪瑙琥珀、墨、宋刻書冊、宋繡緙絲、雕刻、古紙絹素和裝裱收藏。下卷有十篇專論,關于鑒賞和書畫,聊了賞鑒家、書畫印識、法帖源委、臨摹名手、奇寶、斫琴名手、唐宋錦繡、造墨名手、古今名論目和所蓄所見。其中可以明確窺得明代文人雅士們的關注點。
此外,明代文人開始將生產者的名字作為特別理由而重視。各行技藝超脫于他人的工匠名字可以給商品增添價值。王世貞的筆記里也記述,今吾吳中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柱冶商嵌及歙嵌,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云治銅,皆比常價再倍……這種偏好依然影響著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