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記者 化定興(發自湖南長沙)

劉琨六世孫劉紅
長沙市岳麓區含浦鎮,有一系列用“學士”命名的地方,比如學士村、學士收費站、學士路、學士橋。這樣的命名與晚清的一個歷史人物有關,他就是劉崐,人稱“劉學士”。劉崐六世孫劉紅告訴記者,那個村原來叫郭思村,因為劉崐去世后,靈柩在那里多停留了一天,很多人從含浦和坪塘過來祭拜,說是去“看學士”,從此郭思村就改為了學士村。
劉崐出生于1808年,是云南省普洱市景東縣人,他與李鴻藻、翁同龢都曾擔任過同治皇帝的老師,堪稱一代帝師。劉崐還擔任過多項重要職務,如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江南正考官等;因曾任湖南學政、湖南巡撫,他與湖南士林結下了不解之緣,并在推動湖湘文化的發展上做出了重大貢獻。
劉崐31歲中進士,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當時,曾國藩已在翰林院三年,兩人因此成為上下級關系。其后曾國藩帶領的湘軍名氣大振,而劉崐作為地方主政大員隱退長沙,逐漸鮮為人知。之所以這樣,一方面因為劉崐為人低調;另一方面,近代湖南的名人很多,可謂星光熠熠,還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圈,而劉崐作為云南人,關注的人就相對少了很多。
1846年,劉崐擔任順天鄉試考官;1851年到1853年,劉崐擔任湖南學政,其選人育人獨具慧眼,用人不惟學歷,摒棄僅諳熟八股,卻無真才實學的人。他選的不少人成為當時的風流人物。比如教育家龍湛霖,官至湖北巡撫、湖廣總督的譚繼洵,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
郭嵩燾回憶說:“韞生(劉崐號韞齋)始視學湖南,甄才而拔尤,黜浮而崇實,人心翕然知所歸矣。”曾國荃說:“方督學我湖南也,振拔人才,一以學術深遠、操持堅正為主,戒勿競聲譽,勿徇俗尚,所甄錄者類皆磊落奇偉之士,庠序之氣煥然一新。”劉紅告訴記者,劉崐善于識人,可以把每個人的特點用短短十幾個字概括出來。比如他評價王文韶“精明能干,辦事細心,堪擔封疆之任”。
劉崐的學生中,龍湛霖十分重視教育,以培養人才為己任,曾幫忙籌辦湖南最早的近代新式教育學校明德學堂。龍湛霖親自編撰《劉中丞奏稿》八卷,將劉崐從1851年任湖南學政至1871年離任湖南巡撫整二十年間向皇帝皇太后的奏折、奏稿匯編成書刊刻出版。譚繼洵雖思想較為保守,但依然能夠“實心任事,勤慎有為”,其子譚嗣同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劉崐中進士到北京后,在當時的菜市口一帶購得一私宅安置家小,即北京宣武區北半截胡同41號。1873年被革職留居湖南后,劉崐將此宅賣給譚繼洵當“瀏陽會館”。這座不起眼的劉崐故居后來名揚天下,因為譚嗣同在戊戌政變遇害前就長期住在這里,現在成了譚嗣同故居之一。
曾國荃在太平天國戰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1856年,曾國藩困兵于吉安,曾國荃擲書從戎,募湘勇三千稱吉字營,馳援江西,破太平軍,名震天下。時為兵部右侍郎的劉崐非常開心,寫信贊勉學生之余,在皇帝面前表嘉,曾國荃因此被授“偉勇巴圖魯”名號和一品頂戴。1861年,曾國荃攻陷安慶,并進行了屠城,劉崐對此不滿,師生關系開始變得冷淡。后來,曾國藩攜弟擬刊刻《船山遺書》,求于劉崐,對王夫之推崇有加的劉崐非常熱衷此事,從文淵閣抄出《書經稗疏》三本、《春秋家說序》一薄本寄給了曾氏,師生的關系也得以緩和。1878年,劉崐七十歲,曾國荃聽說老師在長沙居無寓所,生活困難,著人為其購買了長沙蘇家巷一四合院(今樊西巷糧食幼兒園)。郭嵩燾感慨于曾國荃對老師的尊敬,將院前小路命名為“師敬灣”,這條路緊鄰現在的長郡中學。
在翰林院時,劉崐經曾國藩介紹認識了郭嵩燾,劉崐被郭嵩燾的才華折服,認為其可堪大用,想向上級部門推薦。不過,剛中進士的郭嵩燾,就遭遇父母相繼而亡,不得不回家守孝。后來,太平天國運動爆發,郭嵩燾極力鼓動他的同學曾國藩、同鄉左宗棠出面組建湘軍。當時,劉崐本希望郭嵩燾能在湖南學政做事,但郭嵩燾最終選擇了追隨曾國藩創建湘勇。后來的靖港之敗,不僅讓曾國藩心灰意冷,也讓郭嵩燾備感失落。當時,已擔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的劉崐來信,想推薦他至翰林院任職。于是,1856年年末,郭嵩燾離湘北上,任翰林院編修。從此,劉崐與郭嵩燾亦師亦友,成為幾十年的朋友。
王闿運是晚清著名學者,他與劉崐也頗有淵源。1859年春,王闿運參加禮部會試落第,但被肅順看中成了他的家庭教師,劉崐也因此結識了他。1861年,咸豐帝駕崩,慈禧太后發動“辛酉政變”,將肅順為首的顧命八大臣抓獲。當時,肅順是戶部尚書,而劉崐是該部侍郎,劉崐因此被革去官職。王闿運當時撰文為肅順辯解,其膽識為劉崐欣賞。后來有人以謀逆罪告發王闿運,劉崐極力為其辯護,讓王闿運免了牢獄之災。劉崐逝世后,王闿運以弟子身守靈,并為之作了兩副挽聯,后人評價極高。其中一副挽聯說:“丹桂襲庭芬,海內共知循吏子;青驄愴星駕,滇民愁送使君車。”
1864年,太平天國起義被鎮壓,清廷恢復江南鄉試。由于多年沒有開考,考生達兩萬多名,誰任主考讓朝廷頗費周章。最后,朝廷從曾國藩舉薦的劉崐、李鴻藻、文祥三人中選定劉崐為大主考。曾國藩親率文武重臣及其主要門生好友如李元度、郭嵩燾等下船接迎。此次鄉試,劉崐唯才是舉,不問一切托請,深得學界贊許。

劉崐給同治帝上課的銅像
曾國藩和郭嵩燾都視湘軍之起為“湘運之起”。楊篤生也說:“咸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無所輕重于天下,亦幾不知有所謂對天下之責任;知有所謂對天下之責任者,當自洪楊之難始。”也就是說,湖南因太平天國運動,從邊緣走向了中心。
1867年,59歲的劉崐奉命撫湘。當時,雖然太平天國運動已經被鎮壓,但太平軍余部仍轉戰各地,捻軍又活動在北方廣大地區,各地武裝抗爭依舊連綿不斷。與其他省份相比,湖南的治理相對較難。一方面,太平天國運動在湖南影響很深,會黨活動此起彼伏。另一方面,為鎮壓洪楊起義,湖南首辦團練,鄉紳勢力大為膨脹,以軍功得官者不計其數,而散勇橫行不法,地方官腐敗,貪酷者比比皆是。
劉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任湖南巡撫的。1867年4月,劉崐到達長沙接任,曾報告朝廷:“伏念湖南界連數省,雜處苗猺,舉凡察吏安民,興利除弊,以及訓飭營伍,綏靖邊陲諸大端,責任綦重,報稱彌難……”由于治理地方的經驗并不是很多,劉崐恐力有不逮,他在寫給皇帝的奏折中說:“臣惟有倍勵廉隅,彌端圭臬,慎講牧民之術,勤求率屬之方,以冀仰酬覆載生成于萬一……”
擔任巡撫期間,劉崐辦了很多事。從他寫的一些奏折中可以看出,很多事情涉及催辦糧餉和鎮壓會黨起義。那個時候,湖南雖無大的戰事,但西北、西南烽火未滅,而籌辦糧餉由各省協辦,劉崐為此付出了很大努力,并奉命督令湖南按察使席寶田率湘軍入黔,協助鎮壓苗民起義。
除了維護湖南穩定,做好日常治理,劉崐還十分注重湖南的教育事業。劉崐到岳麓書院視察時,發現書院“梁柱中空、桷椽朽壞,東西墻壁半已欹斜”,于是在1868年決定大修。
岳麓書院創建于976年,是全國四大書院之一,是培養人才和傳播思想的重要場所,因太平軍攻打長沙,岳麓書院受到戰火毀壞,史稱“書院毀半”。此次修復是岳麓書院在清代最后一次修建,因舊制而恢復者十之五,新建者十之二,或增或改者十之三,耗費巨大。劉崐在《重修岳麓書院記》中說“岳麓書院,人才所從出之地,竟聽其荒蕪而費墜焉,所惜者小而所失者大”,于是“圖一勞永逸之工,工必堅;就撙節所余之費,費必實”。
他說:“余謂是舉也,其可以作新人才于勿替,而吾始終惓惓湖南之心,亦可以稍慰矣。抑更有說焉。盈虛者,數也。酌盈劑虛者,道也。數不能有盈而無虛,即書院之不能在成而無毀,人才之不能有長而無消也。然或持其機于方盈,或養其源于將虛,蓋有道焉。居安思危,苞桑之系也;損過就中,棟隆之吉也。自今以往,吾誠愿書院之一成而不毀,人才之日長而不消矣。”
也就是說,劉崐修復岳麓書院,一方面是希望書院能夠繼續為湖南培養人才,自己一顆熱愛湖南之心可以得到安慰;另一方面他認為興衰成敗皆有氣數,要在衰敗時有所作為,以求強盛。他希望通過書院的及時修復,人才能夠日長而不消。岳麓書院的現存建筑基本為劉崐大修后的,其撰寫的《重修岳麓書院記》一文現嵌存有碑于御書樓前的長廊。后來,從岳麓書院涌現的人才非常之多,比如黃興、楊昌濟,等等。所以,李元度評價劉崐說:“公既撫湘,重葺岳麓、城南諸書院,士風為丕變。”
1868年,劉崐積極倡修《湖南通志》。該志書先后由曾國荃、郭嵩燾和李元度擔任總纂,前后耗時18年。這是湖南省的第三部通志,全書收輯自上古至19世紀末湖南地區包括天文、地理、人文、物產等各方面的史料,是了解與研究19世紀以前湖南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重要文獻寶庫。由于劉崐本人十分注重文化教育,也對湖湘文化做出了很大貢獻,所以劉紅想打造一個湖南學士文化小鎮,并讓這個小鎮成為湖湘國學文化教育示范基地及傳統文化研學旅行基地。
劉崐曾在多個崗位任職,深得朝廷信任。辛酉政變后,慈禧掌權,她知同治師傅劉崐頗有辦事才干,跟肅順等也僅僅是工作上的關系,所以在1862年下令“賞已革侍郎劉崐六品頂戴,在實錄館效力當差”。1864年,劉崐升太仆寺卿,差不多等于官復原職了。1866年,劉崐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1867年出任湖南巡撫。
一個因政治斗爭被革職的官員,幾年之內便做到封疆大吏,一方面說明劉崐頗有才具,另一方面也與他為政清廉、為人正直有關。在湖南巡撫任上,劉崐曾多次奏請處置地方上的貪官污吏。如試用同知羅楷、候補知州梅震榮、試用知縣許文釗等被革職。
劉崐在治家上也非常嚴謹。他只有一個兒子劉聚中,官至兵部主事、湖北道銜、候補知府。劉聚中生有三男二女。1869年,兒子劉聚中,母親及妻子都去世了,劉崐在寫給侄子的家書中稱:“窘況潦倒,矢志不移……我景況如此,意氣不衰,外辦公事,內督三孫男、兩孫女讀書,不置婢妾……汝等困苦余生,好好存心立志做人。此要此要。”即使在困苦中,劉崐依然要求家人立志好好做人,正所謂“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在長沙家宅,劉崐撰聯“凡人之有求于我者,皆使我有求于人者也;因人之求而求于人之求,使我失其我也”懸于廳前,讓求他辦事的人自動放棄。
盡管為人謹慎,為官清廉,但劉崐還是遭到了彈劾。1871年,劉崐被參對布政使李榕的種種劣跡有失察之責,并且鎮壓哥老會不力,被處以革職留用。朝廷查明情況后,發現劉崐并無過錯,但此時劉崐已被朝廷撤職,布政使王文韶已接任巡撫,朝廷諭令“前撫來京”。這時,劉崐已六十多歲,年事已高,對宦海浮沉已心灰意冷,故“因病請假”,在湘就醫調理,這樣一待就是17年。“門生故吏來謁者,間一見之,飲酒講藝而已”。劉紅告訴記者,劉崐是非常想念云南老家的,但是因為家里經濟狀況不好,所以一直沒有完成葉落歸根的心愿。
1888年,劉崐在長沙寓所離世,享年80歲。劉崐辭世后,家里一貧如洗,他的弟子門生感其為人,湊足一萬兩銀子,合力把他的遺體埋葬在岳麓區含浦鎮玉江村羅家灣的一處山丘,并置下墓地墓廬。郭嵩燾說:“先生質厚溫雅,喜怒不形于色,敷歷中外四十年,無姬媵之侍,無貨幣之儲,退休于所蒞官之地,門人集資量田室,相協厥居。圣人言君子之戒三,綜先生生平,無一之累其心焉。”曾國荃說:“建不朽之業,為久大之圖,事成而身去之,緘口不言,又何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