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千里 圖/小飛刀

具有明代家具風格的木椅子
作為我國道家學說經(jīng)典的“五行”,以“金木水火土”為元素。迷信的人們算命堪輿,命中若是缺乏“金木水火土”的一種或若干種,就得尋找破解的方法,以求一生幸福平安,得以益壽延年長命百歲。
在我國古籍“構(gòu)木為巢”中,亦足以找到民間傳說的一些證據(jù)。
我們的祖先在告別山頂洞人的穴居生活后,就學會選擇木頭搭建自己的棲居。也因為木頭學會了“鉆木取火”,不再茹毛飲血;學會了壘土成臺和壘木為巢,環(huán)之于水和暖之于火,舒展出一幅原始社會先民們其樂融融的生活畫卷。
在《康熙字典》里,帶“木”部的字居然有1413個之多,其中400個字與建筑有關(guān)。考證這些文字的緣起和演變,我們的祖先從倉頡造字開始,就已選擇了以木為本的簡約生活。
木頭給予我們的直觀感受是溫暖和樸素,質(zhì)樸平順而又千變?nèi)f化的獨特紋理、柔和平實的觸感、芳香優(yōu)雅的氣味,能撫慰并調(diào)節(jié)人們紛亂浮躁的情緒,誘發(fā)穿越時空的思緒,產(chǎn)生電光石火的靈感。
從以上積極意義上說,木頭擁有著比世間萬物的其他材料(包括金銀財寶等貴重金屬)所不可比擬的特殊氣質(zhì),蘊藏著賞心悅目的美感。
木頭來自森林和樹林,它吸收太陽無以倫比的超強正能量,以自然界中的水和二氧化碳為原料,通過光合作用生長而成。樹木和木頭之優(yōu)良特質(zhì),主要也體現(xiàn)在其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友好性上。

衢州宗祠梁架
晉語曰:“伐木不自其本,必復生。”只要加以最基本的照料養(yǎng)護,木頭就是可再生的材料。與金屬和玻璃、陶瓷等材料相比較,木頭在其采伐及生產(chǎn)加工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能耗更少,木頭的回收和降解等也更加容易,而且有利于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
樹木和木頭的美感來自天然生成,每棵、每段、每塊的木質(zhì)材料,都有著獨一無二的精神面貌、雅致大氣的韻味。
樹木獨特的年輪如DNA,真實記錄了其漫長經(jīng)歷的生長過程:一般只要春季氣候溫和而且雨量充沛,樹木的生長就很快,這時形成的木材質(zhì)地良好,就像嬰兒健康地正常發(fā)育;到了秋季,天氣漸冷且雨量減少,樹木的生長雖然相對緩慢,但這時形成的木材質(zhì)地堅實緊密,就像青年人的骨骼強壯。
年復一年的天地精靈造化,造就樹木形成了色澤和質(zhì)地不盡相同的一圈一圈的環(huán)紋。樹木最初的年輪一般比較寬,這表示那時它身強力壯,具有頑強的成長能力。如若年輪有所游藝偏心,說明樹木在生長時兩邊的環(huán)境有所不同,在北半球它通常是朝南的一面年輪較寬。
據(jù)專家科普介紹:一棵傾斜向上生長的樹木,很可能是受到競爭樹根的推壓和擠兌,從而不能很好地直立生長,但就在它的另一側(cè),往往卻會長出更多的樹杈和枝蔓,以本能地防止傾倒匍匐,這樣也會在年輪的寬度上有所表示。
毋庸諱言,往往木頭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不只是其美麗的年輪和紋理,還有樹節(jié)和樹疤、樹瘤這樣的先天缺陷,甚至蟲蛀和蟲蝕過的難看傷痕疤跡。但這不就像我們?nèi)祟愖陨硪粯樱空l能保證自己這一輩子沒災沒禍、沒傷沒病,甚至留下難以抹平的心靈創(chuàng)傷?
懷著敬畏大自然的健康環(huán)保心態(tài),對樹木和木頭妥善地加以利用,不僅能夠豐富我們的幸福生活、美化我們的日常居家,還會幫助我們領(lǐng)略大自然的神奇奧秘,映照出理解生命形態(tài)的路徑。
我就是一棵老樹,抑或是一塊朽木,朽木不可雕。
孩提時代父親對我的殷切教誨,早已深深嵌入并融進我的年輪。父親的言傳身教,讓我知道為人的道德底線就是正直。我給我妹妹的女兒取名,也有“正直”的寓意和寄托。
中華民族燦爛悠久的文化,孕育出木匠大師級人物魯班。魯班在建筑方面無以倫比的卓越成就,顯然就與木頭和木料分不開。我國現(xiàn)在建筑設(shè)計的最高獎項就是魯班獎。
在我國的木建筑和木制作中,通常分為大木作和小木作。古代木構(gòu)架建筑的主要結(jié)構(gòu)部分,由梁柱和檁桁等組成。梁柱和檁桁也是木建筑比例尺度和形體外觀的決定性重要因素。
《莊子》是一部充滿了奇思妙想和大智慧之書。該書講了一個名叫梓慶的木匠的故事。梓慶擅長木頭的制作,特別是一種類似于鐘的叫做“鐻”的樂器,看過的人們無不嘆為觀止。
魯國的君王想知道木匠梓慶是如何制作鐻。梓慶便回答說:“在做鐻之前我就開始靜養(yǎng)心思。齋戒到了第三天,官位俸祿這些雜念就已拋卻;到第五天,對別人的褒貶非議盡皆忘卻;到第七天,世間的紛擾不再,直至到完全忘我的境地。然后我進入深山老林觀察木料的質(zhì)地,精心挑選最合適的材料。等到一個完整的鐻已經(jīng)成木在胸,我才會開始動手制作鐻。”
梓慶最后總結(jié)說:“只有將木材天性和手工技藝緊密結(jié)合,制成諸如鐻這樣的器物,才會被人視作是鬼斧神工。”
將原初樸素的木頭加工成精巧的木作,不僅要求勞作者雙手工巧,還要融會創(chuàng)造的心思。很多人愿意嘗試自己動手制作木器,正是為了獲得這種心手合一的奇妙體驗。
在現(xiàn)當代的木工作業(yè)中,手工操作仍占據(jù)主要部分,其中包含著劃線和切削、刨平和鑿榫、打磨和鑿花等紛繁復雜的動作。雖然電動機械可減輕勞作的強度,但絕對無法取代靈巧的雙手。就像我始終如一地固執(zhí)自見,認為計算機和機器人即便再超能,也絕對取代不了人的智慧和思想。
在山西晉城的大陽古鎮(zhèn),旅游開發(fā)雖然剛開始不久,但卻有一處可提供游客身臨其境體驗的傳統(tǒng)木作館。
我在參觀木作館時流連忘返。這一傳統(tǒng)木作館收藏的木作珍品之多,我既感到驚訝和由衷的佩服,更感謂贊嘆旅游開發(fā)公司的遠見卓識,產(chǎn)生這一文化創(chuàng)意的大手筆。
在大陽古鎮(zhèn)運營的這家旅游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是以北京立根集團的傾情傾力投資為主,立根集團的董事長張志雄先生不僅目光遠大,其本人小時候也曾是一位木匠。我不由地觸景生情,勾起對自己身世的一些回憶。
我的家庭成分不是干部,而是手工工人,就因為我的父親曾是一位木匠,一位在土改時三年學徒剛要滿師的木匠。
早年解放大軍一路所向披靡,南下來到福建,1949年8月25日解放了仙游縣之后,作為仙游縣的原住民,我父親于1950年投身參加革命工作。而作為他基層從政的第一站,就是在仙游縣總工會當干部。
在“文化大革命”中父親曾一度靠邊站賦閑,百無聊賴中他靠自己早年學會的木匠手藝,拿起了斧頭和鋸子、刨子等工具,既有榫有卯,又有滋有味,自食其力給家里謀福利,打造出一個木頭制作的約一米八高、可存放鍋碗瓢盆的櫥柜。
這也是幼小的我第一次眼見為實,真正領(lǐng)略到了父親的木工手藝活——雖然時隔他離開木匠生涯已足有十八年,但他的木工手藝并沒有徹底忘卻荒廢。
當然,父親木匠的手藝后來再沒能施展過——起初是因為沒有制作所需木頭的可靠來源,后來是因為“文革”結(jié)束之后,他迅速地復出走上崗位從政。
父親親手打造的這個鍋碗櫥柜,在家里至少用了二十年,用到我十六歲不如社會參加工作后,又沿用到在稍后的年月里,我隨著遠望號航天遠洋測量船走向了南太平洋,以及再到后來我走向遠方的解放軍北京總部大院。

連江民居梁架
父親制作的這個櫥柜壓根不算豪華,但確實非常的結(jié)實和實用。不知道它經(jīng)歷了多次搬家,如今是否還保留在福建老家我妹妹的房子里。如果這個差不多已有50年歷史的舊櫥柜還在,對我或多或少也是一個值得念想之物,留住少年就已離家的我的一些悵然鄉(xiāng)愁,以及我對家鄉(xiāng)仙游縣魂牽夢縈的鄉(xiāng)戀。
參觀大陽古鎮(zhèn)的傳統(tǒng)木作館,我不僅心馳神往、浮想聯(lián)翩,還勾起自己對年少時的不絕如縷的往事記憶,也曾當過兩三個月木工學徒的蹉跎歲月回閃。
在這個世界上,要不是我自己作如下的回憶,恐怕只有我身體尚且健康硬朗的老母親和兩位妹妹,她們或許還能依稀記得,年少時的我曾干過兩三個月的木工。
也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以及眾所周知的當年“停課鬧革命”,我和所有剛剛小學畢業(yè)的同學,都因無異于輟學而無可事事,即便是連好學上進而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我,一時間也腦弦和心弦同時如鐘表停擺,似乎成了終日游手好閑的市井社會小混混。
為了不讓我卷入大人們的狂熱武斗而學壞,父親決計把我送去給一位也在縣城的木匠當學徒工,我心悅誠服地服氣和順從。就像當時一些女同學聽從父母的意見,選擇去當裁縫學徒一樣,今后若能學有一技之長,都不失為一個足以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的好選擇。
但我木匠學徒只當了兩三個月,就命運多舛地再也當不下去。
原因說來也很是簡單:這位木匠師傅名叫“阿森”,雖然師傅對我的勤奮好學懷有好感,但師傅的小舅子與我一樣年紀,卻非常地勢利眼。他認為我就是該逆來順受的學徒工,處處想欺負和刁難我,時不時制造打壓我的機會。
我受師傅的悉心施教,這位勢利眼的小舅子在紅眼的同時,時不時對我拋以極端蔑視和妒忌的白眼。
非常遺憾的是,這位師傅出生于農(nóng)村貧困家庭,在無奈中才入贅到了他小舅子的家里,師傅本身就是寄人籬下,在對其老婆言聽計從的同時,甚至也要對只有十來歲的小舅子察言觀色,也只能在郁悶中忍氣吞聲。
以我血液里流淌的耿直天性和秉性,我不可能向師傅的這位小舅子低眉順眼、低三下四。這位師傅也不可能替我打抱不平和伸張正義。在小舅子和我兩者之間權(quán)衡利害關(guān)系,師傅只能有一種選擇:向其小舅子及作為小舅子背后靠山的老婆妥協(xié)。
年少的我既然不愿總是受氣,就只好逃之夭夭,從此結(jié)束了我短暫的木匠學徒生涯,回家繼續(xù)游手好閑當“混混”。對我逃離的這一選擇,父親非常理解和體諒,僅僅是無計可施地嘆息幾聲之后,便對我的叛逆行徑不予指責和干預。
讓我大為揚眉吐氣的是,大約三個月之后仙游一中復課,我作為全校的學生代表登上主席臺發(fā)言,并且我的發(fā)言還頗受師生稱道,被顯赫地抄在中學的黑板報上。
進入仙游一中校園內(nèi)主干道的必經(jīng)之路,這是一塊非常顯著搶眼的黑板。有一天在闊路相逢(恰恰不是狹路相逢)時,我看到了一副之前熟悉的陰冷目光——木匠師傅的小舅子那非常妒忌的陰冷目光,同時也夾雜著些許懊惱和尷尬的目光。
此時的我已大大滿足了自己可憐的虛榮心:僅僅是時隔三月,我作為開學致辭的學生代表和一連一排的排長(這是特定年代的叫法,相當于現(xiàn)在一年一班的班長),面對木匠師傅勢利的小舅子再也無需低眉順眼,已經(jīng)可以不屑一顧,完全可以趾高氣揚居高臨下地睥睨,盡管他當時是從高處的臺階上要往下走,而我是要從臺階下面往上走。
……
我這“回憶錄”的后半部分,顯然是有嘚瑟和顯擺之嫌,趕快就此打住,重新回到木作應有的話題上。
在土木建筑工程中,“大木”通常指木構(gòu)架建筑的承重部分,“小木”是指非承重木構(gòu)件的制作,包括家具等的制作和安裝裝修。
清式木作的營造,通常則可分為“大木作”和“小木作”兩類。但無論哪一類的木作,都與榫卯截然不能分開,都要把榫卯的使用和應用當基本功。
榫卯就像隱藏不露于兩塊木頭中的靈魂,當木工巧匠將多余的木頭部分鋸掉或鑿掉之后,這兩塊木頭便會緊緊地相互握手擁抱,從此永生永世再也分開。
或也可換一句話說:不管大木作還是小木作,只要涉及使用木頭建筑樓房或打造家具的場合,榫和卯就會自然而然地共同出現(xiàn),并且比翼齊飛地相伴相生。無論是一棟房屋或者一座亭榭,一扇門窗或是一架櫥柜。
在木作的神奇世界里,木建筑就像是一件夸張放大的家具,而家具則被看作是一具小巧玲瓏的木建筑。
在榫和卯彼此的親密之間,貫穿著一個同樣的主旨使命:貌似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塊木頭,既然此生有緣相遇相會,就已形成了血緣般的親情關(guān)系,就命定要形成唇齒相依、休戚與共的關(guān)系,就要友好地合作攜手搭建。
經(jīng)過世世代代能工巧匠們的傳承,經(jīng)過木作具體的勞動和生產(chǎn)實踐,對木頭屬性和秉性深層次的認識理解,榫和卯(或曰卯和榫)彼此不分伯仲,成為大、小木作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是一種充滿祖先智慧的生產(chǎn)技能和組織方式,更彰顯體現(xiàn)和諧社會結(jié)構(gòu)的不斷進取精神。
在距今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遺址中,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祖先對榫卯應用和使用的生動例證,在遠古的木作營造時代,榫和卯就已有燕尾榫和凹凸企口等多種多樣的形式,將其用于受力截然不同的木頭構(gòu)件上,恍如天成。
通過河姆渡的考古發(fā)現(xiàn)起碼可以斷定,就是從那個時代開始,就已定位了中國古代木作的發(fā)展與演進方向,那就是不用鐵釘?shù)容o助連接方式,完全依靠榫卯就能連接起眾多的木構(gòu)件。
榫卯的木作方法和技術(shù)越來越日臻成熟,直到宋代達到了木作營造的巔峰。建造一棟體量和重量巨大的廟宇宮殿,雖然其組成有成千上萬的不同構(gòu)件,但不要一枚釘子就能將構(gòu)建緊緊地扣在一起,這樣的木作營造和創(chuàng)造,為世界建筑的文明傳承和繁榮昌盛,無疑是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
榫是榫,卯是卯,雖然我生性就不懂得世故,更不懂得圓滑和圓通,但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笨得就像木頭”似的推崇: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像陶鑄所說的那樣,不斷地警策自己:為人處世和安身立命,既需要柳樹那樣靈活隨意的風格,更需要松樹那樣剛正不阿的原則。
這,或許也就是樹木和木作化作不朽的精靈,能夠永遠吸引人們積極向上的獨特魅力,能夠產(chǎn)生美好想象和理想向往的根本所在。
四十年前,我曾是一位木匠學徒,至今我仍然是一位“木匠學徒”,我也樂意當好木匠學徒,即便今生今世再努力都不能順利學成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