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當地時間4月13日,美軍聯合英法對敘利亞實施“精準打擊”,以作為對敘利亞“化武襲擊”的回應。14日,美國數十座城市的市民抗議美國總統特朗普對敘軍事打擊。
敘利亞,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國度。
早在公元前3000年,敘利亞就有城邦國家存在,自前8世紀起,先后被亞述帝國、馬其頓帝國、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歐洲十字軍、埃及馬穆魯克王朝和奧斯曼帝國統治。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淪為法國委任統治地。1946年4月17日獲得獨立。
歷史的巨輪走到今天,敘利亞現實狀況之復雜遠超一般國家。一方面,在國際上它是一個弱國家,另一方面,在國內又實施高壓統治。在情感上,有觀點同情它,也有觀點控訴它。
然而,遠在中國,我們對敘利亞的印象停留在軍事和政治等宏大敘事層面,比如被軍事打擊了,政府與敘利亞反對派產生了武裝沖突。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是(國際國內)軍事沖突和(國內)高壓政治的實際承受者,更是一個一個鮮活的生命。我們試圖去尋找那些在戰火和流亡中掙扎的敘利亞普通人的故事,希望從中理解他們的生活圖景,他們的日常,他們的思考、愛和自由。
“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馬士革必與之齊名。”這是阿拉伯人流傳的一個諺語,但如今,天堂已成煉獄。
敘利亞,這個曾經安寧平靜的文明古國,歷經七年曠日持久的連綿戰火之后,如今遍體鱗傷,城市滿目瘡痍,古跡摧毀殆盡,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一個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在戰爭的陰霾下,變得灰暗凋零,看不到未來。

2017年5月,被空襲的城鎮
4月15日是空襲后的第一天,大馬士革市內多地的超市、水站、電信營業廳等都運轉如常,大部分商鋪都選擇開門迎客,學校也照常上課。
此前一天,部分大馬士革市民因擔心西方國家再次發動攻擊而囤積食物和日用品。42歲的雜貨店老板拉米說:“14日一整天來買東西的人比較多,下午貨物有點供應不上來。不過到15日白天就沒什么問題了。一來大家的情緒有所緩和,二來供貨商們都及時派車送貨。”
在馬扎和沙姆中心等大型超市,客流量與平時差不多。由于有政府補貼,面粉、大餅等主食的價格相對穩定。
人民日報記者宦翔自2013年至2017年常駐敘利亞,他常駐的時間段正值“敘利亞危機劍拔弩張的頂峰”,“敘總統巴沙爾在俄羅斯的幫助下逐漸坐穩位置,但又不斷面臨挑戰”。
戰火紛飛之下,敘利亞人已經習慣在一種非常不確定性的環境中生存。“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會有反對派的迫擊炮襲擊大馬士革,甚至市中心也不能幸免。但對于當地人來說,這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看到迫擊炮襲來,甚至有人開玩笑說,‘今天又放炮仗了’。”在宦翔看來,當地人的心態已經很平淡,甚至有些麻木,他們也沒有什么防護措施,聽天由命,“在敘利亞,死于非命可以說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2017年年底,瓦利德和他的中產階級朋友們選擇留守在祖國。對他們來說,留守是得以維持個人體面以及熟悉生活方式的僅有選擇。他們熟悉的生活正在一點點地走向瓦解,與此同時,未來卻依舊晦暗不明。
28歲的瓦利德屬于大馬士革并不罕見的一類留守者:中產階級。擁有新聞學碩士學位并精通英、法兩種外語的技能,使他很容易從歐洲通訊社得到短期合同。
“我的許多老同學、親密朋友和親屬都已抵達歐洲,但我選擇留下,”這個略顯疲憊的年輕人突然有些激動,“我是新聞學碩士,不愿在德國作為卡車司機或者烤肉小販度過余生。留在這里依然有隨時被征召入伍的風險,但至少維持著表面上的‘體面’。我有能力贍養父母和妹妹,也會因為工作的專業性受到尊重,而難民的身份將使這種尊重蕩然無存。我仍在祈禱和平能盡快到來,但和平之上的內心安寧或許永遠不會到來。”
然而體面并不是無代價的。隨著征兵門檻的下降,一度試圖逃逸于內戰之外的瓦利德如今也面臨被強行送上火線的風險。這位大馬士革大學的畢業生沒能獲得2018年秋季入學的博士候選人資格,而他與幾家歐洲通訊社的雇傭合同在2018年春天到期。這意味著在半年左右的時間里,他隨時都有可能接到入伍通知書。

1/逃難出境的難民,身后是戰火是死亡,面前是冷冰冰的鐵絲網

2/7歲的艾哈邁德在匈牙利和奧地利邊境上的路旁休息,他的家被炸毀,弟弟也喪命。如今,他和其他家人來到歐洲,睡在公交車站、路邊甚至森林里
這使得他時時流露出恐懼和絕望:“整個碩士班里只有我一個男生,大部分年輕人要么已經戰死,要么逃去了國外。因為教師數量嚴重不足,我已經給大一新生們代教過幾個月的公共課了。我只想做個記者,不想當屠夫。難道除了殺人和被殺,在這個國家已經沒有其他出路了嗎?”
在2011年內戰爆發之后的敘利亞,既得利益集團的邊緣人以及完全的赤貧者成為了最主要的出逃者。敘利亞外交部前發言人杰哈德·馬克迪西屬于前一類:“在外交部任職的那些年,我就像是個被強行指定了委托對象的律師,絞盡腦汁為政府做口舌上的辯護。如今,我終于可以像個真正的外交官那樣說話和行事了。”
畢竟,無論是聯合國還是反對派,都會需要這位法國國家行政學院高材生的專業知識和豐富經驗。而對那些在威權統治的余燼下忍耐了數十年的底層民眾,尤其是遜尼派穆斯林來說,戰爭給予了他們逃離簡陋的山區住宅和面容嚴峻的征兵官員,在另一個國家開始新生活的機會——當阿薩德政權尚有足夠的暴力資源役使其人民時,類似的機會是不存在的。

3/把攝像機鏡頭當做槍口而舉手投降的小女孩

4/在地上畫一個媽媽,假裝躺在她的懷抱

5/土耳其邊境上的敘利亞難民
意味深長的是,體力和健康狀況更佳的青壯年男子成為了第一批出逃者:他們被緊急征召入伍的概率更大,因之離開的愿望也更迫切。隨后是他們的妻兒和家人,再接著是變賣了房屋和家產、將最后一個敘利亞鎊也支付給“蛇頭”的中年人。在校學生、和父母失散的年輕女性以及多病的老年人被遺棄在了大馬士革,使得當地男女比例達到了1∶7的懸殊數字。
瓦利德說,“人口學家年復一年地渲染敘利亞的人口爆炸,他們意識不到,因為這場內戰,若干年后這里將不再有新生兒。”
而對瓦利德和他的朋友們來說,留守意味著親眼目睹他們熟悉的國家陷入“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霍布斯式自然狀態。從遜尼派名城霍姆斯逃出的年輕音樂家薩利赫說:“內戰爆發以前,我們還能用沉默回避表態。但在戰爭開始后,AK-47和火箭彈強迫我們公開站隊。”在威權統治下,遜尼派、什葉派、德魯茲派穆斯林和基督徒都不過是權利被剝奪的受壓迫者;但在內戰全面化之后,來自國外的“圣戰者”卻要求他們按照教派差異區分敵我,相互展開廝殺。
“在霍姆斯被圍的那些日子里,城外的政府軍向市區開炮,而控制內城的各派反政府武裝和民兵也沒有一天停止過自相殘殺,”薩利赫回憶道,“我看到了范德盧特神父的尸體。他是一位在霍姆斯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荷蘭老人,耶穌會士,自愿留在危城中幫助受困的平民,卻被自詡為‘解放者’的‘基地’組織武裝人員殺害。而在包圍霍姆斯的政府軍士兵中,有許多本身就是遜尼派穆斯林。我不知道該把這一切歸咎于哪個派別、哪個人。因為在那座城市,所有人的手上都沾過血。”

6/帕爾米拉古城遺跡中擁有兩千年歷史的凱旋門,于2015年10月被IS摧毀

7/帕爾米拉古城中的貝爾神廟,于2015年9月被IS摧毀
2017年11月24日,敘利亞人亞瑟和他的大兒子巴沙爾來德國整整兩年。他們在自己柏林的住所—— 一棟集體宿舍的窄小雙人間里吃了頓晚餐:有按敘利亞口味做的土豆泥、肉球、小番茄和馕餅,還有一盒從超市買來的德國橘子汁。
戰爭的陰影一直把他追到了柏林。就在難民之家附近,他幾次遇到為伊朗和土耳其等國家不知名的武裝力量招兵馬的人,“兄弟,當什么難民啊,到我這來,給你的錢比德國人給的多。”他很害怕。在敘利亞,他看夠了戰爭中不同派別投下的炸彈,他只是個在鄉下以賣諾基亞手機為生的男人,想過平靜的生活。
2015年秋天,他的村莊被夷為平地,他下定決心要來德國。跟家人在土耳其邊境走散后,他獨自帶著巴沙爾上了“蛇頭”的船,從土耳其渡海到了希臘,后來他們又經過了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奧地利,從德國南部城市慕尼黑入境,在擁擠混亂的人群中坐上了政府隨機分配去向的巴士,下車后才知道到了首都柏林。
敘利亞作家基婭一開始沒有打算來德國。她生活在大馬士革一群有明確政治主張的人中間,他們以非暴力街頭抗議的方式表達意見,她曾經因此而坐過四次牢。她在2013年離開了敘利亞,那是內戰爆發后的第三年,她的朋友們大部分都進了監獄,或者已經被殺掉。作為他們中的一員,基婭收到了很多死亡威脅,她想活下去。
她原本打算逃到一個中東國家,先去了鄰國黎巴嫩,這個國土面積僅有敘利亞的5%的國家,當時已涌入100多萬敘利亞難民,她申請居留權失敗了;之后又通過游客簽證到了迪拜,因為她的政治立場,支持敘利亞總統阿薩德的迪拜當局拒絕給她工作簽證。
這之后,她意識到歐洲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2015年,在瑞士朋友的幫助下,她通過參加國際會議拿到合法進入歐洲的申根簽,會議結束后在德國提交了政治庇護申請。
亞瑟和基婭以不同方式匯入到讓這個國家猝不及防的巨大人潮之中。
兩年之中,亞瑟父子過著極度簡單的生活:巴沙爾去聽障兒童的特殊學校上學,亞瑟去上得到難民身份的人必修的“融合課”——包括德語和德國基本知識,其余大部分時間,父子倆就待在宿舍四目相對。根據法律,他們目前必須一直待在柏林,而且每晚10點以前必須回到宿舍。
父子倆現在每月有757歐元的難民救濟金,這筆錢跟2017年德國各地單身失業人士救濟金的平均數額差不多,但區別在于前者不用自己付房租。亞瑟為了省錢,每天自己做飯。他希望在這里盡快開始自己掙錢,把還留在敘利亞的妻子和其他兒女接來。
這意味著他在德國還要繼續通關:再過十幾天就要考德語B1水平考試,通過了才能在德國找實習的工作,之后是難度翻倍的B2考試——通過了它才有資格找工作。“真希望明天就開始工作”,他反反復復地說。

8/曾經人山人海的廣場如今頹敗不堪
相比之下,已經開始工作的基婭活得要更自在一些。她在柏林一家幫助阿拉伯移民融入社會的公益機構“Handbook Germany”做全職編輯,在工作中交了許多朋友。她還會在每周六下午,給柏林的一些博物館做阿拉伯語導覽員。另外,她還繼續用阿拉伯語給孩子們寫有敘利亞風物人情的探險故事,主角都是很野的小女孩。
“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從德國政府那里拿錢了,現在的房子也是自己租的”,這個神采奕奕的女人一直強調自己自食其力的狀態,她極力要擺脫“總是點頭哈腰說謝謝的受助者”的身份。
敘利亞插畫師迪埃拉已經得到了法國政府的政治庇護,因為在柏林一家獨立新聞調查機構申請到了6個月的獎學金,她可以在這座城市住上半年。
這個笑聲爽朗、喜歡搖著裙擺、和著雷鬼音樂跳舞的姑娘,在提到敘利亞的現狀時會突然流淚。“我的心里總是懷著罪惡感,覺得自己在歐洲過著安全舒適的生活,而我的朋友們卻還在敘利亞苦苦抗爭”,她說。2013年離開大馬士革時,她以為幾個月之后就會回來。后來在她被迫輾轉遷徙的日子里,她慢慢知道,弟弟在戰爭中死了,他被政府軍抓去打仗,落入了反對軍手里,逃跑時踩到了地雷。
為了平復歉疚和傷痛,她一路上不停地畫畫,而且分文不收:給黎巴嫩的難民營創作過壁畫,給柏林的公共建筑設計壁畫,為還在敘利亞的朋友們畫地下雜志和宣傳資料的配圖,還要創作關于敘利亞內戰中兒童教育的繪本小說。
亞瑟眼里的德國“又慷慨,又尊重人”,他欣賞這里的科技和民主制度,抱著戰火平息之后“把科技和民主帶回去”的愿望。基婭時刻感覺到自己跟歐洲文化格格不入,巴以沖突也讓她對西方國家缺乏信任——更何況把猶太人大批送到巴勒斯坦的正是納粹德國。迪埃拉喜歡歐洲,也想念敘利亞,但因為在網上發表政治諷刺漫畫,她已經上了阿薩德政府的黑名單,可能回不去了。
他們都曾經嘗試過待在離家更近的地方,但這些難民早就人滿為患的國家更沒有給他們留下來的希望。無論如何,眼下的生活可能是他們唯一的依憑。
尤塞夫一家是從敘利亞逃往土耳其的390萬人中的一員。敘利亞難民在歐洲與中東世界的分布狀況中,以土耳其接納的敘利亞難民人數為全球之最。
15歲的尤塞夫在難民聚居區的一家餅店打工,是店里年齡最小的員工。但他是家里最年長的孩子,家里維持正常的生活已經非常艱難,更難拿出足夠的錢供他上學。作為家里的老大,他不得不選擇輟學工作。而尤塞夫認為,土耳其學校的老師并不友好,不僅朝他們吼叫,有時候甚至拳腳相加。
現在家里出來工作的不僅是他和父親,還有他年僅11歲的弟弟。
尤塞夫會說一兩句英語,他說,他之前在敘利亞上學時學過一些英語,他喜歡學習英語,因為這樣他可以和外國人交流。他說:“我想回到敘利亞,我想去上學。”
在土耳其,像尤塞夫這樣的童工很多,他們的工時和正常的成年員工一樣長,但是他們得到的工資只有成年人的一半。
如果沒有戰爭,尤塞夫本該和大多數孩子一樣,在中學繼續學習文化課程,而不是為了生存而煩惱,一天12小時拼命地工作。
20歲的阿卜杜拉是一個“詩一樣的男生”,他喜歡大海和自然,也喜歡寫詩,他還把自己寫的詩朗誦下來錄成小視頻,上傳到社交網站。
溫和開朗的阿卜杜拉并不像辨識度很高的“敘利亞難民”。但隨著聊天的深入,這個大男孩不安的情緒開始在他的眼神和話語中一點一點流露出來。他看起來不像難民,但是難民的標簽從他離開祖國開始,如影隨形。
2012年,敘利亞國內局勢不斷升級,阿卜杜拉的家鄉阿勒頗在一輪轟炸后面目全非,他和家人曾逃亡到埃及,也去過黎巴嫩,最后在伊斯坦布爾暫住下來,他以為很快就能回到敘利亞重新開始生活,沒想到,一年又一年過去,今年已經是他在土耳其生活的第五年,敘利亞局勢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9/城市變為廢墟

10/摩肩擦踵的集市再無人煙
土耳其和敘利亞中間只隔著一條邊境線,但卻怎么也跨不過去。
阿卜杜拉一家有6位成員,4個孩子,14歲的妹妹是家中唯一一個還在接受教育(初中)的孩子。阿卜杜拉想上大學,但是家庭條件不允許。作為難民,他沒有機會在土耳其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只能在理發店做學徒,甚至連這份工作也是非法的。
阿卜杜拉說他和他周圍的敘利亞朋友只想過好眼前的生活,不喜歡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