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次非公開的演出,宗福先早早被告知,“不公開,不接見,不上臺,不見報”。
回憶往事時,宗福先反復強調,他認為有兩個《于無聲處》。一個是屬于上海工人文化宮業余話劇隊自己的話劇,另一個是走上中央工作會議的《于無聲處》。
歷時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實際上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預備。會議閉幕僅3天后,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同一地點召開,正式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大幕。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石茹
發自上海
1978年底,一部名叫《于無聲處》的話劇火遍整個上海灘。
這部由上海工人文化宮業余話劇隊自行排演的四幕劇,原本只在文化宮四百人的小劇場小范圍公演。由于其故事題材是當時敏感的“四五天安門事件”(下稱“四五運動”),經過群眾自發的口耳相傳,驚動了時任中國社科院院長胡喬木。
隨后,《于無聲處》劇組受邀到北京公演。1978年11月16日,劇組在北京首演,《人民日報》在頭版刊登新華社電訊稿《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這被認為是官方宣布為四五運動平反。
當時的劇組人員并不知道,他們到北京前,陳云在11月12日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建議為四五運動平反時提到了《于無聲處》。
劇組在北京演出期間,中央工作會議正在召開。盡管一個多月后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被認為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歷程,但事實上,三中全會的主要議題已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經過了廣泛而深入的討論,因此,1978年11月10日至12月15日召開、歷時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實際上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預備。
這部由工人業余創作的戲劇,就這樣既偶然也必然地進入中國改革的宏大敘事中。
走向京西賓館
那是宗福先一生中的高光時刻。
1978年11月19日,《于無聲處》劇組被邀請到距中南海不遠的京西賓館,為在這里開中央工作會議的與會人員表演。作為《于無聲處》的編劇,宗福先獲準坐在靠近中央領導的觀眾席上。
“當時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工作會議實際上為召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了充分準備?!弊诟O日f。
這是一次非公開的演出,宗福先早早被告知,“不公開,不接見,不上臺,不見報”。
盡管只是一介工人,宗福先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坐在會場中間的兩百多號人,幾乎是當時能決定整個中國命運的人。
他的直覺是對的。此次會議,五位中央政治局常委全部到會。通知的參會名單上共有219人,其中六成以上是十一屆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除了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外,主要是地方、軍隊、中央機關的一、二把手,此外還有胡喬木、于光遠這樣能提供宏觀理論視野的學者。
在當時全程參會的于光遠看來,與歷次中央工作會議相比,這是一次規模大、規格高的中央會議。
“他們比普通觀眾冷靜多了。沒有特別的反應,看完就走了。”宗福先記得。演出完第二天,鄧穎超特地給劇組打了個電話。鄧穎超囑咐說北京太干燥,演員們嗓子都啞了,要求給演員們配水果?!皬哪翘扉_始,每天給每個工作人員發一斤水果。”宗福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就在7天前,1978年11月12日,《于無聲處》在中央工作會議東北組的分組討論中被提及。
根據于光遠在《1978:我親歷的那次歷史大轉折》一書中的回憶,會上陳云說:“現在北京市又有人提出來了,而且還出了話劇《于無聲處》,廣播電臺也廣播了天安門的革命詩詞,這是北京幾百萬人悼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不同意批鄧小平同志的一次偉大的群眾運動……中央應該肯定這次運動?!?/p>
陳云在東北組的發言讓會議的走向發生改變。在這之后,與會人員開始就歷史遺留問題暢所欲言,討論“文革”中被批斗的高級干部冤假錯案的平反等,而不是會議開幕時提出的農業問題和四化建設問題。也正因如此,此次會議連同之后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成為重要的歷史轉折點。
而1978年11月16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的刊文,普遍被認為代表官方對四五運動的肯定。四五運動平反了。
口耳相傳驚動中央
話劇《于無聲處》成稿于1978年5月,當時宗福先是上海熱處理廠的一名工人,業余時間在上海工人文化宮學習寫話劇。
“文革”十年,幾乎所有文藝演出都被取消,在民間,只有八個樣板戲反復上演。工人文化宮組織的寫作班和表演班是城市里的文藝愛好者不多的去處?!爱敃r的工人文化宮,是熱愛藝術的人精神生活的唯一出口?!薄队跓o聲處》的導演蘇樂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蘇樂慈是那個時期上海工人文化宮表演班的老師。
1976年4月4日,清明節,由于不滿1月對周恩來總理去世的“淡化處理”,百萬群眾自發聚集天安門廣場,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獻花籃、貼傳單、作詩詞,借悼念周恩來表達對“四人幫”的不滿。
一位參與四五運動的朋友向宗福先詳細描述了當時的場景。這讓他意識到,四五運動是人民一直被壓抑的情感的大爆發。正在學習戲劇寫作的他決心寫一個“人民不會永遠沉默”的故事。兩年后,宗福先寫出了《于無聲處》。
《于無聲處》是一部以四五運動為故事背景,遵從三一律的四幕話劇,講述了“文革”期間革命青年與造反派的不同選擇,讓兩個原本親密的家庭四分五裂的故事。
宗福先寫完該劇第一時間交給老師蘇樂慈。蘇樂慈看完深受感動,一方面當時都是排獨幕劇,《于》這種四幕劇算大戲,寫得很扎實,另一方面蘇樂慈覺得這出戲寫出了大家的心里話。“我們當時沒有想那么多,就覺得一定要排?!碧K樂慈立刻召集學員們來排演這出戲。
沒有任何宣傳,通過觀眾一傳十十傳百的口耳相傳,只能坐四百人的文化宮劇場幾乎場場水泄不通?!爱斈暌怀觥队跓o聲處》,一角錢的票要排長長的隊才能買到?!彼氖赀^去,依然有觀眾會想起1978年底《于無聲處》火遍上海灘的盛況。
《文匯報》記者周玉明看完劇后,刊發長篇通訊介紹劇組與這部話劇,該文被胡喬木注意到了。
根據胡喬木秘書朱佳木的回憶,1978年10月底《于無聲處》在上海熱演時,胡喬木正為修改他關于按經濟規律辦事的文稿到上海調研。離京之前,他看到了周玉明的通訊,認為這部話劇沖破了“兩個凡是”的框框,喊出了為四五運動平反的聲音,值得重視。10月23日中午,胡喬木到達上海,從機場前往賓館的路上,前來迎接的市委宣傳部部長車文儀問要安排些什么文娛活動,胡喬木提出能不能看看話劇《于無聲處》。
為接待胡喬木,劇組連夜將演出場地換到中蘇友好大廈,這里比文化宮劇場寬敞得多。“當時布景的油漆都沒干?!睆埿⒅杏∠蠛苌羁獭?0月28日晚,胡喬木看完演出后非常高興,走上臺與工作人員合影,并且對宗福先說,這個劇本寫得很好。這一天開始,《文匯報》連續三天全文登載《于無聲處》劇本。
1978年11月初,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劉復之從北京飛到上海看戲。劉復之看完后上臺告訴演員們,他代表黃鎮部長邀請大家去北京公演?!霸覆辉敢獾奖本┤??”劉復之問全體演職人員。張孝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所有人都愣了,好幾秒之后才爆發出歡呼聲。
“就在陳云同志講話(在中央工作會議提及《于無聲處》)的第二天,我們劇組登上了北上的列車。”宗福先回憶道?!队跓o聲處》就這樣走向北京。
突破原定議題的中央工作會議
劇組到達北京時,中央工作會議正在召開。
相比開了5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歷時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要漫長許多,比起原定的二十天會期也長很多。
1978年11月,“文革”結束不久的中國前路未卜?!拔母铩笔?,黨的工作重心是“以階級斗爭為綱”。1977年7月,十屆三中全會宣布恢復鄧小平的一切黨內職務。正當人們滿心期待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中央各項工作中被反復強調的卻是“兩個凡是”。
此外,“文革”中遺留下來的許多大是大非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大批黨員和高級干部要求平反和恢復工作的訴求沒有得到妥善處理。
1978年5月,《光明日報》刊發南京大學哲學系青年教師胡福明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引起軒然大波。該文認為,評價真理的唯一方式是人民群眾廣泛的社會實踐。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不是一成不變的,必須根據社會實踐的經驗不斷作出新的解釋。
對此文的攻訐與贊揚之聲紛至沓來,展開一場黨內思想路線的討論勢在必行了。
按照慣例,在召開預定的黨代表大會之前要舉行中央工作會議,會上允許較為自由地討論以取得共識,以便獲得黨代會參會人員的一致擁護。“我們黨所有的會議都要經過協商民主的過程,取得一致意見然后再召開會議。免得在會議上產生意見分歧?!蹦暇┐髮W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王建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他看來,這次中央工作會議相當于為十一屆三中全會統一思想的預備會議。
1978年11月10日中央工作會議開幕。會議分為四次全體大會和分組討論會。分組會按地域分為華北、東北、中南、西南和西北組。政治局常委一般不參加分組會,但分組會每天都有當日討論的會議簡報,便于與會人員查看。
這次會議開幕時,原本打算開二十天,主要議題是經濟問題、農業問題和1979年至1980年的國家發展計劃,以及將工作重點轉移到四化建設上來等。但從11月11日,即分組討論的第一天開始,就有代表提出要為過去的一些老干部平反。
1978年11月12日,陳云在東北組的發言《堅持有錯必糾》更引起了與會人員的共鳴。陳云在發言中提出了六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主要是為在“文革”中受到批斗的黨內高級干部鳴不平,認為他們應當得到平反和恢復黨籍。
其中第五個問題,就是提出中央應對1976年群眾在天安門自發悼念周恩來的活動作出肯定。
陳云發言之后,6個討論小組中的與會人員一個接一個要求為“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受到迫害的干部平反昭雪。這場原定聚焦于經濟問題和四化建設問題的會議,就此走向了處理歷史遺留問題的政治會議。
1978年11月15日,《北京日報》在頭版刊登了北京市委召開常委擴大會議的消息。報道寫道,會議認為,1976年清明節廣大群眾到天安門廣場悼念周總理完全是出于對周總理的懷念和對“四人幫”的痛恨,完全是革命行動。11月16日《人民日報》刊登新華社通稿,標題改為《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這天正是《于無聲處》劇組在北京公演的第一天。
到了11月25日,中央工作會議召開第三次全體大會,華國鋒代表政治局講了九個問題,其中六個是對重大遺留問題的平反。此前提到的四五運動、“61人叛徒集團”、彭德懷問題、陶鑄問題等都得到平反。
中央工作會議的另一重大任務是人事問題。由于中央工作會議只能提出主張,正式決議需留待全會作出,因而會上對人事安排提出了建議。
哪些人應當增補進中央委員會、政治局和政治局常委,是在會議接近尾聲時開始討論的議題。與會者接受了中共高層領導“只進不出”的意見,西北組以舉手表決的方式推薦陳云、鄧穎超、胡耀邦和王震進入政治局。這一人事安排在隨后的三中全會得到批準。
1978年12月13日,中央工作會議召開最后一次全體大會,由時任中央副主席鄧小平、葉劍英和中央主席華國鋒先后作閉幕講話。鄧小平的這篇講話,就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這篇講話也為幾天后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指導思想。
回憶這段往事時,宗福先反復強調,他認為有兩個《于無聲處》。一個是屬于上海工人文化宮業余話劇隊自己的話劇,另一個是走上中央工作會議的《于無聲處》?!澳莻€《于無聲處》不屬于我們工人文化宮,也不屬于我們話劇隊,更不屬于我個人,它屬于那個年代。屬于改革開放的年代,屬于思想解放的年代?!?/p>
對宗福先來說,剛好踩在改革開放節點上創作的《于無聲處》也是他人生的轉折點。自那開始,他從工人變成了劇作家,走進文藝創作的隊伍。公開資料顯示,宗福先后來歷任中國作協理事、中國劇協第四屆常務理事、上海市政協常委。
1978年12月18日,中央工作會議閉幕僅3天后,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同一地點——京西賓館召開,正式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