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精華

然而,這種改變了中國和蘇俄文學理論的西方文論,從學說發展成教材、演變成課程、膨脹成學科,肇始于二戰后不久,并伴隨冷戰進程而迅速繁榮起來,其聲勢浩大持續到1990年代初,真正成就了所謂的“文學批評時代”。但關于文學理論危機之聲不絕于耳: 從萊文《危機中的文學批評》(1955年)、桑塔格《反對闡釋》(1964年)、皮卡爾《新批評或新騙術?》(1969年)、古德哈特《文學批評的失敗》(1978年)等,到肯納普和麥考斯《反對理論》(1982年)、奧爾森《文學理論的終結》(1986年)、柯南《文學之死》(1990年)、卡因《文學批評中的危機》(1990年)等都多方面抨擊了“文學理論”背離文學審美性和文學教育的宗旨。詭異的是,蘇聯解體所表明的冷戰結束,使這些飽受爭議的文論和西方其他理論一樣,獲得向全球擴張的合法性,西方文論界卻對其爭議不斷,從哈羅德·布魯姆《不成熟的預言: 文化戰爭中的文學之論》(1991年)、特里德爾《文學批評十年: 危機中的文化》(1993年),到伊格爾頓《理論之后》(2003年)、羅南·麥克唐納《批評家之死》(2007年)、巴厘《文學理論之終結》(2016年)等普遍認為“文學理論”時代已然過去,進入“后理論”歲月。而如此多的爭議,卻未妨礙文學理論繼續成為獨立于文學的自足體,還持續排斥學院之外的公眾對文學之見解等,這樣的情形令業內人士無所適從,在學界之外則無人能知曉其所是。
然而,爭議多限于理論本身,很少回到“文學理論”誕生的冷戰時代。實際上,歐洲文學批評在戰后突然轉化為文學理論并興盛起來,遠不只是在時間上和冷戰相吻合,按密歇根大學教授希伯斯《冷戰文學批評與懷疑主義政治學》(1993年)所反思的,冷戰史還包括“對聲稱真理和謬誤等持懷疑態度的歷史”,“關于現代批評的方方面面一直被冷戰強有力地影響著,但文學批評史就根本未對這種影響進行任何形式地查考。現代批評根源于亞里士多德和康德哲學,以及從柯爾律治到艾略特的詩歌批評這一線索,但隨著新批評出現,學院派批評則越來越被視為現代批評。新批評始于1920—1930年代,但繁榮和冷戰緊密相聯,因戰后人口暴增和教育高速增長,促使大學擴大人文學科教育規模,文學理論由此獲得體制性地位”,并因聚焦于自身所提出的各種問題,便再生出批評特點(Siebers29-30)。其實,戴維·哈維《后現代的狀況: 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1990年)稍早已指出這類情形的具體案例: 1930年代國際性現代主義運動呈現出社會主義傾向,“隨著抽象表現主義之崛起,現代主義走向了非政治化,諷刺性地預示著它被政治體制和文化體制所收買,成為冷戰中的意識形態武器。藝術充滿了異化與焦慮,充分表達了暴力的分裂與創造性的破壞,卻被當作美國信奉表現自由、粗樸的個人主義、創造自由的杰出樣板”,當時美國藝術證明了在受共產主義威脅的世界上,“美國乃自由理想之堡壘”(Harvey25)。此后坎寧安《理論之后的閱讀》(2000年)斷言,“文學理論加速回歸,的確強化了文學批評的價值。毫無疑問,在我的心中,二戰之后,文學理論確實使文學研究再度煥發生機(revitalized)” (Cunningham38),伴隨著1940年代新批評影響力的急劇衰退、語言學轉向,文學理論迅速繁榮起來,這種情形持續到1980年代末。而這種延續歐洲啟蒙運動以來所形成的宏大價值觀和表述方式之舉,是通過現代學術制度和大學體制而進行的。和冷戰時代西方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一樣,在措辭上看不出是針對蘇聯意識形態,而是構想各種看上去比蘇聯話語體系更科學的具體理論。就是在此等格局中,普遍的文學批評范式迅速建立起來,“冷戰批評家運用文學和其他美學形式,把他們相信在戰后世界不可能出現的和諧與規則加以象征化”,從而使批評方法本身魅力四射(Siebers35)。
這就意味著: 若不明確作為學說、課程、教材和學科的文學理論是二戰后的特有現象,且和冷戰進程以及從冷戰轉換為后冷戰之歷史變遷息息相關,那么無論我們怎樣去發掘韋勒克《現代文學批評史》、布魯姆主編11卷本《批評的藝術: 從古希臘到當代的文學理論和批評》(1985年—1990年)、布魯克斯主編9卷本《劍橋文學批評史》(1989年—2013年)等鴻篇巨制之微言大義,也難以認識在如此充滿生命力的文學批評方法進程中何以出現那么多文學研究危機之論,因為它們討論的是文學批評理論經典,是以文本形態存在的文學批評方法及其實踐。如此一來,只限于既有的文學理論經典本身,就無法洞見那些文論文本所產生的復雜歷史情境——它正是問題之來源,如1950年代在美國發現、“復活”并被追溯為重要批評流派的俄蘇形式主義,乃因它是蘇聯反映論所排斥的,為對抗蘇聯,西方批評界正好把這種科學化的批評方法納入其文論體系中,并認為它肇始了西方文論;繼而,我們也無法正視爭議不斷的文論,為何至今仍是英美大學英文和比較文學系的重要課程,也被歐洲大陸各重要大學母語文學系重視??梢姡毣氐綒v史,方可釋懷西方文論的困惑: 論述方式或使用概念普遍晦澀,非專業人士難以卒讀,專業人士要自如運用這類艱澀理論也未必沒有困難,卻能在高度強調政治正確的冷戰時代廣為流行,在冷戰時代后期就開始在全球蔓延——這種有巨大國際影響力的文學理論究竟是怎么回事?
眾所周知,是韋勒克和沃倫的《文學理論》及其作為教材、課程,并得到耶魯大學等一流大學母語文學系和比較文學系的支撐,才開始成就卡勒《論解構》(1982年)所論的作為學說的文學理論——“近年來歐洲哲學,如海德格爾、法蘭克福學派、薩特、???、德里達、利奧塔、德勒茲等,是通過文學理論家而非哲學家入口到英美的。就這一意義而言,正是文學理論家,在建構‘理論’這個文類中,做出了最大的貢獻”(卡勒4)。并且,這樣的“文學理論”是歷史過程的結果: 隨著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運動推動民族國家及民眾對其認同成為潮流,脫胎于神學教育的歐洲各大學,先后減少神學、語文學、修辭學等,增加本國語言文學教育比重,并于19世紀末,因提升本國公民家國情懷的文學史、文學批評而日益獲重視,和語言學、哲學、歷史學等一道成為大學人文學科中的核心課程。相應地,大學教育制度確定了學術自由以及具體系所的人才培養目標、課程內容等方面,避免教會和政府的干預,即便是英國和歐洲大陸多國仍有國王或王后學院、天主教大學或基督學院,也不受神權政治/國家政治的意識形態控制。作為移民之國的美國比歐洲更充分地世俗化,文學教育的中立化大為普及。費伊勒拉《學術研究與文學批評》(1925年)高度評價這種保持政治中立的文學批評機制。1940年蘭塞姆等五位批評家、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 1906年—1994年)等五位教授分別在《南方評論》《凱尼恩評論》發表筆談《文學與教授們》,與英國文學評論家馬修·阿諾德和卡萊爾、法國文學史家朗松等人主張相當,皆強調文學批評的審美教育功能。但冷戰局勢改變了大學教育及其學術制度,無論是自然科學、工程技術科學、社會科學,還是人文學科,都在“自由”“民主”“人權”“市場經濟”等政治正確的前提下,利用遏制蘇聯的戰略所撥付的大筆財政投入,得到巨大生存和拓展機遇,并如宇航、計算機、法學等等獲長足發展一樣,人文學科也成為彰顯西方自由的又一領域。在此過程中,在美國大學的英文系和其他語言文學系及比較文學系,文學理論成為重要課程。
文學理論得到長足發展,更得益于冷戰時代整體氛圍: 政府和基金會加大對學術研究的經費支持,如1965年美國政府設立國家人文科學基金,使文學藝術的生產、研究成為冷戰的一部分,文學批評和比較文學研究在申請基金上易獲成功,這正好是文學批評最具繁榮的時期;大學文學教育制度及學科所建立的學術共同體,更被注入活力。按當代愛沙尼學者格麗莎科娃等編寫的《二十世紀人文學科的理論學派與學術圈》(2015年)所稱,“學派、學術圈和其他學術共同體,已成為20世紀思想運動的主要力量。它們培養了在學科或學術傳統之內循環流通的理念,因此改變了知識探究的狀態和方向[……]人文學科中的學派與學術圈,最經常的是產生于共同興趣和工作日程,在研究或書寫中有共同的獨特性,是比體制關系更為緊密的非正式密切合作[……]學派與學術圈出現于更廣泛的知識分子運動,與他們那個時代破壞性事件——戰爭、政治博弈與政治迫害、移民和大災難等并非無關”(Grishakova and Salupere ix)。此非后加入西方陣營的東歐學者的一孔之見,而是有歷史根據之論: 文學理論在戰后歐美發展和膨脹過程中,學界本身作為學術共同體的貢獻力功不可沒。帝俄時代就形成成熟的學術共同體,如形式主義者當時僅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學生,他們敢于挑戰俄國學院派傳統。愛亨鮑姆《關于形式主義朋友圈問題》(1924年)就認為,形式主義之成功,首先仰賴于他們在莫斯科大學和圣彼得堡大學所形成的同仁圈;但其在布爾什維克政權時代遭到排斥、被迫解散,未必完全是蘇俄意識形態所致,因形式主義屏蔽俄國文學中的國家意識,與傳統俄國文學批評產生沖突,與1920年代全球資本主義危機的國際語境不吻合,雅克布遜和特魯別茨柯依等成員被迫流亡歐洲,在布拉格重組學派,此后在歐美找到學術位置,借此培養門生,他們過去的學術遺產由此得到積極的發掘、彰顯。同樣,德里達背離法國年鑒學派和語言學傳統的語言哲學理論,被法國哲學界所排斥,自1960年代始在美國文學批評界流行開來,并醞釀成全球性的美國解構主義批評潮流: 此舉表面上肇始于保羅·德曼在《盲點與洞見》(1971年)、《閱讀的寓言》(1979年)等著作中踐行其后結構主義理論,實際上更得益于德曼作為耶魯大學法文系主任(1974年—1977年)、比較文學系講座教授和系主任(1978年—1983年),開設“比較文學”和“修辭性閱讀”等系列課程,給學生和暑期班學員開設“尼采的修辭理論”“浪漫主義文學家自傳”等等課程,直接擴展其學說、提振其聲望;其講稿則成就其諸多重要著作的有關章節,如1983年春天在康奈爾大學演講《抒情詩中的人神同形同性與比喻》就成了《浪漫主義修辭》(1984年)第五章,諸如此類無疑進一步擴大其學術影響力。并且,通過文學教育制度方式,德曼的課程內容對訓練研究生的修辭性閱讀能力,去適應冷戰時代建立普遍理論的學術趨勢極為有效,從而使斯皮瓦克和薩姆韋伯、芭芭拉·約翰遜等門生在這種學術體制下取得巨大業績,很快占據歐美許多著名學府的重要學術職位。這樣一來,德里達的后結構主義理論經美國廣泛流行開來,出現了米勒所公開聲言的情形——“解構主義在美國的適用和挪用,產生了某些成果,是美國所特有的。正如德里達反復說的,他在美國的話語權和影響力遠勝于法國。解構主義乃真正的美國事情”。進而導致,二戰時德軍占領比利時,德曼在親納粹的《晚報》等報刊發表二百余篇文字,自1987年開始被陸續披露出來,震驚學界。加拉格爾《盲點與事后諸葛亮》(1989年)就疑惑道,大屠殺至今讓人心有余悸,而德曼為掩飾歷史罪行而熱心于探索去歷史語境化的修辭學閱讀,“我們尚未知道要從保羅·德曼的主題中學到什么”(Gallagher207)。緊接著,戴維·哈維在《后現代的狀況: 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指出,“在哲學前沿,解構主義已被海德格爾和德曼同情納粹的冷戰置于守勢。作為解構之靈感來源的海德格爾,對于納粹主義具有不思悔改的依戀,而德曼則是解構主義最有才華的實踐者之一,他具有反猶寫作的陰暗歷史,這些都證明了其嚴重窘境。有關解構主義乃新納粹主義的指責,有趣的并非其本身,而是對這種指責的辯護”(Harvey357)。對其辯護的不僅有米勒和德里達,更有德曼的門生,如后任加州大學爾灣校區教授的沃敏斯基在批判德曼運動高峰過后不久,就出版據德曼的課綱和講義而成的文集《審美意識形態》(1996年)。這種制度性行為,雖未能使持續近十年批判德曼的運動動搖解構主義理論的地位,但歐美學界把解構主義理論與德曼的修辭學閱讀方法進行了區分。可見,學院制度成就了冷戰時代文學理論在西方的建構、踐行。哪怕德里達一直把解構主義理解為激進化的馬克思主義,但伊格爾頓認為,不管德里達說得對或錯,解構主義在東歐一些知識分子圈子中都一度被當作反共產主義之異見的符碼。
問題是,俄國形式主義在西方的復活、德曼及其解構主義的學術地位未因其早年親納粹行為而被顛覆,在冷戰時代絕非特例: 新批評在美國的轉型、結構主義和符號學在法國的興起以及在英美的普及、讀者反應理論在德國的產生及在歐美的流行、文化研究從英國和歐陸被孕育出來并在美國發展成全球性的重要學術領域等等,同樣受益于冷戰時代推動的現代學術制度以及大學文學教育,并和歐洲殖民主義時代發展起來的文學批評傳統關系密切。其中,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 1768年—1834年)對闡釋學之興致肇始于他應邀翻譯英國王室海軍陸戰隊中校殖民官柯林斯(David Collins, 1756年—1810年)的插圖本《英國殖民地在新南威爾士的報告》(1801年),該書記錄作者與澳大利亞土著人的邂逅。施萊爾馬赫對如何才能理解這種民族信仰念念不忘,由此“闡釋學藝術正是緣起于一場在殖民地的邂逅(a colonial encounter)”(Eagleton23): 直觀上是科學化的、實質上源于西方殖民主義的闡釋學,使歐洲解釋《圣經》的傳統,在冷戰時代演化為非歷史語境化的解釋理論。經由學院制度而使文學研究變成對西方文化遺產、價值體系之確認,如在普林斯頓大學英文系組織華茲華斯去世百年紀念會上,特里林《反對自身: 九論文學批評》(1955年)聲言,“若經由大學,華茲華斯仍不能被我們記住,那么他就不可能被人想起”(Trilling118)。這也就意味著,日新月異的西方文論不是橫空出世的,而是牛津、劍橋、倫敦、愛丁堡等大學英文系的,巴黎高師、索邦大學、法國高等社會研究院等以及柏林大學、都靈大學、烏特勒支大學等等語言文學系的學者們,對文學批評方法的探索成果,通過哈佛、哥倫比亞、耶魯、普林斯頓、伯克利和加州大學爾灣校區等英文和比較文學系,轉換為課程(及內容),以及這些系又針對戰后美國作為移民國家的快速發展所涌現的問題,深化女性主義、黑人研究、后殖民批評、文化研究等學說。在美國學術制度支持下,牛津大學教授加德納《職業的文學批評》(1953年)認為,作家、詩人和批評家等作為文學行家對文學的批評意義,很快就被職業文學研究者的著述所替代,因后者占據了重要的文學研究職位,如布魯克斯借助耶魯大學教職,對《麥克白》進行語言學細讀之名作《精致的翁》(1947年),產生了學院之外文學家的評論難以比肩的影響力。
重要的是,直接刺激戰后文學理論勃興的學術制度,其本身乃冷戰的產物。冷戰格局,促使“自由世界”結成共同的“西方”,以遏制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抵制戰后民族解放運動,如法國殘酷鎮壓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英國重組前殖民地國家而成為英聯邦等,歐美各國熱衷于建構掩飾殖民主義歷史的各種理論,進而孕育出歐美學界積極探索所謂普遍理論之大潮,使歐洲大陸、英美分別發展的文學批評方法匯集到美國并被鍛造出有可操作性的文學理論。而且,法國學界熱衷于探索文學研究方法論,中情局也由暗中監視轉化為大力支持、推廣,導致1965年米勒在耶魯大學比較文學組織的文學批評研討會上聲言 :“文學研究的繼續發展,一部分動力將來自各種各樣的歐洲批評。美國學者吸收并同化歐陸批評的精髓后,有可能從美國文化和歐洲思想的相結合中發展出新的批評”(Hoffmman71),從而使之不再只是“法國的理論”,而作為普遍價值觀通行。1987年春季德里達在加州大學爾灣校區舉辦的“理論狀態”會議上強調,把文學理論概念和術語視為北美產品,那只是從美國的特定位置上賦予其內涵的,卻產生了普遍的影響力。進而,我們也就明白了戰后法國理論為何很容易在美國流行起來,再也難覓當年法國啟蒙思想遭遇歐洲抵抗的情形。
戰后所形成的學術格局,正吻合冷戰時代教育變革,按伊格爾頓《文化的觀念》(2000年)所說 :“國家要繁榮,就必須向其國民灌輸適當類型的精神傾向[……]為了成為公民,我們必須成為人。國家讓文化得到具體的體現,而文化則具體表達我們共同的人性。將文化提升到政治之上: 先成為人而后再成為公民!這意味著政治須存在于一個更深層次倫理尺度之內,吸收教育資源并將個體塑造成性情溫和、有責任感的公民,這便是公民階層的辭令,雖有幾分唱高調”(伊格爾頓5—6)。而戰后美國在征募新兵過程卻發現學生的學識訓練不足,蘇聯又率先成功登月,這些都使美國不得不重振基礎教育,強化對英語和歷史的學識訓練,以確保國家未來發展;基礎教育的這種變革,影響到大學教育改革,加大對人文學科投入,使各大學英文系和比較文學系的地位持續上升,出現了大批杰出的文學理論教師,“文學批評受到科系定位的影響,這是美國高等教育體系的獨特貢獻。這種結構,使得大學明顯鼓勵各院系聯合起來去爭取生源和經費、創新發展”,“文學批評也深受大學職員構成比例之變化的影響。對特定標準和經濟地位的白種盎格魯-撒克遜男性而言,在我們這個時代早些時候,文學研究曾是上流社會職業。挑戰傳統學者的新批評,仍多出自這一階級的男性,但他們之后的批評家,隨著冷戰格局變化,其構成發生分化,如1969年美國著名高校英文系學者中猶太人占據了7—13%”,女性學者和黑人學者比例也隨著民主化進程,不斷提升(Culler,Framing
the
Sign
26-32)。師資結構如此變化,與社會變革相一致,由此激發性別研究、女性主義、少數族裔等研究的日漸興起,促成新歷史主義率先在伯克利興盛、解構主義在耶魯繁榮,此情與這些研究轉化為課程密切相關。
可以說,戰后西方文學理論的興盛確如雷德菲爾德的《耶魯的文學理論: 美國的解構主義奇特案例》(2016年)所總結的 :“在20世紀后期美國大學的體制性和專業化語境之外,‘文學理論’是不可能發生的”,“文學理論是學術機構事務的一部分,是專業化的教學”(Redfield13—14)。這種情形是冷戰時代變革大學教育格局所致,它改變了以個人經驗方式存在的傳統文學批評,而以學科方式成長起來,任何流派、著述、概念等皆借助學院制度才能擁有生命力,這既造就它們成為學院派內的知識自我循環,又促成文學理論知識在西方的膨脹,成為超級學科。
Literary
Theory
123)。這樣一來,正如整個人文學科在冷戰時代得到超常發展一樣,迅速膨脹起來的文學理論成為冷戰時代理論建構之一部分,利奇《與理論同在》(2008年)對此主張“要理解今日文學批評和理論,就須考慮到諸如經濟、政治和社會現象被過去時代的主流理論所控制的情形”(Leitch2)。的確,“文學”概念及其與政治的關系,在這期間意外地被重構,出現了巴里切利和吉鮑爾迪《文學的相互關系》(1982年)所說的情形,“自浪漫主義以來,文學和政治之關系,就成為現代美學須面對的最敏感和矛盾的問題。很明顯,在文學和政治學之間互動的學生們,是在困難期從事思想危險的事業,因他們著手探索的文化景觀是如此的復雜和不確定,充滿著矛盾、悖論和陳詞濫調。在近兩個世紀中,關于文學和政治之爭,遠沒有解決問題”,“今日許多批評家斷言,文學闡釋不應回避政治問題。即便其中某些批評家把批評最終目的視為對文學作品之固有意義的再發現,他們認識到,某種輔助的外在方法(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之作用是有限的,哪怕許多批評家仍有不愿把文學與政治直接關聯起來的想法”(Barricelli & Gibaldi123)。此說指出文學批評方法和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

正是在此基礎上,歐美出現了一系列討論文學政治之關系問題的著作: 歐文·豪《政治與小說》(1970年)、奧曼《美國的英語: 一種激進的職業觀》(1976年)、倫特利恰《文學批評與社會變化》(1983年)、米歇爾《闡釋的政治學》(1983年),以及伊格爾頓《批評與意識形態: 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研究》(1975年)、《意識形態與文學形式》(1975年)、《馬克思主義與文學》(1976年)、《審美意識形態》(1990年)等,討論文學研究或文學教育與意識形態關系問題。正是基于政治無處不在的批評話語,多利摩爾和辛菲爾德《政治的莎士比亞》(1985年)認為莎士比亞本身有著明顯的國際政治線索,并影響著此后的英國文學,如《李爾王》《哈姆雷特》《奧賽羅》《麥克白》等偉大經典,其敘述和沖突是圍繞英格蘭王國和蘇格蘭王國或其他王國的政治事務展開的;彌爾頓《失樂園》是關于政治沖突的長詩而非無關政治的貴族史詩;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直接訴諸的是當時政治及其進程問題。相應的,孕育出大量的關于文學政治學研究之作,如西里曼《詩歌的政治經濟學》(1998年)、巴特勒和杰洛瑞及托馬斯合作主編《何謂左翼理論 :“文學理論政治學新論”》(2000年)、波揚《論詩歌與政治學》(2008年)、羅森《斯威夫特時代的文學與政治》(2007年)等,巴瑞?!侗A_德曼的雙重人生》(2014年)甚至提出“比較文學的政治學”(politic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概念?;谌绱耸聦崳伎恕段膶W和政治學百科全書》(2014年)聲稱,“過去幾十年,凸顯文學作品的社會、歷史和政治意義,乃文學研究的主流方法。這種情形,在后冷戰時代重新把西方歷史上的文學和政治關聯起來”(Booker ix),并津津樂道于馬克思主義批評、女性批評、后殖民研究、非/亞裔美國文學等概念,甚至認為法蘭西學院其創立(1635年)、發展、工作(編纂辭典)都和政治相關,“蘇格蘭文學”條目則解釋說該文學發展仰賴蘇格蘭教會的信仰和民族意識。
與此同時,從政治學角度對許多重大社會現象進行文學理論的討論,成為期間重要現象。即便是1960—1970年代開始興盛起來的女性主義批評、同性戀研究,也是在政治正確的框架下展開的,如波伏娃《第二性》(1949年)、埃爾曼《想想婦女們》(1968年)、米利特《性政治學》(1970年)、西蘇《美杜莎的笑聲》(1971年)、伊利格瑞《不是同一個性》(1977年)、斯柏克斯《女子的想象》(1975年)、莫爾斯《文學婦女》(1976年)、普拉特《婦女小說中的原型模式》(1981)、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 從勃朗特姐妹到萊辛的英國婦女小說家》(1977年)和《女性疾病: 婦女、瘋狂和英國文化,1830—1980》(1985年)、吉爾伯特和古芭爾《閣樓上的瘋女人》(1979年)與《諾頓女性文學選指南》(1985年)、克里斯蒂娃《婦女的時間》、瑪麗·伊格爾頓《女權主義文學理論指南》(1986年)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1991年)等力作皆然。原本是要訴諸女性問題在民主制下仍未被有效解決的女權主義運動,卻因這些著作演變成彰顯西方女性自由解放的普世價值觀,即如魯尼《女性主義理論的文學政治學》(2006年)所言,“常識已使我們確信女權主義政治與女性主義理論是直接關聯的”(Rooney73),反過來,也使這些著述成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經典。同樣,族裔和身份研究成為文學理論的重要內容,則與美國為彰顯有色族裔和白種人平等的黑人民權運動之國際意義有關,按科恩《文學理論之未來》所論,“女權主義和黑人理論家是大規模政治和文化運動一部分,他們旨在要求平等,在市場競爭、社會空間、政治舞臺和教育機構等方面一律平等。因而,女權主義和黑人文學理論家,反對那些直接或間接維護文學研究現狀的、得到公認的理論。這些理論家由于憤然反對那種排斥異己的做法,反對那種蔑視或否認其他可能存在的文學傳統,就顯得極有分量。而當這類理論家或持贊同觀點的人,進入學術領域并進行理論建構時,他們對業已確定的理論及排斥異己的傳統做法提出針鋒相對的觀點。他們把文學‘理論’與新的目標聯系在一起,重新對理論加以界定”(科恩2)。也就是說,女性主義批評和族裔研究作為文學批評方法,原本是英法通過政治正確處理殖民主義遺產的現實政治行為,不同于共產主義陣營直接把婦女解放和民族平等當作制度設計的一部分來處理,但西方卻把自己的做法言說成普世性理論。


戰后文學理論在歐美產生、發展,遠不只是作為具體學說的文學批評方法,更有演變為課程體系、再壯大為超級學科的制度性難題。它在冷戰國際政治進程下發生,卻非冷戰意識形態直接替代文學批評,而是通過縝密的學術制度和大學教育體制之中介而推動的,并以其學術魅力在歐洲大陸、北美和英聯邦產生影響力,但理論生產過程及背后的學術制度被巧妙地屏蔽,只是以學說方式波及到全球,使率先建立起來的蘇俄文學理論飽受沖擊,曾移植蘇聯文論的中國自冷戰后期以來視之為前沿、發達的文學理論。

吊詭的是,刺激高科技發展和鼓勵大學教育面向市場,本是要彰顯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卻導致文學批評實踐成為文學教育的一種新社會組織狀態,文學理論家的學術探索被當作智力工作的新社會形式、新職業官僚階層的技術官僚勞動,文學理論從自治學科變成特殊專業。在高澤西《文學的文化》(1994年)看來,“文學理論是投機的、衰落的職業,而文學則變得粗魯、功利,文學理論和文學之間沒有交集,但回首往事卻發現,它們一直合作得很好”(Godzich2—3)。但這種理論卻能把歐美經典解釋成普世性經典,“特殊作品(如《少年維特之煩惱》等)的一般性影響力、在所在國家的影響力、國際影響力,當然是偉大思想和文化的結果,應該像盧梭的愛好者那樣清楚明了(從蘇格蘭作家鮑斯韋爾到馬克思和當代學院派理論家亦然)。研究藝術對其受眾的影響力,直面政治譜系是非常重要的,藝術放逐于學院話語,不可能歸因于一些進步主義的形式”,并且這不是學院派中介在前臺操作的,只是某個流派在廣義上的政治表達而已,這種政治行為抑制了我們對自身及文化研究,而沉默的國民就是這么做的”(Schwartz77)。相應地,這套文學理論消解了傳播西方經典的阻力,按佩爾《文學批評的失敗》所說,“一些最杰出的批評家通常涉及文學理論時,總是要爭論審美標準和體系,試圖把特殊作品與廣泛的文類相關聯,或與民族傳統、哲學方法相關聯。較之于那些提供文學批評實踐的人,他們則很少評論具體作品。具體的小說似乎不值得他們討論,一般的理論家很少提供關于新作品的評價”(Peyre322)。這類理論,在施林《國際關系中的文化政治學》(2003年)和《文學與國際關系》(2007年)看來,“通過人員、經濟、信息、貿易之流動的國與國之關系,創造了友誼、合作和對立,對立產生各種需要訂立減少沖突和促進合作的條約、協定、外交關系之各種動力。這就發生了在缺乏一個世界政府情形下的國際關系理念,這是一個用常識術語來說相對簡單明確的研究和實踐領域”(Sheeran vi),文學尤其是共同的文學理論,對緩解各國的緊張關系,有著政治外交所不能替代的功能。
如此一來我們就明白了,文學理論是冷戰時代產生的,其背后自然隱含著某些復雜政治意涵,我們面對的只是作為學說的文學理論——科學主義的文學理論,或者人文關懷的文學理論,作為學科的文學理論則是西方政治正確被生活化、常識化的結果,但他們睿智地采用不同于蘇聯方式去面對劍拔弩張的冷戰情勢,即如貝爾《意識形態的終結》聲言,“擺在我們美國和世界面前的問題是堅決地抵制在‘左派’和‘右派’之間進行意識形態爭論的古老觀念,目前,即便‘意識形態’這一術語還有理由存在的話,它也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貶義詞”(Bell406)。如此情勢,就使之選擇不同于蘇聯讓意識形態直接進入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限制文學理論自由探索的做法,而是如韋勒克《文學理論》所主張的,文學不能代替社會學或政治學,但文學更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和目的。這種凸顯“理論”的批評方法,在學院制度下產生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如《諾頓文學批評和理論文選》從第一版(2000年)到再版(2010年)就增加非西方批評之作(收錄李澤厚《美學四篇》的片段),乃因正視西方文論在全球之影響力的大膽選擇,而這種胸襟乃蘇俄文藝學難以望其項背的。
總之,戰后日新月異的文學理論,在冷戰-后冷戰時代以學說、大學文學教育的課程和學科方式獲得長足發展,它和蘇俄文藝學一樣,乃美蘇對峙過程中各自以不同方式所建構的話語體系之一部分。在剛取得共同抵抗法西斯勝利不久,美蘇為爭霸世界,就分別制造話語體系——蘇聯強化或修繕反映論文藝學體系、西方則建構科學主義或人文關懷的文論,各試圖使之普世化。這種在文學認知方式上的“分裂”,因冷戰格局席卷全球——連試圖中立的瑞士和新加坡皆無可幸免,或亦步亦趨遵從蘇俄文論,或服膺西方文論,原本就自有民族審美傳統的文學批評經驗,在東西方陣營大部分國家中無不被蕩滌而盡。直觀上彼此不相干的蘇聯反映論文藝學和西方文論,通過對抗方式而互相關聯在一起,并且各自掩飾著嚴重的知識鏈條上的斷裂、道德上危機、倫理上緊張等。問題還在于,冷戰時代制造出一批歷史上最重要的政治和倫理批評家,并因此使得文學批評在冷戰伊始就通過理論化而影響大眾。至此我們也就清楚了,作為學說的文學理論在西方的豐富多樣性,其發生、擴展和最終成為普遍知識,乃是冷戰時代所支撐的西方學術制度和大學體制的產物。更重要是,同樣是冷戰產物的文學理論,為何最終是西方文論獲得更廣泛承認,而直接作為意識形態延伸的蘇聯文藝學,卻比蘇聯解體更先一步失敗,這不僅關乎作為學說的理論之優劣,更有作為學科的文學理論以及學術制度的深層原因——終究表明西方文學理論的國際政治學之功效,因為它的理論預設畢竟不是在表述上強化東西方文學之審美對立、凸顯文學作品中人與人之間矛盾,重視歐洲人文主義文學批評遺產,并兼顧到蘇俄反映論文藝學所排斥的批評方法。相形之下,中國的文學批評,在冷戰期間僅僅是作為元素參與其中,且比重微乎其微;在后冷戰時代,中國要建立具有普適性理論,是一個任重道遠的目標,首先需要我們正視作為學說的文學理論和作為學科的文學理論及其與冷戰相關的歷史。
注釋[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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