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短章（組詩）

高鵬程

早春記

醒來吧，冬眠的人。星辰

已經不再凜冽

暗夜的風帶來了遠處的好消息

醒來吧。

黎明的第一根光線，即將奏響最高的音階

醒來，慢慢慢慢睜開你的眼睛

你掌紋里的河流，開始明亮、嫵媚

就像我寫下這首詩的手

枯黑的指節漸漸透明

像初春的柳枝，漲滿綠色的血液

春天：加速度

那么快。

矮墻上的干苔一夜返綠。

玉蘭花突突突地鼓出了脹嘟嘟的花苞

過不了多久，神的高腳酒杯將再次斟滿

積雪退隱，山野復蘇

一頭冬眠的熊走出了樹洞

就連一座無人的古堡也有嗡嗡叫著的野蜂光顧

這是春天——

自然的秩序。生與死的接替多么迅速、直接

它洶涌、無聲，卻又讓人長久地敬畏：

轉角處，一座新墳上面桃花憤怒地開著

返綠的茅草遮住了黑色的墓碑

驚蟄記

書上說，驚蟄春雷萌動

時分三候：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為鳩

但這一天，吾國版圖平靜

春雷，似乎還躲在遠處

早醒的蟲豸，重新鉆回地下

今早晨練，山道上桃花依舊爆出第一顆嫩芽

——它不懂人事

它依舊持有一顆草木的心

昨夜，一個嬰兒的靈魂去了天堂

沿途，微弱的光

只照見了塵世的陰霾

——謀生艱難。我像一只老蜜蜂

小心翼翼地包住腹內的酸楚

不讓它稀釋我在另一個角落里釀造的蜜

春風割

星空沉睡。原野積雪。但凍土

已經松動

有人在蒙霜的大野蘇醒之前

找到一塊冬眠的銹鐵

他用經年雪水洗去它的銹跡。用南風的唇語喂養它的鋒刃和光芒

……從內而外，他用它

割開裹在身上的冬天的皮囊

春天從陳舊的傷口中噴涌而出……

采茶記

很顯然，已經有人比我們更早到來

采走了今年的第一批春茶

但不要緊，春日尚早，細小的嫩芽

還在繼續生長

而孩子們的快樂是更加珍貴的芽尖

春三月。偶涼。微溫。氣溫7-16度，

晴間多云

“燕子在空中飛舞，靈巧的尾巴

剪去了冬天”——

這是我的孩子造的句子。

很適合今天

很適合珠山腳下這個名叫鵓鴣洋的小山村

流年遲遲，我的孩子在慢慢成長

歲月的茶園里

讓我有足夠的耐心，泡一壺純釅的茶

我有雇傭童工而無付費、問責之樂

只有油菜金黃

這是天才的。當然，也是瘋子的

顏色

這美的，蠻橫的集團軍

除了它，還有哪一種花，能夠在一夜間

迅速占領大地

甚至它下面的凍土還來不及消融

甚至它上面的愛情還來不及萌發

甚至，

那個看花的人還來不及心碎

春天的落葉

在冬天，一片掛在樹枝間瑟瑟發抖的樹葉

像一個被雙重擊打的人的心臟

讓我想起一本著名的書。病床上

一張蒼白的臉和她的同樣微弱跳動著的心臟

我知道，在人世這片更大樹林里還有更多的靈魂

在掙扎，或等待。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樹葉在苦苦支撐

還有更多的松柏，將細小的葉片縮成一枚枚青灰的針

抵抗著冬天的陰冷

在冬天，一片畫在樹上的樹葉，比一片真實的葉子

承擔了更多的寒涼。

現在，不需要了。現在

春光明媚。病床上的人，臉上泛起了紅暈

她看到窗外，那個隱身在冬天樹丫間的人，悄然離去

一場遲來的落葉，開始紛紛揚揚

東谷湖

一個少女從湖那邊明亮地走過來

湖面晃動著，銀子的聲響……

走近……又走遠

蓄滿湖水的胸乳蕩漾著水草的暗香

……當她離去

兩邊的耳墜依舊晃動著兩座亮閃閃的湖泊

寒潭記

我看見更為細小的魚，在深潭邊唼喋。

在我走近時，倏地一下散了

讓出潭中唯一一塊能照到陽光的地方

很顯然，它們并不想與我同樂

但不要緊，我有三兩舊友

有隨身攜帶的粗陶茶壺，來煮這半日的浮生

這是珠山腳下一個普通的午后

遠處的小縣城，有釘牢我的飯碗

而眼前的寒潭，碧湛、澄澈，足以釘牢一個人的心

歲月靜好。茶水微漾。

浮生微塵以及遠處，江湖里的波瀾

安靜地沉在了杯底

想起我的孩子造的另一個句子：

“蜻蜓在草尖上盤旋——

它在尋找停機坪”

——是的，蜻蜓能在草尖上找到一塊停機坪

我也能在心中豢養一口寒潭，幾條自得其樂的游魚

暮春斷章

我的錯誤在于以為每一朵花開都會有結果。

四月底，人間芳菲已盡。

一些花朵珠胎暗結。

更多的事物無疾而終。

那些被雨水擊落的又被一群黑蟻抬走

那些陷落在塵土里的，早已化為污泥

現在，一場由絕望制造的風

吹著我伸向它們的單薄的袖管

吹著人世，空蕩蕩的枝丫

它吹一次，我就戰栗一次

它吹一次，我黑色的枝條就戰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