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滿菱角秧的河溝,種植著花生、地瓜的沙土地平展得像一疋被風漿洗的絲綢,盡頭的樹宛若一只只怪異的鳥……遼河岸邊的村莊,我是她的野孩子。
夏日一絲不掛在泥淖里捉泥鰍,冬天踩著梯子掰掉杏樹上毛蟲的幼卵,貼在燃燒的鐵爐蓋上燙熟,直到今天我再沒嘗到過那樣的美味。把空殼抵在唇下一吹,就會發出好聽的聲音。
還有馬廄,我是多么喜愛馬的眼神和谷草的氣味……
回到哈爾濱,我上小學,妹妹被送去托兒所。
一棟俄式磚樓有5個門洞。正值“文革”,一大群年齡不同的孩子混雜在一起拉幫結伙。聯合、沖突、對峙。時而被莫名其妙地捧為上賓,時而又不知所以地遭受排擠、孤立。仿佛當時成人世界的翻版。
那段日子,快樂很是稀缺,更多的是如同我們居住的十二平米小屋一樣的陰郁。
幸好我擁有為數眾多的小人書,最讓我著迷的是那套高爾基故事連環畫——《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我甚至特意去煤棚里感受過板皮縫隙透射進來的陽光,我覺得那里與畫中的場景有著某種程度的暗合。
祖母終于答應從遼寧老家來哈養老,但不習慣睡床,于是我們舉家遷往父母單位最遠的那片家屬區。
洼地里一排排的磚瓦房,三面被農場、公社的水田、旱地圍繞,只有一條蜿蜒東去的長路通往父母上班的工廠。
這里成為我的又一個樂園。
我的第一篇作文便成為了老師手中的范文。我想它無非是多了幾分聲色,聲即為鄉野的蟲鳴鳥唱;色便是田間的姹紫嫣紅。
19歲那年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我走進父母所在的工廠,與此同時開始寫詩,不久加入了由廠里青年詩愛者自發組織的詩社。
那是一個詩歌的黃金時代,我們為她癡狂。
煙。酒。探討。激辯。那時我們泥沙俱下寫得飛快——寫翻開的工作證是一雙張開的翅膀,寫塔樓和旗的意象詩……分頭訂閱不同的詩刊、詩報,交流體會。
我至今深深懷念那種氛圍。
讀得多了,寫的速度便逐漸慢下來。隨之而生的,是越積越多的敬畏。對經典——我窮盡一生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對語言——想敘述一條草魚的經歷,才發覺語言是那么有限。
慢慢地臨摹記憶中讓我心動的鄉土風物,每完成一首詩后,總是反復對自己說,再放放,再想想。如同一只笨拙的蝸牛,僅僅為了留下一道濕潤的痕跡。
轉眼間,我在這家老軍工企業工作了30余年。從前,每到上下班、午休時廠區里便響起嘹亮、悠揚的軍號聲,這種傳統一直保持到上世紀90年代初期。從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氫彈、人造地球衛星,到神舟系列、C919,無不彰顯它的存在。但在我的詩里,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語,卻是“花朵”“鳥鳴”和“屋頂”。有人說,一個經年累月面對金屬的人,他的心靈更需要泥土的慰藉和自然景物的滋潤,也許不乏此種原因。我倒是覺得兩位詩兄的分析更為鞭辟入里——
“他就像一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倔強地躲在童年的角落里不肯出來,固執地重復著早已失傳的天真游戲……”(馬永波《詩歌是一種鄉愁——關于趙子桐的風景抒情詩》)
“孩童那種感知世界的方式在任何人的記憶里都是夢魂縈繞的,它帶著初生者緩緩睜開眼睛的驚奇和幻美。趙子桐的詩也止于孩童之夢魂,不論歲月滄桑,斗轉星移,物是人非。這樣評論的時候或許還是時間不夠久長,但他的詩筆確實至今還未涉入他現實的處境。”(李景冰《黑龍江新詩選<導言>》)
李琦說:“一個人來自童年的經驗和體味對一生都會深具影響。”
也許我該嘗試寫出金屬的溫度。
和驢友爬山,中途坐在巖石上小憩,放眼山下,綠蔭掩映的農舍稀疏、錯落。鄉村公路兩側白楊樹的葉子被風吹卷,像光芒閃射的金屬片。
映在腦海中的詩句瞬間浮現:我在河岸勞動/白楊樹一直響到盡頭……
樸實。靈動。意味深長。一路在想作者的名字,卻最終未能想起。
一生在河岸勞動,詩歌便是一直響到盡頭的白楊樹——我們精神的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