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詩（五首）

胡了了

開 頭

一首詩，它的開頭至關重要

它的聲音

和它難以說明的其他特質

決定了整首詩最后的樣子

雖然到最后

你可能感覺不出開頭的意義

你光是看它，覺得平淡無奇

可讓你替換你又不愿

這就像你的很久以前

第一個抱你的是哪個親人

吃的第一種零食是什么味道

這些開頭你都忘記了

因為它們與你現在無關

你的爺爺死去了，你的口味在變化

你喜歡的第一個人

走在你討厭的路上

但無關不意味沒用，它們也會

適時的令你感到無力、感傷與懊悔

萬事開頭難的意思是

只要開頭了，一切都會難下去

感到順利只是順水推舟的失敗

對沿途消逝之物近于盲的忽視

2017.7

失敗的換位思考與致母親

我一直想成功換位思考，把自己

想象成母親，理解她

看著自己成長的心情

一個聽話的小孩

變成一個令人擔憂的談國事的青年

她懷我的時候，想得了那么長遠嗎？

她懷我的時候，對我有過怎樣的幻想

我羞于啟齒去問，她也不能自然地回答

或者會變成一次尷尬的對話

“我從沒有想過啊……”

那樣最好了，最好是那樣，我會松口氣

催做晚飯，從像電影院里的煽情情節里

回到現實，平復好心情像

母親在我不在房間時折疊好棉被和睡衣

母親沒空想象她是我，關于我

她缺乏想象力，只能看見安全

和誰都知道對我有益的一切

不理解我的注定自損的使命感

我準備無數的謊言面對她

都是說自己好的，遮掩墮落與頹喪

想讓她相信我可以保全于惡劣的人間

在她面前狂放不起來，她擔憂我的前途

我就在她面前斂手，學一套溫和派話語

偶爾有敗露，但媽媽，我一直很乖

2017.10

搖 椅

媽媽買了一座搖椅，放在陽臺

她從我房間里拿馬爾克斯的小說

她躺在搖椅上曬冬天的太陽

我從客廳穿過時，看見她

雙手蓋住小說的封皮，瞇著眼睛

搖椅緩慢地搖動，像我眼前這幅畫面

有種永恒的感覺

我不會凝視她超過一分鐘，也沒想

為這畫面拍照，這對她

都沒有意義，從把我生下來的那一刻起

我更不需要留下相關的記憶或影像

以免在未來的一些日子里感到殘忍

而她的聲音從我在搖籃里

至今沒什么變化

如嵌在腦中的一枚磁鐵

有時吸引我，有時讓我疼痛

“多久回家”或者“水果拿去吃”

沒有任何超出日常的復雜

像人坐上搖椅，就幾乎無事可做

媽媽把《百年孤獨》還給我時說

這太讓人壓抑

2018.2

雪

一

雪是純白的，在它很新時

下了一夜雪的第二日早晨

出行的人看見滿眼的白雪

漫反射陽光，明亮而柔和

因此嘴唇微微張開

但也沒像孩子那樣出口贊嘆

心曠神怡一秒，靴子就踩上了雪

短暫的完美結束了

雪地上的第一串腳印成為一條小道

后來的人都不自覺地沿這條小道走

不碰其他的雪

甚至往反方向的那條小道

都與第一條小道幾乎對稱

這種程度的彌補多余而蹩腳

二

人對雪的期望，最初與最終都是完美

即使在污染嚴重的城市

新雪依然是孩子們想吃和想玩的

家長阻止孩子吃雪，說的是“不衛生！”

孩子們怎么會當回事呢

摸起來不油膩，看起來那么純凈

還學過一個常識，水是生命之源

雪的本質是水，是好的

并且比水漂亮，冰涼涼的，比水誘人

教育阻止不了孩子初次吃雪

沒關系，通常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

雪在口腔里灼燒，等不及融化

就已經吐在腳下的新雪上

興許難受出了淚花，種種情緒涌上心頭

模糊看見，唾液在新雪上形成一塊暗處

母親跑來，邊拍背邊責罵

拍背拍出來的咳嗽里裹著雪的味道

沒有嘗到就散盡，像渾濁的童年

不能再過一次讓它清澈

三

握在手里的雪球，一開始是冰涼的

后來，它會變得滾燙，像一團火球

把它拋出，充滿激情地去握下一團雪

手持續著它的麻木，直到雪仗結束

掌心沒有雪充盈

才突然感到灼傷的疼痛

風在虛張的手指間穿行，動一動關節

聽見嘎吱聲，像踏雪的聲響

這是雪的溫度浸到骨頭里了

而擊中伙伴的，最準的雪球

只接觸一下皮膚就滑落

無法分享——

擊中你的雪球

你也收不到表層滾燙的手溫

四

雪初降時，每片雪花那么小

需要人舉起雙手去試探，才能察覺

這是最初，像雪色還未凸顯的地面

第一層積雪是肉眼不可見的汗毛

漸漸雪又大又密

燈照亮的夜空，滿天都是紛紛的銀線

遠看飛得極快，飄到眼前卻奇怪地慢了

一頓一挫，忽閃到目不能視的側邊

趁它一頓一挫時，你看清它

不再細長，而是不可折疊的一粒白點

同樣你學過，它的本質是一種六邊形結晶

這是你從沒親眼看見的真理之一

站在大雪里想象過，你沒有看見的興趣

五

雪像記憶一樣可塑，一樣不可靠

天氣轉暖后，胡蘿卜和果核扔掉

鐵桶和掃帚一旦需要就取下

用完，放回屋內原來的位置

雪人從來都只在剛堆好時令人興奮

維持大約十分鐘或者更短

它余下的時間都是我們消退的過程

看家門口的雪人漸漸像看廣場的雕塑

熟視無睹，對它的消融毫無意識

像重建的記憶，在時令交替之際垮塌

修飾出來的人，五官和性格都融化了

相冊里每年的雪人個個都有特征

可沒有除去“一個雪人”的更多意味

六

雪是柔軟的，即使積聚在一起

還是像一只蓬松多毛的白兔臥著

但雪不能像白兔那樣逃跑

只能任由人在身上踩踏

車在身上碾過

雪在摧殘中變硬

緊實而板結的品質抵達核心

當清雪車推起一塊積雪

它粉碎的雪粒也不再紛紛

而是砂石一樣結實地落下

與地面上堅硬的積雪碰撞

或落在清雪車的鐵皮上

和清雪車一起向前

那種撕裂仿佛沒有痛苦

比起在耐受中形成的聚合

一塊褐色的積雪粉碎了

雪粒無法恢復成純白

但起碼表面不再那么骯臟

成堆的灰色雪粒掃到路邊

七

無法想象雪擁有記憶會怎樣

怎樣承受一種苦難生命的無限重復

一誕生就有完美的純潔

永恒地處于損害與玷污中

沒有任何彌補的希望

還不能后悔誕生，不能選擇湮滅

拖著滿身的污漬與傷痕蒸發

在天上又積聚成至高的

純潔的雪，紛紛落下

這也未必是它所愿

八

雪不是活得越久越好

熬過冬季每一次日出的舊雪

比冰還韌的，死得最難看

化成黑而渾濁的冷水

一些褐色的雪塊在其中漂浮

踩著它們走過整個冬季的人

看見都繞路走

雪像是自暴自棄一樣

在復蘇的春天里丑陋

即使冬季它是唯一的風景

現在春草

從整個冬季都被雪覆蓋的春泥中

鉆出了芽

人關于雪的期望是它的殘余化盡

新的完美誕生

2017.12

深夜的詩

這對我是很普通的夜晚

我像很多個夜晚一樣

兩手的手指自然交叉

意識到然后分開

又無意識地合上

我知道雙手這樣纏著

就不可能入睡

但還是忍不住想用一只手

給另一只手溫暖

我這時會想起一些人

我希望最好死掉的那些人

但一切并不都是他們的錯

像覺醒一般，意識到

深夜是我最惡的時刻

也是我待朋友最善意的時刻

幻想那些人的死

讓我樂極生悲，悲哀自己的病

我才對你們有依賴式的親近

不然我怎么活下去

在過渡的白天到來前

2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