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當代彝族青年女詩人的杰出代表,魯娟的詩歌不僅擁有獨特的女性意識和民族意識,還有著反叛傳統與回歸個人書寫的趨向與特點。本文通過對詩人第二部詩集《好時光》中反復出現的種種意象進行深入解讀,力求展現詩人沉靜而豐富的內心世界。魯娟詩歌的意象世界固然有著彝族傳統宗教、神性的“述古”書寫特點,但詩人并不止步于民族傳統的再創作,而是回歸到日常與女性自我的書寫。母語文化與世界觀結合漢語寫作方式,構筑出詩人既叛離又回歸進而豁然的心路歷程。
關鍵詞:《好時光》;意象;民族傳統;個人書寫
作者簡介:胡敏(1994-),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多民族文化遺產與凝聚。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1-0-02
2016年對于彝族新秀女詩人魯娟來說是特殊而圓滿的一年。詩人憑借她的第二本詩集《好時光》榮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詩集集結詩人從2007年到2013年陸續寫的詩作95首,分為五卷。 [1]《好時光》是一本靈動的詩集,詩歌語言流暢、氣韻生動、靈氣逼人,顯示出魯娟獨特的審美能力和超強的表達能力[2]。魯娟受自身母語思維、母語情感、母語精神的深度支配,借助漢語書寫完成了詩歌的現代化轉型。在她的詩歌中時常出現一些母語意象和民族傳統意象,如:祖靈地、族譜、誦經聲、羊皮卷等等。史幼波對魯娟詩歌的評價就反映出上述特點:她的詩歌“仿佛是徜徉在兩條河里:一條是大涼山傳統中黑骨頭彝人那藍色的血液之河;一條是中國傳統中那深沉而曠美的漢語言之河。”[2]另一方面,魯娟詩歌的創作風格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從詩集《好時光》中可以窺見此種變化,其越來越傾向于日常書寫和女性書寫,她詩歌中的風、雨、雪、夜、火與光以及她最愛的藍色小花迸發出絢爛繽紛的色彩,有希望的綠色、“美麗不可言及”的金黃、熱情的瑪瑙紅、沉靜的孔雀藍……在詩人不動聲色的娓娓道來中,充分展現出詩歌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詩歌帶領詩人從平凡、瑣碎、黯淡的日常生活中提升,教會詩人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一束束閃閃發光的金薔薇。
一、祖靈地:既是過去,亦是遠方
意象,作為現代詩歌的基本藝術符號,是詩人感情、智性和客觀物象的瞬間綜合。意象的來源是詩人深刻獨特的感性經驗和詩人內在的理性思考,體現了詩人內在的生命律動以及詩歌自身的藝術張力[3]。《好時光》中第一種意象系統便是作者無法割裂、深沉熱愛、想要叛離又最終回歸的“祖靈地”,詩集中大量出現神靈、族譜、羊皮卷、咒語、指路經等等相關意象。“祖靈地”是詩人心中神圣的一隅,是詩人靈感的源泉,歷史與現實的交相作用下,詩人不斷借鑒現代化創作手法,熟練地駕馭現代漢語的語言特點,在彝族母語文化的滋養之下,使得詩歌既具有濃厚的民族本土文化特色,又極具現代主義藝術精神[4]。“祖靈地”于詩人而言,既是過去,亦是遠方——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
一望無垠的平壩,初秋時節
隨處彌漫蘋果的芬芳
遠處山上坐滿老人似的石頭
仿佛素未謀面的親戚們
向天墳永遠朝向太陽
就像指路經最終指向這里
一個旅人途徑祖地
一棵樹回到它的根
午后她甘甜的休憩
得到了濃濃樹蔭的庇佑[5]P124
詩人無比眷戀如同“樹根”般的本土民族文化傳統,但她對于“祖地”來說卻變成一個旅人,需要“途經”祖地。詩人感到自己如同一個叛離者,她所“叛離”的是千年來彝族社會對于女性的禁錮。“如何開啟一張中咒而失語的嘴”、 “插起破除咒語的神松枝”[5]P126。在《解咒》系列、《啞奴》里,魯娟染指一直以來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在文學中都被男人所壟斷的主題[6]。在彝族傳統社會中,女性一直是一切儀式的旁觀者和沉默的參與者,女性的話語權在宗教的話語體系中達到近乎失語的狀態。基于此,魯娟大膽向傳統提出挑戰,她要為被禁錮千年的彝族女性發聲、“解咒”。同時,魯娟詩歌的最初源泉來自于本民族文化傳統,童年時期母族文化不可磨滅的印記成為詩人懷念眷戀而又觸不可及的遠方,“無論飛翔的翅膀如何羸弱,遠方始終是幸福的方向”[5]P20。記憶中的“花布鞋”“柔軟,像天空的云”[5]26;“小閣樓”里承載著詩人和姐姐的童趣,阿普①的祥慈以及所有美麗的舊時光——
小閣樓這個搖搖欲墜老掉牙的保姆
猶如一家吱吱嘎嘎響的舊留聲機
又將在夜里播放起那消失在空中許多年
久遠神話的顫音[5]P26
本民族文化對于詩人靈感的浸潤與滋養和詩人擲地有聲的反叛在魯娟心中構成了一個既分離又整合的痛苦過程。“祖靈地”像是一種神圣信仰,拋棄信仰便會掉入現代化黑暗而絕望的深淵,其心理軌跡必然由叛離走向回歸。經歷了徘徊與矛盾,回歸便更添一份愛與希望,詩風顯得平靜深沉而悠揚。“祖靈地”作為一個象征符號,其意涵既指向過去,亦指向遠方。
二、火與光:燃燒的愛與希望
魯娟詩歌的第二種意象系統為火與光,這一意象系統包含的元素眾多,包括火焰、光芒、陽光、一團火、星光、太陽等等。中國詩人龐培為魯娟《好時光》所撰寫的評論《魯娟之名》中稱魯娟是繼海子之后第二位使他一讀難忘的詩人,認為魯娟是一位走在愛的路上的朝圣者,其行走在海子式的黑夜之中,但胸中始終鞠著一團火,“伴隨著光芒和美一起生長”[5]P12。作者始終懷揣熱望,對于生活,對于藝術——
我渴慕你
如鹿渴慕溪水
我渴慕抵達的岸
是黑夜里的光
無望中的奇跡
一種不可能的愛情
由你開始[5]P14
并非情感的任何抒發都能成為藝術。主觀情感必須客觀化,必須與特定的想象、理解相結合統一,才能構成具有一定普遍必然性的藝術作品,才能產生相應的感染效果[7]。魯娟通過詩歌抒發自己青春時期種種細微的感情,之所以具有打動人心的感染力,在于魯娟將青春時期火熱的愛與旺盛的生命力借以具體的“火”與“光”表達出來,巧妙地語言編織使她的“情書”系列詩具有含而不露的內在藝術張力。此外,勞倫斯.斯特恩曾指出:一位懂得禮貌與好的教養的合理界限的作者都不會貿然去思考一切[8]。魯娟對于生活、藝術、自然萬事萬物持有懷疑態度——
我懷疑每個生長核桃樹的地方
都會有大風
關于這我順便問了問路遇的老阿瑪②
她笑了起來
“親身經歷還有什么值得懷疑呀”[5]P74
詩歌藝術力的彰顯全憑詩人這種恰到好處的懷疑態度,魯娟并沒有貿然去思考一切,她只是懷疑一切。智者懷疑一切,卻從不懷疑自己的懷疑,魯娟此時也是一位智者,恰如其分的思考為詩歌的境界、讀者的想象留有一定的空白。
詩人此時不再是日常生活經驗的敘述者,而是瑣碎生活的提升者。擁有雙重身份的詩人異常清醒,她既是本民族文化的捍衛者,即:“我者”,也是一個陌生人——“他者”,在自我與他者抽離轉換的過程中對事物有了全新的感悟,重燃起愛與希望的火焰,尋找照耀“我者”的光亮。
三、藍色小花:簡單明了的日常書寫
海德格爾認為:美是作為無蔽的真理的一種現身方式[9]。作為一名當代少數民族漢語詩歌創作的青年先鋒詩人,魯娟的詩歌一直有著自己追求的美學風格,這種屬于詩人典型的美學風格在其詩歌的第三種意象系統——“藍色小花”中盡顯無遺。這種意象系統的獨特之處在于“小”和“花”,詩集中反復出現多種“花”的意象,如:梨花、水上花、索瑪花、茉莉花、波斯菊,還有詩人異常鐘愛的“藍色小花”,都帶有作者自身的審美趣味,這讓筆者聯想到魯娟的第一部詩集《五月的藍》,詩人在接受采訪時說到:“為詩集取名為五月的藍,是想紀念五月這個我出生的季節所賦予自己全部的燦爛與憂傷。③”藍色,和彝族傳統以黃色為美的審美取向不同,魯娟鐘愛藍色,偏愛“各色小花”,其創作風格的轉變便從她的這種特殊的審美趣味中顯現出來。《好時光》相比《五月的藍》來說,其越來越轉向日常書寫,在“述古”的基礎上,使詩歌進一步靠近自己的內心世界——一個簡單明了的質樸人生,這是詩人無蔽的內心獨白:
我承認自己越來越無法回答
最喜歡瑪瑙的深紅
或琥珀的金黃
還是水晶的湛藍
我承認自己依然分辨不出
那些琳瑯滿目的美
或詭異的真與假
幸好至少我仍學會了摒棄
自從我越來越明白
原來我無法去度過螞蟻的一生
或喜鵲的一生
我的愿望只剩下唯一
我只想
簡單明了地生活[5]P104-105
美的顯現即是真理的敞現,當詩人正視自己內心的訴求,在經歷叛離與回歸的“行行重行行”之后回歸平靜安然的境界,此時最顯目的真理便是日常生活的“簡單明了”。讓一切回歸于“一”有點像道家的“無為”世界觀、哲學觀,但對于詩人而言,是回歸到日常經驗當中尋找平淡的美,這種創作風格的轉變也可以視作詩人美學風格與創作手法的成熟。對于詩歌而言,民族使命感固然對于一位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詩人來說十分重要,但若僅憑這種大傳統的書寫方式,不做任何改變的話,詩歌的生命力將有所損益,幸而魯娟是一位十分清醒的詩人,她很清楚自己想要抵達的“彼岸”。彼岸世界只存在于彼岸,此岸的人們必須不放棄追求,不放棄幸福、不放棄愛與美、更加不放棄彼岸的真理。總之,日常書寫為魯娟的詩歌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使詩人的美學風格趨向于成熟,擴充了詩人詩意表達的空間。
四、結論
《好時光》開啟了魯娟新的創作生涯,其間所體現出的三種意象系統不僅描畫出詩人創作的心理軌跡,也反映了詩人創作手法、思想狀態、美學風格的變化。詩人叛離傳統又回歸傳統,超越日常生活經驗又回歸個人生活經驗。在種種變化當中,詩人內心所感到的矛盾沖突也由激烈轉為平和。當然魯娟作品的意義并不僅限于此,德國哲學家、美學家伽達默爾認為:偉大的文學作品具有無限闡釋的可能性,永遠處于懸而未決之中[10]。在本文中,筆者只是將魯娟《好時光》中三種典型的意象挖掘出來,每一位讀者都想無限靠近作者真實而隱秘的內心世界,但每一種解讀與闡釋都將帶入讀者的主觀情感,永遠無法進入詩人真實的內心世界,讀者每一種闡釋都為詩歌作品添加了新的因素,煥發出新的魅力。魯娟作為當代優秀的彝族青年詩人的代表,不同于她的前輩詩人,在探尋與整個民族文化相契合的詩歌表達方式的時候,魯娟可以說是兼顧了民族性與文學性兩者的統一。
注釋:
①阿普:彝語中的爺爺。
②阿瑪:彝語中的奶奶。
③參見魯娟《五月的藍》采訪報道。
參考文獻:
[1]魯娟《“駿馬獎”獲獎者感言(詩歌獎)》,《民族文學》,2016年9月22日.
[2]柳愛江《彝族青年詩人創作管窺》,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09年第三期.
[3]白淑清《海子詩歌意象系統研究》,2014年5月20日.
[4]阿庫烏霧《“五月的藍”序評》,2017年1月11日.
[5]魯娟《好時光》,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
[6]潘五呷木《女性意識的多重內蘊——魯娟<五月的藍>解讀》,湖南工程學院學報,2013年12月.
[7]李澤厚《美的歷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56頁.
[8]閻嘉《文學理論基礎》,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
[9]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上下卷》,孫周興選,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
[10]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上海:商務印書館,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