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秦州詩能夠在文人們心中產生強烈的激蕩首先應該具備一個契機,即“必身經憂患,才曉讀斯語”(《讀杜漫語》),只有與杜甫有著類似的經歷才能對杜甫的情懷有更深刻的體悟,才能真正地解讀到杜甫深刻的生命本質,以此激發出與杜甫的心靈共振并自覺追隨杜甫偉大的人格。在清初詩壇占據著舉足輕重地位的宋琬,他對杜甫的接受可以說是對杜甫秦州詩典型詠懷意義的完美注腳。
關鍵詞:杜甫;秦州詩;宋琬;身世之悲
作者簡介:李錦(1992.12-),女,漢族,山東聊城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現就讀于西南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1-0-02
清人《杜詩言志》有言:“老杜生平詩,自去華適秦以后,為之一變。”杜甫秦州時期的詩歌相較于之前的詩作有了明顯的轉變,這是杜甫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轉型期,《杜詩言志》中曾指出杜甫秦州時期的詩歌不再像以前“求進傾陽之志不衰”,當杜甫致君堯舜的理想幾經幻滅之后,杜甫的詩作中渲染著濃重的身世之悲,不僅使詩歌的風格題材隨著流寓秦州為之一變,杜甫更多地開始由外而內觀照自我,更多的轉向對自我人生的自覺審視,這是杜甫秦州詩對文人詠懷的典型意義首要的一點,當后世文人同樣經歷了杜甫那樣的政治失意后的流離之苦,必然也帶有杜甫秦州詩那樣的蒼涼底色,同時文人們以杜甫來反觀、反悟自己的人生和命運,這也是對心靈重負的一種緩沖紓解。
宋琬,是明末清初的詩人,他出生在明末萊陽宋氏大家族,但他的一生卻同杜甫一樣飽經憂患、歷經困頓坎坷,他經歷了易代之際的社會大動蕩,對他影響至深的父兄均在抗清的萊陽戰役中付出了生命,在經歷了明亡后兩年的飄零之后,在儒家入世思想的導向和家族衰落后生活的逼迫下,他最終懷著復雜矛盾的心情選擇了入清出仕。但進入仕途后,他卻在宦海浮沉中歷盡了艱辛,他在短暫的仕途中竟三次惹上官司,兩次入獄,幾近死地,可謂“唱徹崎嶇蜀道難,荔裳身世累微官。宦途人海風波險,收入詩囊當譜看”[1],宋琬終其一生遍嘗人世坎坷辛酸,正是這樣的命運令他對杜甫詩中流露出的身世之感有著深刻的體味。宋琬一生以杜甫為宗,除了與杜甫相似的人生遭際外,宋琬學杜還有著深厚的家族傳統,因此宋琬心中有著深厚的“杜甫情結”,其詩作學杜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宋侯今日之杜甫,萬首新詩繼夔府”[2],王士祿直接將宋琬詩作成就比肩詩圣杜甫,可謂對其最高贊譽,可見宋琬確實以一顆赤誠之心追尋著杜甫的足跡,尤其是杜甫的秦州詩頗受宋琬青睞。
順治七年(1650)冬,宋琬經歷了人生第一場獄事,當時還在吏部稽勛司主事任上,卻被誣告下獄。宋琬一生兩度被誣告下獄,宋琬在二度下獄后于其《壬寅除夕作》詩中稱:“十年重墮井,兩度恰逢寅”,其在注釋中稱“庚寅余以逆仆誣構下獄,今之禍壬寅歲也,故云”[3],注釋記錄了自己第一次下獄的原因。關于宋琬第一次入獄的具體經過在這里不再詳述,但宋琬在第一次無端下獄后有冤難訴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沉郁蕩精魂,欲訴誰為理”(《庚寅獄中感懷·其三》),“嗟余亦何為?喟然傷肺肝”(《庚寅獄中感懷·其四》)[4],宋琬下獄時正直寒冬,其在獄中的艱苦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令宋琬備受折磨。獄中的宋琬不禁想起流寓同谷縣的杜甫,杜甫在同谷經歷了一生中最為艱難的生活,那時也是正值隆冬時節,流寓到同谷縣的杜甫和一家老小已經面臨生活的絕境,杜甫在《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中抒發自己在絕境中顛沛流離的人生悲感。宋琬一生宗杜學杜,在獄中的宋琬也多讀杜詩,命運的巨變讓他從杜甫那里尋到心靈的慰藉,尤其是杜甫的秦州詩讓宋琬產生了共鳴。他在獄中模仿杜甫的《同谷七歌》作《庚寅臘月讀子美同谷七歌效其體以詠哀》,其仿作繼承了杜甫《同谷七歌》沉郁悲慨的本色,將自己坎坷困頓的身世之哀融入詩中寫得悲愴沉慨,在患難之際更激發了詩人心中對親情的渴望,這與杜詩如出一轍,如《庚寅臘月讀子美同谷七歌效其體以詠哀·其一》:
“歲在攝提月在酉,天之生我何弗偶。日月骎骎東逝波,萬事傷心無不有。
悔將詞賦謁公卿,慘對桁楊呼父母。嗚呼一歌兮歌難終,孤兒東望心忡忡。”
一場場人生的變故令宋琬對自己的命運產生懷疑,甚至自己出生在寒冬酉月都令詩人與自己悲慘的命運聯系起來,詩人深感命運無常,歲月就在獄中悄悄流逝,昔日入世的理想在無常命運的安排中消解了它所有的意義,宋琬開始懷疑自己曾經做出的入仕決定對錯與否。生死未卜之際,詩人難消心中對自己命運的悲慨和憂愁,同時當生命面臨著巨大的威脅,更加呼喚著詩人心中對溫暖親情的渴望,這既是一種生命本能,又是詩人坎坷困頓的身世之悲的自覺流露。這些都與杜甫在《同谷七歌》中所抒發的政治失意后的身世之悲遙相呼應,宋琬深得杜甫神韻,他從杜甫的詩中找到了自己,他在為杜甫坎坷命運而悲的同時又為自己而悲,杜甫的秦州詩為廣大仕途坎坷的士人們提供了紓解懷抱的渠道,同時也因為這種強烈的心靈共振而成為士人們借以抒懷的典型。
宋琬出獄后,正好被朝廷貶到秦州,這個曾經與杜甫有著不解之緣的地方。到了秦州,宋琬懷著對杜甫的崇敬之情重游成州(今甘肅成縣)杜甫草堂,這里的杜甫草堂是建于宋徽宗朝最早的杜公祠。宋琬作詩《同歐陽介庵拜杜子美草堂詩》表達對杜甫遭遇的感慨:
“少陵棲隱地,古屋鎖莓苔。峭壁星辰上,驚濤風雨來。歲華三峽暮,身世七歌哀。欲作招魂賦,臨流首重回。”
少陵祠外的荒涼破敗,使宋琬想起杜甫漂泊困頓的晚年人生,宋琬指出杜甫流寓到秦州所作《同谷七歌》是杜甫借以抒發沉重身世悲感的經典之作,可見宋琬從杜甫秦州詩詠懷之作中深刻體悟到杜甫處于窮困坎坷中的沉郁心境,詩中盡顯沉郁之氣,當然這也因著相似的遭遇才能如此感同身受。另外宋琬還有《祭杜少陵草堂文》,文中既闡述了自己對杜甫秦州詩的深刻體悟,“嗚呼!‘文章有神交有道,斯言也,蓋先生贈蘇端之詩。故今與古其交感,雖百世而相知,諒精誠之不隔,亦何必于同時?”[5]宋琬稱自己與杜甫有“交感”,可謂跨越千年的知音,同時還表達出對杜甫這位先賢的深刻懷念,感人至深。
懷著這種知音之情,宋琬剛到秦州便主持重修杜甫草堂,同時還做了一樁文化壯舉,乾隆時期編修的《直隸秦州新志·名宦·宋琬》對他的這次壯舉有記載:“初琬在秦州,重修杜甫草堂,集蘭州《淳化閣》及西安碑洞中晉人帖,書杜甫《秦州詩》,勒諸石,時稱‘二絕。”[6]宋琬精心挑選了杜甫秦州詩六十首,從后世的考據來看,精選《秦州雜詩二十首》、《同谷七歌》、《鳳凰臺》、《病馬》、《歸燕》、《促織》、《螢火》等杜甫流寓秦州經典詠懷之作,聘請擅長鉤摹之技的皋蘭張正言、張正心集王羲之等古人的書法,刻石三十四塊,因為詩妙、書法妙,稱為“二妙”。宋琬還作了《題杜子美流寓秦州詩石刻跋》,可謂盡心盡力。不過后來隨著時代變遷不知何故,這批杜詩石刻不知去向,所幸改革開放新時期考古人員找到了完整的宋琬《杜詩石刻》拓本,并依據此拓本重新修筑了“二妙軒”碑,以此可窺見當時宋琬所立杜詩碑之全貌。宋琬在離任秦州之際還專門拜別杜甫草堂,作《丁酉仲春夜拜別杜少陵草堂因宴于有客亭》詩。宋琬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著對杜甫的千古知音之情,更重要的是宋琬所選杜甫秦州詩都是杜詩精品,從宋琬對杜詩的接受可以窺見杜甫秦州詩詠懷的典型意義。
參考文獻:
[1]郭紹虞.萬首論詩絕句[M].北京:人民文學社,1991(2):877.
[2][3][4][5][6](清)宋琬著,章鴻義,趙家斌點校.宋琬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3:8,169,124,152,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