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音
自有繪畫,便有畫論,加之畫家評語贊語題跋,如師傅在前,諄諄教之,招手引之,吾之學畫,如此一路過來。
前人畫論,展讀之余,仍感些微不足。所談不免過于枯燥,除畫者好之,行外之人幾乎無閱讀之興趣。其原因是所談背后看不到作者,看不到作者的經歷故事和喜怒哀樂。好的理論應是一篇好文章。如司馬遷之《史記》,無意為文,卻篇篇均是散文之楷模。說理要有情,回到人間味,回到家常境地,回到感悟,回到大眾喜聞樂見,將陽春白雪這個昔日王、謝堂前燕,回到下里巴人尋常百姓家。繪畫上真正做得用的理論都是信手拈來的大白話,如楊誠齋將詞的轉折說成折衣服,東坡的人生感悟:河邊挑水洗菜,又過一日。
明人董其昌之《畫禪室隨筆》頗覺有趣,如說每日喜錄前人名句,正與我同。又說他秋日奉使長沙,乘舟見湘水兩岸山地皆作金色,因憶“水碧沙明”之語,讀來覺得親切有趣。
于是,吾寫《福音畫語》。
贊揚他人要充滿熱情,看似過頭,實則發自肺腑。要拍案而起,要擊掌擊桌,毫無保留,傾吐而出。不要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言又止,講半句,留半句,不痛不癢,隔靴搔癢。萬金油,官樣文字,如白開水,不咸不淡,不中要害。要像倪云林贊王蒙:五百年來一人而已。又如王國維贊納蘭性德:后主以后一人而已。擲地有音,一句頂一萬句。吾贊王憨山,曰:“長大直圓,氣吞山河,讀憨山先生的畫,有白石再世之感。”吾贊陳白一工筆人物畫:“陳老蓮后,四百年來一人而已。”
你心里的世界愈大,你就愈覺得自己變化緩慢,就如同飛機在天上,好像不動一樣,地上的人看它在飛跑。
春天里,我有兩個發現。一是今年的花開在去年的老枝上。二是柚子樹上還掛著碩大的黃黃的去年的老柚子,而新結的青綠的酒杯大的嫩柚子已是滿樹了。由此,我得到啟發:新是從舊來的。沒有舊,哪有新。而且,你看它們同在一棵樹上,幾多融洽,幾多相安無事。并且,因為有了新老兩代的傳承,更顯出它們的多姿多彩,源遠流長。
以曹雪芹的眼光看《紅樓夢》,以賈寶玉的眼光看林黛玉,以八大山人的眼光看中國畫。
要有才子的聰明,不要有才子氣。一有,則太小,太弱,太窄,太浮,格局不大。
藝事如做菜,恰在生熟之間。
心做減法,筆做加法,畫畫不過如此。
心要安靜,筆要飛揚。
離開客體一點,再離開客體一點。筆墨一點,再筆墨一點,再離開習慣的筆墨一點。藝術一點,再藝術一點。
似與不似之間,重點在之間,即有我。
中國畫永遠在講同一個故事,內容永恒不變,只是講法不同,形式在變,即傳達故事的方式在變。
藝術來源于生活,這是不消說的。正如飯是從米來的,然米一旦變成飯,飯便不再是米,否則夾生飯是不好吃的。生活一旦變成藝術,也就不再是生活,而是藝術。
有酒只愁無客,有客又常愁無酒。
不但要培養藝術家,還要培養欣賞家。
用支離不規整的材料組成一個精致的藝術的整體,自然界原本就是這樣。
將素描從中國畫中清除出去。
一以當十好,此為齊白石。十以當一也好,此為黃賓虹。
重要的在出人,出名家,出大家,出大師。歷朝歷代均如此。如今中國畫壇看似熱鬧,畫價也高,就是無人。
世上的人分內行外行,世上的事分行內行外。要勇于承認自己是內行,也要敢于承認自己是外行,此為老實人。
長文多,短文少。隔靴搔癢話多,中肯語少。應景話多,驚人語少。外行話多,內行話少。枯燥無味文多,好文章少。此為時下中國畫之評論。
畫畫是一個不斷求好,或者是一個不斷糾錯的過程。畫畫的人,最大的本事是知道自己哪里畫得好,哪里要糾錯。
何為創造,一是對客體綜合分析提煉取舍的能力,形成素材。二是將素材轉化成筆墨的能力。如今的中國畫大都只停留在第一階段,尚缺第二階段,即無筆墨,故未達至創造之要求。
器新人舊,新舊兩不廢,以舊為根基,舊中求新。
做學問的捷徑在下功夫,向人討方法易,自己下功夫難。要下呆功夫,做蠢人,笨鳥先飛,笨人先起身。唯工夫不負有心人,聰明則被聰明誤。
散文與中國畫之大忌在作態,在拿腔拿調,在扮式樣。要敏銳,要能觸到,要墨戲,要戲筆。戲即趣。要玩心高明。
西方人學京戲,就是東化,必須以中國京戲為標準。中國人學油畫就是西化,必須以西畫為標準。過早要求油畫民族化,只會斷其源頭,使其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畫得講不得,講得畫不得,講得畫得,講不得畫不得。畫界大致分此四類。畫不得,所講的都是別人的。畫得,所講的才是自己的。
如何寫人物,可從司馬遷《史記》中找答案。
畫分五等。一、新而好。二、舊而好。三、不新不舊。四、新而不好。五、舊而不好。其四最為面目可憎,還不如第五,然當下最為流行。
畫畫就是四個字:莫名其妙。其妙處全在不可名狀,全在一時偶然觸著。
失街亭,紙上談兵,半桶水。看事容易做事難,不在被窩里鉆,就不知道被窩有好寬。美術界要多出八級師傅,畫得才是真家伙。畫出來了就是理論。在畫出來之前,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軟弱無力而蒼白。
如今大學中國畫教學的害處,在以英文代古文,以素描代線描,全盤西化。前者無法提高中國人的文化品格,后者破壞中國畫。
中國畫的創新,就是不斷接近中國畫的本質、生命、語言、規矩,使之更像中國畫,而不是離開。
畫分南北,北方重格調,南方重意境。北方重詩歌,南方重散文。北方講遼闊、拙大、雄莽、沉雄、醇厚、敦實、直白、風骨,氣概成章,講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南方講和婉、超曠、娓娓道來、欲言又止,不說盡頭語,言有盡意無窮,潤澤、韻味、精巧、深婉、凄美,一波三折,一唱三嘆。講小橋流水人家。南北文化,屈原兼而有之。
世上一切事物無不在重復自身的命運,重復才能延續,重復方可新生,中國繪畫亦如是。
洋氣的畫大都是土氣的人畫出來的。
繪畫乃視覺藝術,基本的審美要求為視覺舒服,以求得和諧。一路平下去,沒有起伏,不是和諧。一路奇下去,走險,也不是和諧。要平中有奇,奇中有平,如此反復,達至和諧。
飯是用來養人的,線是用來養中國畫的。前者魚肉蔬果輔之,后者潑墨、色彩、渲染輔之。
“無一筆不是古人,而靠心中一派天機發之。”這句話講得真好。前半句講繼承,后半句講創新。此為王世貞語,題沈啟南書畫。沈啟南即沈周。王世貞,明嘉靖進士,文學家,南京刑部尚書,明后七子領袖。
創造屬偶然性,不屬計劃性。偶然的機會越多,創造的機會越大,一切創造均來自偶然。
畫家總歸一是心中要有,二是吐得出。
心中之山不是眼前之山,筆下之山又不是心中之山。從眼前到心中到筆下,是山的一個再創造的過程。推之,人物畫、花鳥畫皆如此。
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家走了兩條路,一是學西方,以徐悲鴻、劉海粟為代表。一是守本土,以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為代表。結果是守本土的一方占了上風,穿布鞋長衫的搞贏了穿皮鞋西裝的。
我曾聽說,漂亮的花不香,香花不漂亮,二者得兼者,只有荷花。荷花的漂亮不在艷,而在端莊。荷花的香氣不在濃,而在清淡。藝術家亦然,做功夫的難得有才氣,有才氣的功夫難到家。二者得兼者,南唐之李后主,宋代之蘇東坡,明代之徐渭,清代之朱耷是也。
不要輕言孤獨,真正藝術的孤獨,那是一個很美的境界。能進到此種境界的人終歸是少數,能享受此種孤獨的人也終歸是少數。
我提倡的線描,自稱反線描。其有三個特點:一是這種線描要部分地表達客觀對象。二是這種線描要有獨立的審美價值。三是這種線描要在畫面上起平面分割的作用。這樣便擴大了傳統線描的操作功能和審美功能。
南楚文化有蒼涼之美,它有別于江浙的溫柔富貴之美,也有別于西北的荒涼之美。我曾這樣描述:初冬時令,岸泊枯柳,孤舟斷纜,舟上不必有漁人。蒼涼美即悲壯美,這最能喚起對生的眷戀,對生的自覺。湖南人兼有崇高美和悲壯美,他們在建立功業的同時,也完善了自身的人文品格和道德情操。這種人格魅力含有特殊的誘人異質,獨辟蹊徑,自立門戶,敢為天下先,情理相隨而情勝于理,以及不在乎的大無畏灑脫,將俠士情懷、文人襟抱、散淡游仙揉為一體。
德之所長,形有所完。為此丑美,即大拙勝巧。
中國文化,中國繪畫,四個字評價,即“偉大莊重”。這是一條通天大道,而南楚文化是這條大道上一只活蹦亂跳的猴子,它的調皮或掀起些微風浪,為大道增添了一種活潑的新的生命力量。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照見負心人。這是《詩經》里的句子,一個女子,看到銀色的月亮,她在想。單微輕靈,哀而不怨,怨而不怒。
傳統中國繪畫,不談理想,不談崇高,不談進步也不談消極,它的唯一目的在撫慰人的心靈,排除痛苦和煩惱,讓心安定下來。欣賞中國畫時,一切人間煩惱、苦痛、憂愁、理想、責任、權利、富貴、貧窮都權且一并放下。
東坡好友王定國,在京城為官,曾攜家人遷居嶺南,后又返京城。東坡去訪,遇其歌妓叫柔奴的,東坡說嶺南濕氣重,怕不宜居。柔奴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繆鉞將詩人分為兩類,一類如蜻蜓點水,旋點旋飛。一類如春蠶作繭,越縛越緊。前者代表人物有陶潛、蘇軾。他們深于哀樂,而不滯于哀樂。他們放懷自遣,入而能出,往而能返,不一條道走到黑,故超曠。后者代表為屈原、李商隱,他們用情專一,往而不返,忠愛纏綿不能自我排遣,認死一條道走到黑。其實豈止詩人,大凡人均可分此兩類。
散文還是文白雜陳好,太白無文氣,太文又老氣。
天有高情,世無慧眼,歷來如此。畫家可分三類,一是在生看到成功。二是死后看到成功。三是死后也看不到成功。凡·高背時一些,但終究在死后有一個顯赫。諸葛亮是名畫家,但連一張真跡如今也見不到了。齊老頭的命好,在生看到了成功。但他仍不滿足,說三百年后知我者。雖然如此,白石在生時,畫價每平尺十四元。他要是看到如今的畫價,不氣活才怪。其實,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道理要明白。前人畫畫,后人得路。天經地義,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夜,天上的圓月晶瑩透亮,地上的江面一片迷茫空蒙。徜徉其間,忽然記起誠齋的句子:月未到誠齋,先到萬花川谷。不是誠齋無月,隔一林修竹。楊萬里能指使月光先到后到,正應了王國維說的,詩人要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詩人又要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
北京京劇界,有內行說,梅葆玖的成就已經大大超過了梅蘭芳。梅葆玖去世前搞了兩個事,大唐貴妃和梨園頌,他喜歡交響樂,想把其中的元素加入京劇,讓氣氛更濃烈。他得到如此高的評價,讓我大吃一驚,為什么他生前沒有被當作這樣一位大大超過梅蘭芳的人物來宣傳呢?
荷,長、大、直、圓,在畫上撐得起,壓得住,不怕畫幅大,大無謂,大無畏,越大越灑脫,越大越驕傲。
蘭,入畫好。蘭,與荷相反,它往細處精致。如果將荷比作顏真卿的楷書,則蘭便是宋徽宗的瘦金體。古人畫蘭總是從根處生筆墨,我發覺若將蘭的根部去掉,只留下上面的三分之二,則整個蘭葉便被打散,在畫面上也就可隨處安排花葉,筆墨從此自由而不受拘束。蘭雖宜作小幅,但筆墨不可小心拘謹,最好是披頭散發,一任天然。其中當然要有節制控制,就像貴婦人忽地撞進了一片野花閑草。
女人,入畫尤好。女人,尤其是中國女人,她是造物主在審美上最完整最無瑕的憐愛。屈原告訴我們,美人香草都是寄托,都是鏡花水月似的理想情懷,抑或就是自己。故我筆下的女人就是我,與他人無涉。豈止如此,就連收入我畫中的游魚、雀鳥、青蛙、白鶴、紫藤、蘭荷,均是我自己,均是我理想之鏡中的自由自在的幽游嬉戲。
《桃花源記》和《岳陽樓記》我都愛讀,但我更愛讀屈大夫的《涉江》,那里面的句子,如“吾方高馳而不顧”,“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齊吳榜以擊汰”,“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等等。透過這些句子,我們可以看到屈原人格的魅力。《涉江》、《桃花源記》、《岳陽樓記》這三篇文章,大致說出了湘人的三種心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