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民間傳說,能流傳至今的,大多因其有驚心動魄之處。比如,眼淚能令長城倒塌,殉情的人化成了蝴蝶,各地的喜鵲每年飛到一起,身體搭成橋,讓天上人間的夫妻見上一面。這樁樁件件,皆包含著極出色的想象力。而其中最美妙的,莫過于兩條修煉千年的蛇,某一天蛻皮換骨,剎那間轉成女身。這情景著實妖艷。是妖,且艷。
更有趣的是,這一白一青兩條蛇,有了人的身子,還要像人一樣有名有姓。白蛇就姓了自己原先皮膚的顏色,又知道為自己取“素貞”二字,聽上去就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兒。青蛇年紀小些,做了丫鬟,姓名上沒那么講究,也因了膚色,隨口就叫了小青。
她們的故事已被各種版本演得爛熟,我最初得知是幼時跟著大人去看過的京劇電影《白蛇傳》。片子開頭時,兩條蛇在深山中,蜿蜿蜒蜒,忽而一飛沖天,待云霧散開,現出兩個美麗女子。看不懂情節的年紀,這一幕卻是難以磨滅的記憶。片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陸所拍,雖然是京劇電影,但因為不是在舞臺上平面的演出,所以用了布景與實景的結合,又加了些騰云駕霧和水底打斗之類的特技。盡管如此,并不顯得惡俗,放到現在看,一樣具有傳統的素樸之美。
說道是青白二蛇化為女子后,離了峨眉山,降臨到花紅柳綠的杭州城,一路走,一路稱贊,不想人世間竟有這樣的好湖川。此時她們于這世界是新生兒,看什么都是好的,并且有一種想立即融入到其中的熱情。一個異類,如何才能與人間社會發生真切的關系,唯一的方法,就是與一個人間男子在一起。
胡蘭成說:白蛇娘娘,她愛許仙,寧是愛的那人世紅塵。
“紅塵”,這個詞具有迷人的氣息,說出來眼前就是一片繁華光景,令人想到熱氣騰騰的俗世煙火。眾生在紅塵中來回奔走,熙攘喧嘩,謀生謀利,愛恨無休無止。紅塵是苦的累的,人卻不愿看破它,只要能尋到一點樂,便能支撐著活過這一世。正如愛,都知它只存在于一時一地,但為了那片刻的美與暖,連仙女也會思凡,連一條蛇也千方百計想要做人。
何況紅塵中還有這樣的美少年,神情繾綣,風度翩翩。在電影中,一見許仙,白蛇唱道:這顆心千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里陡起狂瀾。自那之后,她愛紅塵,便是因為紅塵里有許仙這個人。湖上撐船的老艄公唱著歌:最愛西湖三月天,斜風細雨送游船。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但這十世百世修來的,焉知不是一段孽緣 ?
白蛇水袖一揮,錢塘平地里起了一座紅樓;小青水袖再一揮,樓內燈籠亮起,滿堂一片紅彤彤。白蛇與許仙入了洞房,小青心內歡喜,正是 :西湖今夜春如海,愿做鴛鴦不羨仙。
開藥堂,為人治病,夫妻恩愛,不久又懷了珠胎。白蛇在紅塵中像模像樣地過起了人的日子。
她無比滿足,做得了人比修煉成仙更有成就感,但她心里仍有惶恐,因為自己終究是個異類。
也是胡蘭成,在自傳里曾寫道:他在逃亡時結交了一個朋友,兩人意氣相投,胡欲對他說出自己的身世,便試探問他 :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那朋友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連萬一亦不可以有。胡遂默然,從此絕了此念。
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連萬一亦不可有。所以白蛇小心翼翼,曲意奉承,時時擔憂被許仙識破真身。一條蛇,化成女子,也變得軟弱起來,顧及自己的終身。直到端午節那一劫,他執意勸酒,她不能說她是蛇,也不愿飲那酒,卻只為他說了一句祝酒詞 :雙雙偕老,白頭相守。她不由心花怒放,昏了頭腦,索性飲下兩杯雄黃酒。
許仙終是被她的原形嚇得死了過去。此后便是漫長的打斗,盜靈芝時與鶴童鹿童打,到寺廟找許仙又與法海打。天上打到地下,地下打到水里,兩個旦角功夫了得,一團花槍踢得眼花繚亂,煞是好看。
在斷橋邊,許仙趕來,白蛇這時方與他細說從頭:你妻不是凡間女,本是峨眉一蛇仙。接下來有大段的唱段,到最后唱道:縱然是異類我待你的恩情非淺,腹內還有你許門的兒男。這一句我聽起來是極悲的,情意一物,總是這樣的讓人肝腸寸斷。
許仙懦弱,小青氣盛,白蛇卻是勇敢智慧又大度的,她以一番情理,安撫好二人,然后一手執他,一手執她,天下就安定了。最愛的男人和最好的女友,是她渴望的穩妥世界。
若是在紫竹林安心修行,不久便可成仙得道,她偏要來做人。人間并沒有她名錄,她偏要來沾染情,沾染紅塵。人做人已難,蛇想做人,更要經過幾難幾劫。殊不知,在法海眼里,她只是一只孽畜,獸與人怎能生情,怎能成婚,那是倫理綱常不許的。因此,得而便可誅之。
在某些版本中,人間過了生生世世,只有白蛇被壓在塔下,永世不能超生。在另一些版本中,十八年后,她的兒子中了狀元,來到塔前祭母,感天動地,塔倒,母子團圓。這部戲的編劇田漢先生更善良些。白蛇被鎮后,沒幾年,小青練就了三昧神火,拿了一只寶葫蘆,去找法海尋仇。法海敵不過,被擊倒在地,蟹將他一口吞了。神火又把塔燒毀,白蛇安然復出,官人嬌兒迎上前來,俱是淚眼婆娑。許仙問她:娘子,你我哪里安身?她信心滿滿,往遠處一指:歸去,重建家園。
紅塵,她又來了。
本文選自《夢里燃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