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笑
摘 要:《長日留痕》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作品獨特的敘事方式引起了國內外眾多學者的關注。在這部小說中,主題詞“bantering”出現的頻率很高,與情節發展以及人物的塑造都有很大關系。因此,本文結合敘事學與文體學里的相關論述,對“bantering”一詞在小說中的作用進行分析,研究其在譯文中的處理方法,認為應保留其反復性,在譯文中使用同一個詞。
關鍵詞:《長日留痕》 bantering 敘事學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的作品目前在國內已有多個中文譯本,近年來相關研究日益增多。國內有關《長日留痕》的研究早期主要集中在人物形象及主題方面;近幾年,學者越來越多地關注到作品特殊的敘事手法,研究其回憶性敘述策略、第一人稱敘述的不可靠性等。而國外研究視角大致也是主題和敘事這兩類①。國內外極少見到學者從翻譯角度對其進行研究。在《長日留痕》這部小說中,“bantering”一詞出現次數很多,作為主題詞,它充當線索,推動了情節的發展,見證了人物性格的變化。因此,應當引起譯者的高度關注。本文在分析該詞敘事及人物塑造方面作用的基礎上,探討對其翻譯的策略。
一、“Bantering”的出現頻率及其篇章語用功能
“bantering”(及動詞原形banter)在文中一共出現了26次。在序幕中頻率最高,為16次;在《第一天——夜晚》里出現1次;在《第三天——早晨》里出現2次;在《第六天——晚上》里出現7次。
敘述者史蒂文斯第一次提到“bantering”,是他與雇主法拉戴先生提起駕車出游,順便拜訪一位之前的莊園女管家肯頓小姐時,對法拉戴先生跟他開玩笑的描述。史蒂文斯認為,如果當時自己可以想到,雇主會以一種“bantering”的語氣與自己談話,那么一定不會提起肯頓小姐。法拉戴先生對他和肯頓小姐的調侃使他猝不及防、非常尷尬。而就是在這樣的語境下,史蒂文斯開始絮絮叨叨講述無法應對雇主的“bantering”對他這幾個月以來的困擾。自此往后,“bantering”一詞作為線索貫穿序幕的后半部分。表面上,史蒂文斯是在解釋自己無法應答雇主對其“bantering”的原因。事實上他有意無意地掩蓋自己尷尬的真正原因—無法面對別人無意道出的真相—他和肯頓小姐的感情。
后來一段短短一百多字的議論,出現了5次“bantering”。在史蒂文斯對“bantering”這種主仆間開玩笑的行為的議論中可以發現,他是一個很在意雇主看法的管家。他把“bantering”當作自己一項新的工作,花時間思考其性質。史蒂文斯自己也認為,在這個變遷的時代,學會適應工作中新的部分是一個人的職責,但是他覺得“bantering”完全是另一碼事,一項他難以掌控的技能。在這一段議論中,主人公的苦惱表現得淋漓盡致。然而,作為一位優秀的管家,史蒂文斯不會因為這些挫折而放棄這項“新工作”。于是,他不僅在察覺法拉戴先生“bantering”時努力適當地微笑,而且開始嘗試用自認為智慧的方式回應主人。第一次的嘗試是失敗的,法拉戴先生沒有聽懂史蒂文斯引以為傲的回答。這位男管家灰心之余還帶有尷尬。“I could not see,then,how I might press on with this bantering”.(Ishiguro,17)②之后,他自己利用空閑時間聽幽默節目練習“bantering”,又打算向一個將要隨主人到訪的同行請教方法。但是,那位同行并沒有到來,使他十分失望沮喪。“I must say,I was rather disappointed,for I would like to have discussed the bantering question with him.”(19)
《第一天——夜晚》出現的一次“bantering”令他有些意外和不快,筆者猜想,這是他最初的觀念收到沖擊的原因。他本以為“bantering”是美國人常用的說話方式,并且把它當作工作的一部分,對象都是雇主法拉戴先生。沒想到在旅途第一天竟遇到一位路人對他bantering。路人的這種說話方式使他覺得受到了冒犯,不過之后他便意識到普通英國人之間這種現象也是存在的。隨后《第三天——早晨》這一章,在明白了上述那點之后,史蒂文斯開始嘗試應答旅館當地人對他開的玩笑。同樣,這次也不成功,引來的是當地人略帶迷茫的歡笑。在練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后,這次的失敗使他甚為懊惱。“I have been endeavouring to add this skill to my professional armoury so as to fulfil with confidence all Mr Farraday's expectations with respect to bantering.”(130)另一方面,他又為自己的“bantering”可能冒犯到別人而難以入睡。由此看出他是一個十分小心謹慎、古板保守的人。
“bantering”最后出現在最后一章《第六天——晚上》。這一次,史蒂文斯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觀察一群陌生人相互開玩笑。一位同行剛剛開導安慰他,要走出過去、面向未來、享受生活。在這樣一個背景下,他看著人們輕松愜意的開玩笑,明白了“bantering”的關鍵之處在于人與人之間存在的溫情。“After all,when one thinks about it,it is not such a foolish thing to indulge in-particularly if it is the case that in bantering lies the key to human warmth.”(245)
雖然“bantering”一詞只在小說其中四章出現,但它作為一個暗線,見證了主人公史蒂文斯人物形象發生的轉變。“bantering”最初出現時,體現了史蒂文斯是一個固執守舊、沒有人情味的管家;中間出現的兩次見證他逐漸體會到外面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懷;最后的出現,點出他真正明白了應當從過去中解脫出來,享受人間的溫情。因此“bantering”一詞在敘事和人物塑造方面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二、冒國安對“Bantering”的翻譯策略
對于“bantering”,冒國安先生的譯文采用的是“避復”策略(用近義詞去表達同一個意思,增強語言的豐富性),不同的語境中的“bantering”對應的中文詞語不盡相同。共有10種譯法,分別為“逗樂”5次,“善意逗樂”1次,”“打趣逗樂”3次,“善意取笑”1次,“逗趣”3次,“逗弄”1次,“逗笑取樂”1次,“調侃”7次,“友善的調侃”2次,“調侃打趣”2次。可以發現,譯者主要選取“打趣”“逗樂”“逗趣”“逗弄”“調侃”這幾個詞,或者單獨用,或者進行組合、又或者加上“善意”“友善的”這樣表示褒貶的修飾詞。
首先,從選詞方面分析。從詞性方面考慮,在BCC語料庫報紙欄③搜索“逗樂”可以發現,大多數情況下,“逗樂”當作一個動詞來用,常用的表達為“與/和……逗樂”。而小說原文中,“bantering”或者作有名詞性質的動名詞、或者作有形容詞性質的分詞。冒國安先生的譯文中,“形形色色的逗樂”“逗樂的語氣”是不太合適的。“逗弄”被用為“有趣的逗弄”也屬于這種情況。另一方面,據《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3),“逗樂兒”“逗笑兒”“逗弄”“逗趣兒”都是方言,并非正式用語④。作為一個自傲的男管家,往日里為政要大人物服務,他怎么會使用方言,有失其身份的詞匯呢?所以從詞語的正式程度方面分析,這四個選擇也不太合適。
其次,有兩個段落“bantering”出現頻率很高,譯者在同一段中大多數用一個詞翻譯,個別的換用另外一個漢語詞匯。如:
It is quite possible,then,that my employer fully expects me to respond to his bantering in a like manner,and considers my failure to do so a form of negligence.This is,as I say,a matter which has given me much concern.But I must say this business of bantering is not a duty I feel I can ever discharge with enthusiasm.It is all very well,in these changing times,to adapt one's work to take in duties not traditionally within one's realm;but bantering is of another dimension altogether.For one thing,how would one know for sure that at any given moment a response of the bantering sort is truly what is expected?One need hardly dwell on the catastrophic possibility of uttering a bantering remark only to discover it wholly inappropriate.(16)
譯文:那么,我的主人很可能極其期望我以相仿的方式去回應他那種友善的調侃。倘若我沒有那樣去做,他會將此視為粗心大意、有失體統。正如我剛才所說,這確實是件讓我憂心忡忡的事。但是,我必須承認,這種調侃的活計并不是我感到非以熱情去履行的職責。這變遷的歲月里,調整自己的工作以適應按傳統并不屬于自己分內的職責,這完全是明智之舉,但是逗笑取樂完全是另一碼事。首先,你怎樣才能確信,在特定的場合,哪種對類似調侃的應答才真正是對方所期待的呢?另外,當你說出一句調侃的話,結果才發現完全不妥,這種災難的可能性人們不用思考也會明白的。(冒國安,2008:13)⑤
本段中的5個“bantering”,只有中間一處譯成“逗笑取樂”,其他都譯為“調侃”(包括“友善的調侃”)。“逗笑取樂”給人一種不正經的感覺。譯者可能是想以此強調史蒂文斯對這件事情的無奈甚至有些反感。然而,在四個相同的譯法中夾雜一個不同的譯法,會使讀者以為,原文也是這樣表達的。原本同一段中同一個詞反復出現可以引起讀者關注,但是被另一個同義詞干擾后,這種效果大大降低。例如:
But,then,I rather fancy it has more to do with this skill of bantering.Listening to them now,I can hear them exchanging one bantering remark after another.It is,I would suppose,the way many people like to proceed.In fact,it is possible my bench companion of a while ago expected me to banter with him-in which case,I suppose I was something of a sorry disappointment.Perhaps it is indeed time I began to look at this whole matter of bantering more enthusiastically.After all,when one thinks about it,it is not such a foolish thing to indulge in-particularly if it is the case that in bantering lies the key to human warmth.(245)
譯文:但是,我卻相當自負地認為這更多地是與善意逗樂的技藝有關。此時聽著他們的談話,我能聽到他們相互之間在接二連三地打趣逗樂。照我看來,這便是眾多的人都喜歡采取的方式。事實上,很有可能那不久之前與我同坐一條長凳的伙伴也曾希望我與他調侃——我現在想來,可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某種程度上成了讓人掃興的人。也許這確實是我必須以更大的熱情去全面考慮打趣逗樂這件事情的時候了。總而言之,如果你仔細想想打趣逗樂,那么縱情享樂于其中并非一件愚蠢的事——特別是在打趣逗樂正成為人間溫情存在之關鍵的時候。(201)
同樣是5個“bantering(banter)”,采取了三種譯法“善意逗樂”“調侃”“打趣逗樂”。同義詞語的替換在理解小說片段的意思上沒有什么影響。如在上面這個例子中,讀者可以知道史蒂文斯一直在說的是人們之間相互開玩笑這件事。但是在這個關鍵詞只分布在四個章節的情況下,選取十種譯法,很難引起讀者的關注,想要引發讀者的深思就更難了。那么小說原文所采取的這種反復強調的手法在這里就失去了原有的修辭效果。
三、本文對“bantering”的翻譯策略
針對冒國安譯本里出現的問題,筆者認為,對“bantering”一詞的翻譯,應當尊重原文的同語反復的手法,一律譯為“戲謔”。為什么要采用這種翻譯策略?理由如下:
首先,原文反復用到這個詞,其重復性(repetition)在整個篇章中不僅起到了很好的銜接(cohesion)作用,同時也起到了強調作用(Leech & Shorts 2007:199)⑥。倘若分別使用不同的漢語詞匯,就無法引起讀者的注意,自然讀者也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推動情節發展、影響人物性格的關鍵詞語。
其次,從“bantering”(banter)詞義、使用頻率等方面看,譯為“戲謔”更為合適。根據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ED),形容詞“Bantering”為“Jesting,chaffing;bamboozling(arch.)”之義。這個詞早在1691年就有使用記載,現在使用頻率為三級(在現代英語使用中,每100萬個詞出現頻率為0.01到0.1之間)。名詞“Bantering”意思是“Raillery,jesting,banter, ‘chaff”,早在1701年有使用記載,現在使用頻率同樣是三級。
動詞“Banter”的意思在古代和現代有差別,“trans.To make fun of(a person);to hold up to ridicule,“roast”;to jest at,rally,‘chaff.Now usually of good-humoured raillery.”這個詞使用記載可以追溯到1677年,現在使用頻率:四級(在現代英語使用中,每100萬個詞出現頻率為0.1到1.0之間)。名詞“Banter”色彩與動詞類似“Wanton nonsense talked in ridicule of a subject or person;hence,humorous ridicule generally;(now usually)good-humoured raillery,pleasantry.”早在1702年有使用記載,現在使用頻率也是四級。⑦
由以上可以發現:第一,“bantering”(banter)出現的時間較早(大約17世紀末),早期的意思偏向于貶義“惡意嘲弄”,現今詞義已經發生了變化,感情色彩偏向中性甚至褒義,即:“無惡意或友善地開玩笑”。⑧第二,“bantering”在現代英語中使用頻率較低。
因此,綜合上述幾方面考慮,筆者認為在冒國安先生譯文的眾多選擇中,“調侃”更勝一籌。過去“調侃”的意思是“用言語戲弄、嘲笑”。現今這個詞為中性或褒義。但是,“調侃”在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比較高,在BCC語料庫報刊欄有821條記錄,與“bantering”在現代英語中使用頻率是不對等的。相較而言,“戲謔”在BCC 語料庫中只出現了287次,使用頻率低了很多,比較貼近“bantering”。從意思上看,“戲謔”指“用有趣的引人發笑的話開玩笑”,中性或褒義。歷史記載中,這個詞也曾有偏貶義的情況,如明羅貫中《三國演義》:“禰衡戲謔主公,何不殺之?”⑨(禰衡嘲弄主公,為什么不把他殺了?)另外,“戲謔”一詞早在《詩經》中就有記載:《詩·衛風·淇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⑩(美衛武公寬厚從容,入相為卿士,倚此重較之車,實稱其德;又風趣幽默不刻薄。言其張弛得中。)具有較長的歷史。因此,筆者認為無論在現代使用頻率方面,還是在歷史淵源、使用語境、情感色彩等方面,用“戲謔”譯“bantering”一詞更為貼切。
四、結語
綜上所述,在敘事和人物形象塑造層面,“bantering”的重要性不可忽視,譯者應當對其譯法進行慎重考慮。一方面,應當保留其重復性,以達到作者引起讀者關注、思考的目的;另一方面,應根據“bantering”一詞本身的詞意、使用頻率,及在原文語境的具體含義,挑選相應的漢語詞匯。冒國安對該詞的翻譯采取近義詞替換、避免重復的策略,這種方式增加了詞語的豐富性和生動性,但同時也失去了重復性所傳達的強調的語用效果。因此,筆者依據上述考慮,提出一種翻譯策略:將小說中所有的“bantering”(banter)一律譯成“戲謔”,雖然這種譯法也不一定是完美的。
注釋:
①鮑秀文,張鑫.論石黑一雄《長日留痕》中的象征
[J].外國文學研究,2009,(3):75-81;
蔣怡.風景與帝國的記憶——論石黑一雄《長日留痕》中的視覺政治[J].外國語言文學,2013,(2):124-131;
唐書哲,王麗明.《長日留痕》中蒂芬斯身份的后殖民研究[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4,(12):71-73;
鄧穎玲.論石黑一雄《長日留痕》的回憶敘述策略[J].外國文學研究,2016,(4):67-72;
李昆鵬.論不可靠敘述的文體特征——以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為例[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S3):9-13;
McCombe,John P.“The End of(Anthony) Eden:Ishiguro's‘The Remains of the Dayand Midcentury Anglo-American Tensions.”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vol.48,no.1,2002,pp.77-99.JSTOR;
Wall,Kathleen.“‘The Remains of the Dayand Its Challenges to Theories of Unreliable Narration.”The Journal of Narrative Technique,vol.24,no.1,1994,P18-42.JSTOR;
MacPhee,Graham.“Escape from Responsibility:Ideology and Storytelling in Arendt's The Origins of‘Totalitarianismand Ishiguro's‘The Remains of the Day.”College Literature,vol.38,no.1,2011,pp.176–201.JSTOR
②本文相關小說原文引文均出自Kazuo Ishiguro:
The Remains of the Day,(New York,1989),下文引用只注明出處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③大數據與語言教育研究所.BCC語料庫
[DB].[2017-11-3].http://bcc.blcu.edu.cn/zh/cid/2
④現代漢語詞典.Ed.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
編輯室,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265.
⑤本文引用的小說譯文均出自石黑一雄:《長日留
痕》,冒國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以下引文,只標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⑥Short,Geoffrey Leech and Mick.Style in
Fiction.London:Pearson Education,2007.Print.
⑦“bantering.”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OED Online.Web.4 November 2017.;“banter.”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OED Online.Web.4 November 2017.
⑧Hornby(2010:105)對“bantering”的解釋是:
adj.(of a way of talking)amusing and friendly.Hornby 的解釋也表明“bantering”一詞現在并無惡意。Hornby,A.S.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 8th 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105.Print.
⑨[明]羅貫中.三國演義[M].長沙:岳麓書社,
1986:125.
⑩[清]阮元校刻: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本)[M].
北京:中華書局,1980:321.